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草泛青了,土地像是涂上了一层没有刷透的绿色油漆。于管干布置浇水催苗的农活,每个人领上雨靴,一部分人去机井抽水,一部分人去麦田浇水。戈文扛着铁锹,穿着雨靴走进了田野里。他边走边看着天,看着地,看着一望无边的戈壁滩。站在高处可以看见南边的祁连山,山顶上堆积着常年不化的积雪。
从远处看,分散在田野里浇水的人像是一个个稻草人。戈文走在田埂上,手里拎着铁锹边走边看着。清水顺着田埂的豁口流入地里,滋润着干裂的土地。
他边干活边做着梦,他想当一个作家,想当一个将军,想当一个像电影《英雄儿女》里“王成”一样的英雄,也想当像农场场长这么大的一个官。水已漫过田埂,于管干走过来训斥:“你干着活儿,想什么呢?啊!有你这样干活儿的吗?”戈文知道错了,认真干起活儿来。
夜幕降临,一天的劳动结束了。戈文晚上吃完饭,回到宿舍,趴在床上,翻看《世界地图册》,看着自己待的地方,在地图上就是一个小点。看陇原,看首都北京,看大上海,看全国,看全世界。寻找父母经常提到的老家——黑龙江省肇东县。看报纸经常提到的美帝国主义在哪里,苏联在哪里,看“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阿尔巴尼亚、唇齿相依的朝鲜、战火纷飞的越南,还有炎热的非洲。他看着,思绪在飘动着!拿着比例尺,用线绳量着这些国家有多大,看着经纬线,看着这些国家都在哪里!突然,他感到小腿隐隐作痛发痒,翻身起来,从黄书包里拿出纱布和消炎药,撩起裤腿,准备换药。张权说:“你这样换,容易感染。”他拿出一个小箱子说:“我来给你换!”边换药边嘱咐:“千万不要沾水!浇水的时候一定要注意。”戈文感激地说了一声:“张叔,谢谢您!”他抬起头露出了笑容。戈文来这么长时间,第一次看到他微笑。葛林摸了摸戈文的脑袋笑着说:“你小子,嘴巴就是甜!”葛林又问:“你看的什么书呀?”戈文说:“《世界地图册》。”顺手递了过去。葛林翻了翻说:“我跟你们差不多大的时候,没有现在这么好的条件呀!那时战火纷飞,读个书可不容易呀!你们现在是长身体、长知识的时候。毛主席不是说过吗,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戈文听着,记着。张叔说:“这小孩挺机灵!”戈文听到赞扬后,不好意思了,手挠了挠后脑勺。张权对葛林说:“你不是和他爸认识吗?他家不是一群秃小子吗?”张权继续说:“让这小子给你当女婿吧?”葛林苦笑了一下,自嘲地说:“就是我同意,他家也不一定同意。我现在这个身份!”戈文没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他知道,肯定把他和他家的姑娘扯到一起了。他害羞了!他家的姑娘也是他的同学,在一起劳动,高高的个子,清秀的脸庞,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名字叫葛英,待了几天就回农场总部了,据说,在食堂当帮手。
半夜,戈文起来撒尿,借着月光,看见黄然坐在床上,捂着被子,便轻轻地走了过去,掀开被子。黄然正在吃罐头,他忙压低声音,用手摆摆,说:“别吱声,我给你一个,你不能跟别人说!”他伸手从床底下拿了一瓶罐头。戈文轻轻地说:“不要!不要!”他压低声说:“拿上!拿上!没事!”他把罐头放到了戈文的手里。戈文转身回到床上,把罐头藏在枕头下,黄然怎么晚上吃,罐头从哪里来的?人们都吃糠咽菜,他哪来的这么多钱?晚上,戈文做了一个梦,梦见来到一个大屋里,满屋里都摆满了罐头,他欣喜若狂,一个接着一个地吃,突然罐头都没了。有人喊,谁叫你偷的。他吓坏了,一下子惊醒了,手摸了摸罐头!
黄然是北京来的。在政府建设部门当总工程师,去年从北京下放到这里劳动。
早晨起来,戈文摸了摸罐头,心里不安,总觉得这瓶罐头要给他惹什么事。他想退回去又退不回去。父母亲告诉他,不能乱拿人家的东西。
戈文扛着铁锹朝田野深处走去。远方的祁连山被一片云挡住了,看不见山顶上的皑皑积雪了。起风了,鸟没有目标地在天空飞翔着。农场的一条狗,飞速地奔跑。这条狗全身通黄,线条优美,非常好看。他和同学们经常带它在院子里玩。它的名字叫赛虎。它顺着山坡极速地奔跑,有一只兔子在逃窜。眼看就要抓住兔子了,突然从天空中急速飞下来一只鹰,朝兔子叼去。狗一惊一停,兔子又跑远了。几个来回,它没抓到兔子,鹰也没抓到兔子,兔子钻入杂草里了。戈文看傻了。
傍晚,戈文刚走进驻地,于管干站在院子中间,喊:“戈文,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他进了办公室,那瓶罐头在桌子上放着。戈文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呀?又一想,这也没什么,反正不是我偷的。于管干坐了下来,一脸的严肃,手指罐头问:“这是怎么回事?”戈文不知怎么回答,黄然不让说。不说,又怎么解释?戈文不吭声,于管干又问了一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罐头哪儿来的?”戈文还是不吭声。于管干高八度地叫道:“你不说是不是?是不是你偷的?”戈文立即回答:“不是,不是我偷的。”管干又问:“是哪儿来的?”戈文只好瞎编了,说:“是买的。”于管干问:“哪儿买的?”戈文不说话了。于管干说:“你小小年纪学会说谎了!”戈文后悔呀!拿什么罐头呀!当时要把罐头扔下,就没这事了,都怪自己有私心,想给母亲和弟弟拿回去吃,这让他不清不白!于管干怎么知道的?想不明白!不会是黄然说的吧?他不让我说,他怎么会说呢?难道是别人说的?别人怎么会知道我有罐头呢?百思不解。过了一会儿,于管干说:“你先回去吧。想清楚了再来找我!”
戈文出了门,于管干拿起罐头看了看。下午,他到各个宿舍巡视,在戈文枕头底下发现的,戈文家的情况他是知道的,不可能有罐头,也不会买罐头。他担心这罐头是不是戈文从哪里弄来的。他想问清楚,不能让孩子学坏,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戈文回到地窝子里,拿上饭盒去食堂了。他想问问黄然,宿舍人多,又不好问。黄然进了宿舍就不出门了,只能等到明天上工了。戈文怎么想也想不出来是怎么回事。他躺在床上越想越觉得窝囊,这是怎么回事呀?
早晨起来,戈文的头昏沉沉的。吃完饭,无精打采地上工了。中间休息的时候,他四处找黄然。人群中没有,他放眼望去,看到黄然在小土坡上坐着。戈文走了过去,问:“怎么回事?”黄然断然地说:“不知道!”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说:“昨天下午下工的时候,于管干从地窝里出来的。”戈文明白了,于管干怀疑他偷了罐头。
晚上吃完饭,戈文一个人去了树林里,一棵一棵数着树,还为“罐头”的事纠结。于管干让他想清楚什么?下一步怎么办?他也不知道!觉得这件事太委屈,而这个委屈还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把黄然出卖了,黄然祈求的眼神,戈文不忍心。
忽然,传来了几个女人的尖叫声,戈文朝声音方向走去,几个女同学一见戈文,就躲到他的身后。一名女同学指着前面,叫道:“有蛇!”戈文捡起树枝,拨弄着问:“哪里有蛇?”她们用手又指着叫道:“在那!在那!”戈文慌了,有点害怕,但他不想在女同学面前丢面子,继续拨弄着问:“在哪?在哪?”拨弄半天也不见蛇,女同学说:“可能跑了吧!”几个女同学恢复了常态,说说笑笑往回走,戈文走在后面。突然,一位女同学尖叫一声,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喊道:“我被蛇咬了!”其他人吓坏了。戈文跑过去,蹲下来一看,脚脖子上有两个牙印,渗出了血丝,说:“我们快走!”几个女同学扶着被咬的女同学往回走,回到驻地,报告了于管干。他把张权喊来,张权看了看说:“没事!是草蛇!没毒!”大家悬着的心落了地。
几天过去了,于管干没再提罐头的事。虽然没提,但是戈文心里总是落不下,觉得这件事没有完。
黄然总觉得不能冤枉戈文,过了一段时间,他想明白了,找到于管干,把怎么给戈文罐头的过程说了一遍。于管干问:“这个罐头怎么办?”黄然说:“给戈文吧!”于管干赞许地点点头说:“要吃就大方地吃,不要躲在被窝吃,那多不卫生呀!被窝放屁把这么好的罐头都熏臭了。”黄然尴尬地笑了。
在农场不远处,有一座小镇,是沙井驿人民公社所在地。兰新公路穿街而过。小镇上,有小商店、银行、小饭馆、汽车修理厂,还有农贸集市。平常,街上没有什么人,一到集市的日子,周边各个大队的人们就会拥进这个小镇,熙熙攘攘,购买需要的东西。小镇的边上,有一个火车小站,有通往新疆的慢车,在这里停一分钟。一天就只有一趟列车停靠。在小镇西面,有一片小红枣林,小枣无核脆甜,非常好吃,是当地的特产。据说,下来的小红枣都让供销社收走了,市场上见不到。偶尔有社员想买点,那要碰到机会才能买到。
有一天,农场停电,浇不了地,就放假了。戈文早上起来,洗完了衣服,和几个同学去沙井驿。燎烟墩到沙井驿,顺着兰新公路走远,如果走小路,两公里不到,那要穿越一片沙漠。
戈文和同学们出了院门,汪雪斌用手捋了捋头发,对大家说:“我们走小路。”黎俊也跟着说:“走小路!”汪雪斌、黎俊在前面走,其他人随后走进了这片沙漠。
沙漠空旷,长了些低矮的芨芨草,在风中晃动,天空上飘着几朵白云。他们越过沙漠走进了小镇。今天是集市,街上到处都是人。他们随意地在街上闲逛。
突然,有人喊:“闪开!闪开!闪开!”戈文回头一看,一匹受惊的马朝他奔来。他和同学们赶紧躲闪。一位解放军战士从商店里出来站在街的中间,那匹马停了下来,前蹄腾起,解放军战士趁机抓住了马的缰绳,那马使劲地挣脱。解放军战士死死地抓住缰绳往后拉,后面赶过来的人,也纷纷抓住了缰绳,那匹马被征服了。戈文看到这情景,非常敬佩这位解放军战士的勇气。这时,一群人围过来和这位解放军战士握手致谢。那位战士笑了笑走出了人群。
汪雪斌环顾了一下,说:“咱们去吃饭?”有一位女同学的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说:“还是回食堂吃吧。”她叫董茹,个子不高,身体较胖,与大部人形成鲜明的区别。另外几个同学说:“不回了,就在街上吃吧!”董茹没再坚持。他们进了一家面馆,围着一张桌子,每人掏出两毛钱,要了一碗肉丝面。肉丝面真香呀!戈文不舍得吃面,尽喝汤了。喝完汤再去要。要了几次,饭馆的服务员不干了,说:“你们竟只喝汤!”旁边桌子坐了三个年轻人,估计是知青。其中一个说:“穷鬼!”戈文汪雪斌站起来,问那三个人:“你说谁是穷鬼?”他们人多,那三个人不敢吱声了。戈文和同学们吃得饱饱的,撑着圆圆的肚子回农场了。
麦苗渐渐长高了,盖住了裸露的土地,田野就像波浪起伏的绿色海洋。戈文在绿色海洋中漂浮着,每天重复着一样的工作,拔草、锄地、浇水。这个重复不是简单的重复,是他开始认识社会的重复,这个重复,会让他一天一天地长大!
戈文扛着铁锹,穿梭在田野里。麦田散发着醉人的气味。呼吸、品尝、休息的时候,坐在山坡上看着蓝天、远处的沙漠、连绵起伏的祁连山,他又做起了梦,渴望着长大,扳着手指在算,十年以后,在哪里,在干什么;二十年在哪里,在干什么;三十年后、四十年后,他根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思绪跨越了空间、跨越了时间!内心情感在不知不觉地启动。
忽然,有人喊:“戈文!戈文!”他马上站了起来,应声答应。农场办公室的小秦跑过来,戈文迎了过去,问:“什么事?”小秦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刚才来电话,你妈病了,让你赶快回去一趟。正好有一辆车回去,赶紧回!戈文心里咯噔一下,扛着铁锹朝驻地飞奔,冲进宿舍拿上黄书包就去上车。于管干叫住了他,安慰道:“别着急!”戈文问:“我妈怎么了?”于管干说:“来电话,只说你妈病了!没说什么病!”顺手把一个包递到戈文的手里,说:“黄然跟我说,冤枉你了,把这个拿上!”
大卡车急速驶离农场。戈文心急如焚,站在车厢上,风吹乱了他黑油油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