松侣
一位朋友曾说她从未注意过木槿花是什么样儿,我答应院中木槿花开时,邀她来看。
这株木槿原在窗前,为了争得光线,春末夏初时我把它移到篱边。它很挣扎了一阵,活下来了,可是秋初着花时节,一朵未见。偶见大图书馆前两排木槿,开着紫、白、红各色的花朵,便想通知朋友,到那里观看。不知有什么事,一天天因循,未打电话。过了些时,偶然走过图书馆,却见两排绿树,花朵已全落尽了。一路很是怅然,似乎不只失信于朋友,也失信于木槿花。又因木槿花每一朵本是朝开夕谢的,不免伤时光之不再,联想到自己的疾病,不知还有几多日子。
回到家里,站在院中三棵松树之间,那点脆弱的感怀忽然消失了,我感到镇定平静。三松中的两棵高大稳重,一株直指天空,另一株过房顶后做九十度折角,形貌别致,都似很有魅力,可以倚靠。第三棵不高,枝条平伸做伞状,使人感到亲切。它们似乎说,好了,不要小资情调了,有我们呢。
它们当然是不同的。它们不落叶,无论冬夏,常给人绿色的遮蔽。那绿色十分古拙,不像有些绿色的鲜亮活跳。它们也是有花的,但不显著,最后结成松塔掉下来,带给人的是成熟的喜悦,而不是凋谢的惆怅。它们永远散发着清净的气息,使得人也清爽,据说像负离子发生器一样,有着实实在在的医疗作用。
更何况三松和我的父亲是永远分不开的。我的父亲晚年将这住宅命名为“三松堂”。“庭中有三松,抚而盘桓,较渊明犹多其二焉”(《三松堂自序》自序)。寄意深远,可以揣摩。我站在三松之下感到安心,大概因为同时也感到父亲的思想、父亲的影响和那三松的华盖一样,仍在荫蔽着我。
父母在堂时,每逢节日,家里总是很热闹。七十年代末,放鞭炮之风还未盛,我家得风气之先,不只放鞭炮,还要放花,一道道彩光腾空而起,煞是好看。这时大家又笑又叫,少年人持着竹竿,孩子们躲在大人身后探出个小脑袋,放花放炮的乐趣就在此了。放了几年,家里人愈来愈少了,剩下的人还坚持这一节目。有一次一个闪光雷放上去,其中一些纸燃烧着落在松树顶上,一枝松针马上烧起来,幸亏比较靠边,往上泼水还能泼到,及时扑灭了。浇水的人和树一样,也成了落汤鸡。以后因子侄辈纠缠,也还放了两年。再以后,没有高堂可娱,青年人又都各奔前程,几乎走光,三松堂前便再没有节日的喧闹。
这一切变迁,三松和院子中的竹子、丁香、藤萝、月季和玉簪都曾亲见。其中松树无疑是祖字辈的,阅历最多,感怀最深,却似乎最无话说。只是常绿常香,默默地立在那里,让人觉得,累了时它总是可以靠一靠的。
这三棵松树似是家中的一员,是亲人,是长辈。燕园中还有许许多多松柏枞桧这类的树,便是我的好友了。
在第二体育馆之北,六座中西合璧的庭院之间,有一片用松墙围起来的园子,名为静园。这里原来是没有墙的,有的是草地、假山和又宽又长的藤萝架。“文革”中,这些花草因有不事生产的罪名,全被铲除,换上了有出息的果树,又怕人偷果子,乃围以松墙。我对这一措施素不以为然,静园也很少去。
这两年,每天清晨坚持散步,据说这是我性命攸关的大事,未敢少懈。散步的路径,总寻找松柏之处,静园外超过千步的松墙边便成为好地方。一到墙边,先觉清气扑人,一路走下去,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换过了。
临湖轩前有一处三角地,也围着松墙。其中一段路两边皆松,成为夹道。那松的气息,更是向每个毛孔渗来。一次雨后走过夹道,见树顶上一片云气蒸腾,树枝上挂满亮晶晶的水珠,蜘蛛网也成了彩色的璎珞,最主要的是那气息,清到浓重的地步,劈头盖脸将人包裹住了。这时便想,若不能健康地活下去,实在愧对造化的安排。
走出夹道不远,有一处小松林,有白皮松、油松等,空气自然是好的。我走过时,总见六七位老太太在一起做操,一面拍拍打打,一面大声谈家常。譬如昨天谁的媳妇做的饭,谁的孙子念的什么书。松树也不嫌聒噪,只管静静地施行负离子疗法。
中国文学中一直推崇松的品格,关于松的吟咏很多。松树的不畏岁寒,正可视为不阿时不媚俗的一种节气。这是“士”应有的精神境界,所以都愿意以松为友。白居易《庭松》诗云:“疏韵秋瑟瑟,凉荫夏萋萋。春深微雨夕,满叶珠蓑蓑。岁暮大雪天,压枝玉皑皑。四时各有趣,万木非其侪……即此是益友,岂必须贤才。顾我犹俗士,冠带走尘埃。未称为松主,时时一愧怀。”最后两句用松之德要求自己,勉励自己,要够格做松的主人。松不只给人安慰,给人健康,还在道德上引人向上。世之益友,又有几人能做到呢?
自然界中,能为友侣的当然不止松柏一类。虽木槿之短暂,也有它的作用与位置。人若能时时亲近大自然,会较容易记住自己的本色。嵇康有诗云:“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纵然手不能举足不能抬,纵然头上悬着疾病的利剑,我们也能在自己的位置上俯仰自得,不是吗?
一九九三年九月下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