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春天接近尾声,炎热的夏天就要到了。路两旁的白杨树矗立着,绿绿的树枝交织在一起,像搭了个凉棚。车到了农场,戈文收拾完,扛着铁锹走进了田野。麦穗开始灌浆了,他摘了一棵麦穗,揉了揉,麦粒流出乳白色液体,放在鼻子上闻了闻,又用舌头舔了舔,有点淡淡的香甜味。微风吹拂,麦穗晃动。戈文置身于绿色的海洋之中。
一连几天,戈文没有见到她,她干什么去了?去了哪里?这么长时间了,无名的烦恼不由得从戈文心里泛了起来。在家的这段日子,她的身影经常随着夜深人静,不时地飘进脑海!
有一天出工,一个头戴草帽的人走近戈文叫道:“你是戈文吧?我昨天刚从西线(低窝铺,戈文父亲工作的地方)来。临走时,碰见了你爸,他让我来看你。听你爸说,你妈病了,好了没有?”戈文激动地马上问:“我妈好多了。我爸好吗?”那人说:“我叫黄新,你爸很好!对了,你爸让我捎来一些东西。晚上给你!”
晚上,戈文趴在床上看《世界地图册》,等黄新的到来。葛林问:“戈文,你妈的病好一些了吗?”戈文抬起头回答:“好多了。”突然想起了托人买好的罐头,见黄然的床空了,便用手指着空床问:“葛叔,黄师傅呢?”他回答:“走了!”戈文问:“还来吗?”他回答:“不清楚!估计不来了。”你找他有事吗?”戈文停顿了一下回答:“没啥事!”葛林起身走到门口,看到黄新,吃惊地问:“老黄,你怎么来的?”黄新回答:“我昨天到的。”葛林问:“怎么没见你呀?”老黄回答:“去临泽县办点事!中午才过来。对了!戈文在吗?”葛林说:“在!”戈文马上站了起来,说:“黄叔叔,你坐!”他坐下后,从发白的蓝布衣服的兜里,掏出一个笛子和信封,交代说:“信封装了五十斤粮票,可别弄丢了!是你爸省吃俭用攒下的。你爸特意告诉我,要你一定交给你妈!”戈文点点头,他又说:“过两天我回西线,你有什么给你爸带的?”戈文想了想说:“你就带一句话,谢谢爸爸!”黄新摸了摸戈文的头,夸奖道:“这孩子挺懂事的。”葛林在旁边微笑。黄新是来出差的,顺便到农场来看看情况。黄新说:“今年的麦子长势不错,肯定是丰收年了。”他和葛林边说话边出了门。
圆圆的月亮挂在空中,洒下银白色的光。戈文拿着笛子出门了,抬头遥望天空,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吹了起来。笛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今年春节,父亲回来,他向父亲要的笛子。母亲不让买,说,花那钱干吗!父亲没有吭声。没想到,过了这么久,爸爸让人送来了笛子。
远处传来了叽叽喳喳的声音,几个同学过来了。汪雪斌喊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戈文站了起来,说:“我爸刚捎来的笛子,不会吹。”汪雪斌说:“给我看看。”他接过笛子,放在嘴唇吹了两口,一曲欢快热情的《扬鞭催马运粮忙》笛声响了起来,飘向很远。戈文傻了,汪雪斌吹得这么好!同学们拍手称好!戈文忙说:“以后,我跟你学笛子吧?”汪雪斌说:“没问题!”他又吹了几首。戈文在人群中寻找心中的那位女同学!她去哪里了?心里不由得有些失望。同学们受到汪雪斌笛声的感染,在黎俊的领唱下,唱起了电影《青松岭》中的插曲《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向前方》:
长鞭哎那个一呀甩吔
叭叭地响哎
哎咳依呀
赶起那个大车出了庄哎哎咳哟
……
唱完这首歌,男女同学又合唱,电影《英雄儿女》中的插曲《英雄赞歌》:
风烟滚滚唱英雄
四面青山侧耳听侧耳听
晴天响雷敲金鼓
大海扬波作和声
人民战士驱虎豹
舍生忘死保和平
为什么战旗美如画
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它
为什么大地春常在
英雄的生命开鲜花
………
天上的月亮像舞台上的灯光,朦胧的小树林像忠实的观众。人们欢快地嬉闹着,忘记了疲劳,久久不愿离去。夜深了,大家才哼着歌回去。
宿舍里,昏暗的灯下,有的人看书,有的人打呼噜,有的人缝补衣服。戈文脱下衣服上了床。白天的劳动是辛苦的,是可以忍受的。一到夜晚,寂寞袭来,没有娱乐,没有书看,他常常会走出宿舍,坐在沙丘上,看看月亮,看看星星,看看静静的戈壁滩。戈文内心的那个冲动,无法释放。
不远处,有一个被黄沙吞噬的黑水国。戈文来农场以后,就想去看看,想知道更多的东西。
农场和黑水国之间,有一片沙漠,凌乱的小草在沙丘中晃动。据课本上讲,这种草叫骆驼刺,属豆科,落叶灌木,是一种矮矮的地表植物,主要分布在内陆干旱地区。骆驼刺是骆驼的牧草,所以又称骆驼草。
月光洒进来,戈文睡不着,心中的那位女同学叫姚琴,他惦记,班里的许多男同学也在惦记。她大眼睛,双眼皮,白皙的脸上有两个酒窝,一笑一口洁白的牙,内敛柔美,匀称苗条,会跳舞,会唱歌,在学校的时候,戈文最爱看她跳舞了。寂静的夜晚陪着他,勾起了戈文美丽的梦想。
在农场大院的一栋房子里,昏暗的灯光下,姚琴低着头,一声不吭。母亲在旁边抹着眼泪。屋里很静。母亲停住哭声,说:“明天,我们就走了。你也早点睡吧!”姚琴脸上挂着泪珠。她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母亲为啥要带她回老家,而弟弟妹妹却留在父亲身边。在她小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吵架,她以为是因为她,便小心翼翼的。然而,她怎么做都挡不住父母的吵闹,后来她明白了,不是她的原因。从此以后,她就不愿回家,每次都在同学家待到很晚,所以常常挨母亲的骂。她一直想离开家,终于熬到初中毕业,可以离开了,但她做梦也没想到,母亲来信让她一起回老家。她不想走,可她说不出来。父母离婚了。她不忍心让母亲一个人回去,就离开了农场,离开了同学,家里的变故,她无法跟同学们讲,只能悄悄地离开。
星期天,天蒙蒙亮,戈文和十几个男女同学带上干粮和水壶朝黑水国出发了。空旷的地带,沙漠上的芨芨草晃动着。在沙漠里行走,速度非常慢,脚使不上劲,特别消耗体力。男同学渐渐就把女同学甩到后面了。翻越沙丘,骆驼刺扎人,手臂划出道道浅浅的血印来。初夏的太阳那么热,空旷地带没有一棵树。女同学们和男同学们距离越拉越远。戈文站在沙丘上回头望,女同学们一个拉着一个艰难地走着。汪雪斌站在沙丘上,环顾了一下说:“我们休息一下,等等她们。”
戈文顺着沙丘的坡度躺下来,把背包放在脸上,遮挡刺眼的阳光。温暖的沙子贴着皮肤,舒服极了,手抓起细细的沙子,从手缝飘洒。他又想起了姚琴,心里在问,她去哪里了?怎么没人提起她?她的消息一点都没有。有时,他也想,这不是自寻烦恼吗?想她干什么?她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有多少次,都暗自下定决心不再去想她。可没过几天,姚琴又跳进了脑海里,这种朦胧的感觉不能自控。
站台上,一列绿皮火车停在两根亮晶晶的钢轨上。车厢门口,姚琴的母亲提着行李上车了,姚琴迟迟不上车,回头望着生活了六年的地方。她不知道自己离开这里会不会再回来,会不会再见到同学,会不会再见到父亲和弟弟妹妹们。她眼里含着泪水,依依不舍地上了车,趴在车窗上朝外面望去。
戈文不知道,心仪的姚琴离开了,他还在做着梦,还在寻找!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传过来,女同学赶上来了。戈文抬起头看了看,一位女同学叫道:“哎呀妈呀,累死了。”他从沙丘上站了起来。几位女同学一屁股坐在沙丘上。有一位女同学问:“还有多远呀?累死了!”汪雪斌像总指挥一样,站在沙丘上说:“休息一会儿,继续前进!不远啦!”他说完走下沙丘,走到女同学中间,说:“把你们身上的包给我们。”男同学们也都上前帮女同学背包。女同学们齐声说:“不用!不用!”汪雪斌说:“什么不用!”他抢了一位漂亮女同学的包背上了。戈文也抢了一位女同学的包!这位女同学住在他家后面的平房,互相都认识,很少说话。她是另外一个班的,叫吴小兰。个子不高,皮肤白皙,说话声音细声细语。戈文把包往后背上一甩,说:“走!”
黑水国进入了视线。同学们喊:“到了!到了!”残墙断壁下面,矗立着一块石碑,上面黑底白字,用楷体刻着三个字:黑水国。落款:陇原省人民政府立。戈文站在石碑前,环顾四周。有几个同学朝黑水国的围墙走去,沙子堆到围墙上。戈文望着黑水国,怎么也想象不出,这里曾是一个国家呀。他顺着沙坡上去了,站在两米宽的土围墙上,目测了一下,这座城是长方形,长约两公里,宽约一公里,孤零零地建在沙漠上。向远处望去,北面,合黎山、龙首山清晰而见;南面,是连绵不断的祁连山。不远处,有一条河曲折地从南向北流去。这条河,就是黑水国乃至河西走廊的母亲河——黑河。
整个城空荡荡的,都是埋没的残壁。地上的条石隐隐约约可见,他站在城中间,仰望天空,这里曾经一定是个繁华的地方,仿佛能看到街上熙熙攘攘的人,仿佛能听到远处飘来的驼铃声。他来到这个世界才短短十六年,不清楚岁月的长河堆积出的历史厚重,不可能想到消亡,也不可能知道消亡。在他的心灵中,只有怀揣展望未来的梦想。
戈文和同学们从黑水国出来,直接奔下一个目标——黑河。河两岸长满了绿绿的青草。清澈的河水中,鱼儿在游动。在河的曲折处,矗立着几棵胡杨树,绿叶在风中飘荡。据课本讲,胡杨是落叶中型天然乔木,直径可达一米五,木质纤细柔软,树叶阔大清香。耐旱耐涝,生命顽强,是自然界稀有的树种之一。胡杨树龄可达两百年,树干通直,高十到十五米,稀灌木状。树叶奇特,因生长在极旱荒漠区,为适应干旱环境,生长在幼树嫩枝上的叶片狭长如柳,大树老枝条上的叶却圆润如杨。胡杨树是顽强的植物,无论多么恶劣的自然环境,一到秋天,都能绽放出绚丽的金黄色。
天越来越热,走到黑河边,汗水顺着戈文的脸一滴一滴掉进沙子里。汪雪斌擦了一下脸,看了看黑河水,环顾四周大声问:“我们下河游泳,怎么样?”男同学应道:“没问题。”女同学一听,转过身朝别的地方走去。
戈文两脚一沾河水,冰凉穿透全身,脚又缩了回来。突然“扑通”一声,汪雪斌跳进河里,他喊道:“快下来,下来就好了!”戈文眼睛一闭也跳了进去,打了个哆嗦。他不太会游泳,只会“狗刨”。游了一会儿,大喘气上了岸。黎俊也爬上来,手指高坡,说:“我们上那边去,从高坡上往下跳,那才刺激!”他说完拎上鞋,抱着衣服朝高坡走去。戈文和同学们跟上。有一位女同学喊:“那里危险!”他们装着没有听见,继续朝前走,高坡离河面有两三米高,站在高坡上,往下看了看,放下衣服,就一个一个往下跳,然后游上岸又跳。戈文跳了下去,不小心,石头刮破了脚,鲜血直流。他爬上岸,用沙土糊上,血又渗了出来。同学们都围了过来,恰好一位同学有一布条,就取下把他的脚包住了。戈文不能游泳了,坐在高坡上,看着同学们游泳。蓝蓝的天空,清清的河水,一望无边的沙漠。黑河像一条玉带从远处飘来,景色美极了,他陶醉了。直到肚子饿了,他才叫同学们上来吃饭。大家喝着黑河水,就着咸菜,吃着发糕。这时,突然起风了,远处的乌云滚滚而来。
风来得快,乌云也来得快,遮住了太阳,天昏暗了,狂风夹着沙石扑过来,四周什么也看不见了。戈文紧紧地趴在地上,两眼闭着,沙尘呛得他喘不上气来。不知过了多久,风暴过去了。同学们个个都成了土人,灰头灰脸地回农场了。
从黑水国回来后,戈文觉得男女同学之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变化在哪儿,又说不出来。不过,他确实感到这个变化隐隐约约存在着。过去没事,同学经常聚聚,现在聚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这段时间,戈文一直没见到姚琴,像丢了魂一样,总感到自己的生活缺少了一点儿什么。戈文时常想,姚琴可以不理我,只要每天能出现就行,心里就不空了。他想问同学,又不敢问,默默承受,等待姚琴的出现。晚上,戈文看看书,看看《世界地图册》。
有一天晚上,戈文脚疼,从床上爬起来,对张权说:“张师傅,有药水吗?”张权说:“有!”顺手拿出小药箱,说:“我来给你擦擦!”戈文把脚抬起来,张权帮他一点一点地擦,然后又用纱布包好!张权既是一个劳动改造者又是一个兼职的农场卫生员。自从上一次,戈文被狗咬,张权给他治好后,他就觉得张权是一个好人,是一个医术高明的人。
于管干进来,眼睛扫了一下,问:“戈文,黎俊呢?”戈文回答:“不知道!”于管干自言自语地说:“这小子跑哪儿去了?”葛林说:“是不是跑到别的屋里了?”于管干说:“我刚才到各个屋里转了一圈,没见他人。汪雪斌不在,张宝也不在,汪智也不在。这些人都跑哪儿去了?”他说完,对着戈文说:“你去找找黎俊!”
西北的天气温差大,白天和晚上差几度。戈文站在院子里,不知去哪个方向找。想了想,先去树林找吧。夜幕笼罩,一切朦胧。走着走着,发现前面有两个身影。一阵风,吹得树叶哗哗响。戈文抬头看了看树,等眼光落下来,前面只有一个身影了,喊了一声:“谁呀?”黎俊走近问:“你深更半夜跑这儿干什么来了?”戈文回答:“管干让我找你!”黎俊又问:“找我干什么?”戈文说:“不知道!”接着又问:“刚才我看见两个人,怎么剩下你一个人了?”黎俊说:“你眼睛花了吧,就我一个人。”戈文想,明明是两人,他怎么说是一个人呢?两人往回走。黎俊问:“你听说没,姚琴她爸和她妈离婚了。姚琴被她妈带走,回到乡下了。”戈文一听,心里一下子空了,一句话都没有问。因为他不知道问什么。姚琴是他心里刚萌生的爱情之苗,是他的向往,是爱情的目标,这个目标这么快就消失了。
黎俊去找于管干,戈文回了宿舍,躺在床上想着姚琴。做了许多的假设,假设姚琴回到农村受不了苦会回来吗?如果不回来怎么办?她注意过我吗,或根本没有注意过我?如果从此以后,姚琴不再出现呢?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戈文自己想的,姚琴的一切,他什么都不知道!戈文跟姚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说过。屋外的风刮着,尘土从门缝进来,弥漫了起来。戈文往上拉了拉被子。
风越来越大,葛林起来了,对张权说:“这样不行!得出去把窗户堵一堵。”张权说:“好!”戈文也跟着爬了起来。葛林见戈文起来,说:“你不要去了。”戈文说:“没事!”屋里的人都起来了,大家拿着铁锹、废弃的牛皮纸,分头把各个窗户糊好了。经过这么一折腾,大家的睡意也没了。王大胡子走过来,对葛林说:“老姚与他老婆离婚了。听说,她老婆跟城里一位科长好上了,让老姚抓了个现行。”葛林说:“没听过。不可能吧!”葛林又说:“这种事,可不能瞎说!”王大胡子一听这话,觉得没趣就走了。听了王大胡子的话,戈文心里一阵嘀咕,这是真的吗?姚琴的妈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姚琴的妈戈文见过,在农场里,算是一个比较漂亮的女人。姚琴是家里的老大,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这就是她的全部信息。她给戈文留下了浅浅的痕迹,也留下了遗憾!戈文得知姚琴的去处后,感到轻松了,因为少了一个牵挂。虽然这样想,但是心中那个美好的东西受到污染,戈文还是不愿意的,有点讨厌王大胡子了。
早晨上工,戈文站在绿黄色的麦田里开始干活儿。太阳渐渐升高了,戈文抹了抹头上的汗。前面的坡下,有一小片小树林,他刚走到坡上,看见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马上站起来分开走了。因为远,戈文没有看清是谁。蓝蓝的天空飞过一群大雁,远处的黑河从荒漠中流过,河岸的胡杨树随风飘展。戈文又想起了姚琴。这个思念是没有根的思念,然而,戈文心里始终放不下。时光在流逝,戈文的心飘向远方。姚琴!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呀?
田野里的麦子黄了,再过一段时间就要进入收割阶段,劳动也马上由清闲变为繁忙了。戈文摸了摸身体,长高了,结实了,皮肤黑了。
金色的麦穗,像黄金铺满了大地。夜色降临的时候,戈文走进金色的麦田里面。在月光下,置于其中,吸着麦香,抚摸着麦穗,享受丰收的喜悦。同时,戈文也不知多少次想过,多少次在问自己,我会永远在这里吗?他不知道!三个月后,他就十六岁了,也可以参加工作了。比他大的同学,都开始陆续参加工作了。前一段时间,送他们走,戈文心里总有一种失落感,盼着自己什么时候能走。
黎俊、汪智、汪雪斌走的那天,同学们凑钱买了一瓶老白干酒,从食堂买了几个菜,来到小树林,围着一块石板,将酒和菜放在石板上。汪雪斌拿起酒瓶,用牙咬起瓶盖,开始喝酒。
农场职工子弟学校是教育体制改为七年制的第一批,把小学六年、初中三年改为小学五年、初中两年。小学五年级和六年级合为一个年级,通常把六年级叫大班,五年级叫小班。小班的同学,大部分都上高中,不上高中的没有几个人。戈文属于小班。
那天,在夜色下,黎俊喝了一口酒说:“我们走了!以后可以挣钱了。”汪雪斌说:“听说,厂子离家不远!”汪智说:“听说厂子很苦。”汪雪斌说:“再苦,那也是参加工作了。”戈文静静地听着他们聊天,想着自己的以后。大家边说话边喝酒,慢慢地喝多了。汪雪斌说:“要离开了,真有点依依不舍”。黎俊趁着酒劲接过话,问:“不舍谁呀!说实话,不舍谁呀?”汪智也跟着追问:“不舍谁呀?”汪雪斌马上反击,问:“你昨天还跟我说,也有点儿不舍呢?那你不舍谁呀?”黎俊看了看戈文说:“我谁都可以舍!”黎俊的心里清楚,上次在树林里,戈文看见了。黎俊怕戈文说出来。汪雪斌说:“你拉倒吧!昨天谁给谁送笔记本了。”黎俊的脸红了,辩解说:“同学之间送个笔记本有啥!有人不也送你笔记本了吗?”戈文这才知道,男同学和女同学关系已经很深了。他们说着,戈文的思绪又飘到姚琴身上了。黎俊说:“戈文!你想什么呢?你想谁了?”汪雪斌接过话说:“他想吴小兰了!哈哈!”大笑了起来。戈文不知道他笑什么。他跟吴小兰扯不上,就帮她背过一次包。戈文说:“瞎说什么呀!”虽然他们几个各揭各的短,但谁也没有说出是谁送的笔记本。汪智问了几遍,他俩都没说。
他们在月色下,畅谈着、嬉闹着、憧憬着美好的梦想,渐渐都喝醉了,倒在沙地上,仰望深邃的天空,想着遥远的未来。戈文还在想刚才汪雪斌说的话——吴小兰。他想不明白,怎么会把他和吴小兰扯上了,弄不好过几天就会传到吴小兰的耳朵里。
吴小兰正在地窝子里与女同学聊天。她与戈文同岁,发育得比较成熟,女人特征明显,胸脯丰满,臀部浑圆,走起路来很性感,从男同学身边走过,有的男同学就吹口哨。吴小兰不知道外面一群男生在喝酒,不知道把她和戈文扯在了一起。她心里清楚自己在有些男同学心中的位置,但她对戈文有着天然的好感。
黎俊、汪雪斌、汪智等人走了以后,农场显得冷清了许多。戈文下了工,大部分时间都在宿舍看书,不管什么书,凡是能找到的都看,没有书看的时候,就翻看那本蓝皮的《世界地图册》,过着无聊的业余生活。
有一天晚上,农场总部来放电影。戈文吃完饭,早早地拿上板凳去占地方。刚放好,吴小兰来了,把凳子放到他的旁边,问了一句:“这里没人吧?”戈文说:“没有!”她说:“你替我看着,我还有点事,一会儿来。”戈文本想放好凳子就走,吴小兰这么一说,他不好意思走了,站在凳子旁边,看放映队的人挂银幕。张宝来了,指着吴小兰的凳子,问:“这是谁的凳子?往旁边放放。”戈文说:“这是吴小兰的。”张宝说:“没事!”伸手要挪凳子。戈文制止说:“不行!吴小兰让我看着。”张宝说:“那你挪一挪。”戈文没理他,他过来就要拿凳子,戈文不让拿。俩人僵持了下来。吴小兰来了,二话没说,拎上凳子往后面走。张宝不抢了,也拎上凳子跟了过去。吴小兰又拎着凳子回来了。张宝拎着凳子,站着一动不动了。吴小兰把凳子放在戈文旁边,脸拉得好长。张宝在后面坐下了。
张宝,大鼻子高个子,背有点驼,有一双小眼睛,在学校异常调皮,学习不怎么样,就是爱找女同学,胆大,只要有女同学在,就拍手,吹口哨,做各种怪异的动作。张宝对吴小兰的追求不是一天两天了,戈文也有所耳闻。送汪雪斌几个人喝酒的那天,汪雪斌冒出的一句话,说戈文想吴小兰了。戈文当时想,那是汪雪斌酒喝多了瞎说的。可现在张宝看他的眼神,似乎在告诉他什么。
空地上,人渐渐多了起来,银幕挂在前方。月亮慢慢地升起了,人们的眼睛盯着白白的银幕,等待黑夜的降临。院子里坐满了人,电影开始放映了。《英雄儿女》这部片子,戈文看过几遍了,每次看都让他激动不已,热血沸腾。特别是主人公王成、王芳、王政委、张团长、小刘,都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觉得自己要像王成那样,当一个英雄。自己要生在那个年代就好了,也一定会成为王成。戈文有英雄的情怀。
吴小兰把凳子稍微往前挪,戈文不知为什么。一回头,他看到张宝的腿正在蹬吴小兰的凳子。吴小兰小声地对戈文说:“咱俩换着坐。”换了座位,张宝不再蹬了。
电影演完了,大家散了。戈文走到宿舍门口,张宝手里拿着凳子喊:“戈文,等一下,我找你有事!”戈文问:“什么事?”张宝说:“出去说。”戈文心想,是不是刚才因为他和吴小兰换座位的事,张宝来找碴儿?戈文说:“明天再说吧!”张宝说:“不行!必须今天跟你说。”戈文想了想,跟着张宝走了出去。
两人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张宝毫不掩饰地问:“你是不是跟吴小兰好了?”他的大胆,让戈文惊讶!张宝怎么会问这个问题呢?从何谈起呀!戈文立即反驳说:“你瞎说什么呀!怎么可能呢?”张宝说:“上次去黑河,你不是还给她背包了吗?”他这个问话,让戈文哭笑不得,这是哪和哪呀!他的率直大胆,倒让戈文敬佩!张宝又问:“你是不是对她有兴趣?”戈文干脆地回答:“没有!”他说:“那就好!好了!没事了!”两个人的谈话就这么快地结束了。戈文觉得张宝挺有意思的。
戈文进到宿舍,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黄然的铺上已经有人了。去看电影前,这张铺还是空的,他以为是黄然回来了,走近一看,是上次给捎笛子和粮票的黄叔叔。他问:“黄叔叔,你怎么来了?”黄叔叔铺着床,低着头很冷淡地吐出一个字:“噢!”然后不再说话了。戈文不知怎么回事,心想,黄叔叔怎么会这样呢?
戈文躺在床上还在想黄新的态度,上一次,他见到自己那么热情,今天却这么冷淡。他不明白大人的变化怎么这么快。戈文本想问,黄叔叔的态度让他把话咽了回去。不管怎么说,黄叔叔给他捎来笛子和粮票。
第二天早上,戈文吃完早饭,拿上镰刀,拎了一桶水,水里泡着磨刀石,找了个凉快的地方磨镰刀。黄叔叔来到跟前,蹲下来说:“戈文!昨天晚上人多,我不便跟你多说。这次我是来劳动改造的,怕连累你。我犯错误了,要不是你爸救我,我就得去劳改农场了。”戈文本想问他犯了什么错误,后一想,这话不是他该问的。戈文说:“没事!黄叔叔!”黄新站了起来又说:“就这样吧!抽空再详细说。”戈文不懂大人的事,他知道谁对他好,谁就是好人!他磨着镰刀在想,葛林、张权、黄新、黄然等,他们都是不错的人。他们犯了什么错误了?他们都干什么了?戈文不知道,大人的世界太复杂!同时也在问自己,我将来也会复杂吗?我也会一天天长大,要是这么复杂,就不想长大了。他磨着镰刀,想着不知道、不清楚的事。他用手试试磨得锋利的镰刀,又联想到,一把镰刀,一把铁锤放在一起,就是共产党的党徽!他不能准确地理解党徽,但有一点,他是知道的,共产党就是为了穷人的。每天早晨,广播里放的第一首歌,就是《东方红》;每天晚饭放的歌是《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爸爸家是穷人,他是穷人的后代!他想到了现在的穷,也想到了爸爸那时的穷,有着本质的区别!每当他看电影前面的加片《新闻简报》,出现毛主席的光辉形象时,他就激动,就兴奋,也随着人们一起喊:“毛主席万岁!”
他磨着镰刀,思绪飘动着。一不小心,手指被镰刀刮破了一个口子,鲜血流了出来。他用嘴吸了吸手指,回宿舍找块布包上了。
一转眼,休假的日子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