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庄于谐 启发人被障蔽的良知
加德纳《论雨伞道德》赏析
刘西普
作者介绍
刘西普,有译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出版。
推荐词
果戈理的《钦差大臣》,写一个骗子利用人们的权势崇拜和奴性心理,冒充沙皇的钦差大臣行骗而屡屡得逞的故事,当观众为剧中人的上当受骗而大笑不止的时候,演员转身对着观众喊:“笑你们自己!”——因为他们同样崇拜权势,也同样可能在现实中受“钦差大臣”的骗。这篇散文对于读者来说,便有这样一种“笑你们自己”的效果。
阿尔弗雷德·乔治·加德纳(1865—1946),是英国著名散文作家。他的散文寓庄于谐,以一种幽默风趣的行文风格,于平凡的生活事件中谈出哲理。
《论雨伞道德》是加德纳散文中有代表性的一篇。这篇散文,要论主题和其中所寓的劝惩,其实很简单:“勿以恶小而为之。”但是它的讽刺艺术却是大有讲究的。
讽刺,由于对讽刺对象的不同态度,大抵可以分为这样两类:一类是无情的撕破,对于讽刺对象,“使他们登场,撕掉了假面具、阔衣装,终于拉住耳朵,指给大家道‘看哪,这是蛆虫’”;另一类是温厚的讽喻,对于讽刺对象,“虽然使他们登场,虽然也揭发一点隐蔽,但并不加上结论,却从容地说道‘想一想罢,这到底是些什么呢?’”,从而给他们留下“回家去想的余裕”(鲁迅《南腔北调集·论语一年》)。第一类讽刺适用于“满嘴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的假道学,骨子里阴险酷毒、卑鄙邪恶但却扮演着社会上的“好人物”的权势者和正人君子,讽刺的目的是将他们的臭架子打得粉碎,或撕开其“包装”、抖搂出里面烂肉的腐臭;第二类讽刺适用于大体上不失为好人的众生,他们灵魂上生了些小的瑕疵和斑点,在生活中偶有失德之行,讽刺的目的是启发他们被障蔽的良知,开出一条反省的路,从而知错改过。
这篇散文的讽刺对象,便决定了它的讽刺属于第二类——温厚的讽喻。它讽刺的是这样一种人:“他们不会把手伸进别人的口袋——即使有机会;他绝不会伪造支票,或是撬开别人的钱箱。”这是那种一般说来为人清白诚实、注重道德自律的人。不过他们有时也有失德之举:在理发馆内的伞架上错拿了别人的雨伞,借了他人或公共图书馆的书不归还,等等。但是当他们这样做的时候,总有种种原因和理由:雨伞是一时疏忽拿错的,那么多伞放在一起谁能管保拿不错?书是因研究的需要而没按时归还,诸如此类。客观情况也确乎如此。总之,他绝不让别人抓住把柄,也绝不让别人怀疑到自己为人的清白正派;不但不让别人,而且不让自己抓住自己的把柄和怀疑自己的清白。他“跟自己的良心捉着迷藏”。这就提供了一种可供讽刺的“隐情”:一方面,他错拿了别人的好雨伞确确实实是出于自私贪欲;另一方面,就他明确的意识层次而言,他又确确实实认为他是一时疏忽拿错的。维护自己的面子、人格的强烈情感驱使他对事实真相进行了一种误认,进行了一种他自己意识不到的自欺。之所以需要误认和自欺,是因为他一旦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不道德的,负疚感、自责感便时时折磨着他的良心。与对待那种黑了良心的人不同,对这种人,自然用不着无情的撕破和嬉笑怒骂,只消说出真实,只消揭穿“隐情”,揭穿他的误认和自欺,便可以唤回他的被障蔽的良知,达到讽刺的劝善惩恶的目的。所以,作者极平实又极逼真、词微旨婉又洞悉幽隐地揭示了他们在错拿雨伞时的种种心理活动,直至最隐秘的自私动机(这是一篇极好的讽刺文章,把一个顶要脸面、下意识里又想占便宜的人的心思做派写绝了):你固然是匆忙地一伸手从伞架上取走一把伞,你固然走出很远后也没正眼看一眼那把雨伞,你固然发现之后大吃一惊想给人家送回;但是在此之前你毕竟闪过这样的念头:不管怎么着随便一抓抓来的雨伞绝不会比自己原来的更坏!朋友,你的为人可不像你自己认为的那样正派啊!——任何一个类似的“缺乏雨伞道德”的人都会在这张精密准确的“心理图谱”上照见自己的灵魂,而感到一种隐私被示众被曝光的自惭形秽和羞愧难当,而这时,“自以为一向为人正直的深刻信念便出面指导一切了”,即良心、公德代替自私来支配他的行动了,就像一个一向自以为干净、也确实干净的人,忽然从一面镜子里照见自己脸上有一摊鸟屎,忙不迭地要擦去一样。
讽刺还可分为“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无我之境”即作者超然做局外人,自以为与所讽刺的弊恶、缺点绝无关系,嬉笑怒骂都是对着别人的;“有我之境”,即作者并不自以为高人一等,不但讽刺别人,同时也把自己作为讽刺的对象。这篇散文的讽刺显然属于“有我之境”,作者先是为别人拿走了自己的优质丝绸雨伞而愤愤,但接下来又跟读者“交底”:原来,“那把丝绸雨伞也根本不是我的”,像别人错拿了我的一样,我也是错拿的别人的,“我希望我可不是存心,可这谁又说得准呢?”作者承认自己与别人一样也有他所讽刺、所指摘的这种缺点,同时表现了一种“共同忏悔之心”,所以扬善去恶的感情便来得十分真挚而动人。更重要的是,因为作者所讽刺的缺点是一种“常见病”,具有一种群体性的“均沾性”,所以作者的讽刺便具备了一种普遍的适应性、对症性的疗效。只要你不是六根清净、只善养浩然之气的圣贤(天知道到底有没有这样的圣贤),你就免不了有私欲;只要你还有水平线上的良知、公德意识和自尊心,那么你的私欲便与你的良心捉着迷藏。如果是这样,那么你就会觉得,作品对那种既想保住面子和道德上良好的自我感觉又想满足点儿私欲的内心隐情的剔抉,仿佛不是针对别人而是针对自己的。果戈理的《钦差大臣》,写一个骗子利用人们的权势崇拜和奴性心理,冒充沙皇的钦差大臣行骗而屡屡得逞的故事,当观众为剧中人的上当受骗而大笑不止的时候,演员转身对着观众喊:“笑你们自己!”——因为他们同样崇拜权势也同样可能在现实中受“钦差大臣”的骗。这篇散文对于读者来说,便有这样一种“笑你们自己”的效果。讽刺文章只有写到这一步,只有当它使读者觉得不是在讽刺别人而恰恰是在讽刺自己时,只有当它激起了读者的“共同忏悔之心”时,才能真正有益于世道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