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科罗拉多州 克雷斯通镇
8月的一个午后,我收到一封期待许久的来信:
凯特琳:
我们社区重要的一员劳拉今早离开了我们。她有心脏病史,刚刚过完75岁生日。不知道你现在身在何处,但欢迎你加入我们。
史蒂芬妮
劳拉的死完全出人意料。周日傍晚,她还在当地的音乐节上纵情起舞,周一一早就被发现倒在厨房的地板上没有了呼吸。火化仪式定在周四上午举行,届时她的家人都会出席,我也会在场。
火化安排在早上7点,正是破晓时分。6点30分,前来哀悼的人们陆续进场。劳拉的儿子把卡车停在门口,车上载着身穿亮红色寿衣的劳拉的遗体。据说,劳拉的爱马贝贝也会出现在葬礼上,但她的家人担心人群和火焰会吓到贝贝,于是在最后一刻取消了这个安排。客人纷纷收到通知:“这匹马将不会参加葬礼,我们对此深表遗憾。”
劳拉的家人用布制的担架抬着劳拉穿过一片黑眼花,来到火葬用的火化台旁。一记嘹亮的锣声响彻天空。我沿着停车场旁的沙石小路向前走,一名笑容满面的志愿者递给我一捆新鲜的杜松枝。
劳拉平躺在一块金属炉箅上,左侧和右侧各有一面光滑的白色水泥壁,上方则是一望无际的科罗拉多苍穹。我在这里见过两次空空如也的火化台,但这一次,遗体的出现令我理智、清晰地认识到这种仪式的目的。凭吊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走上前来,把手中的杜松枝放到劳拉身上。作为唯一不认识劳拉的人,我有些犹豫——我管这个叫葬礼尴尬症。但我既不能一直把杜松枝拿在手里(太明显了),又不能放进背包(太没品了),于是我只好上前把枝条放在遗体上。
接下来,劳拉的家人(包括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用矮松木的松枝和云杉原木把柴堆围起来。这两种木材越烧密度越高,所以通常是火化的首选。劳拉的伴侣和她已经成年的儿子手持火把站在角落里。随着信号出现,他们一起走向劳拉,将柴堆点燃。此时,太阳刚好从地平线上升起。
当火焰开始吞噬劳拉的身体时,白色的浓烟像小型旋风似的旋转上升,然后逐渐消失在清晨的天空中。
火化的味道让我想起爱德华·阿比(1)作品中的一段描述:
火焰。在我看来,杜松枝燃烧时发出的香味是世界上最甜美的,我怀疑但丁笔下的天堂都没有能与此媲美的熏香。就像雨后灌木丛的味道,只需闻一下,就能引发魔法般的通感:那是美妙的音乐,那是美国西部的广袤、光明、澄澈和神秘。希望火焰永远燃烧下去。
几分钟之后,螺旋状的浓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明亮的红色火焰。火焰攒足了能量,足足蹿到6英尺高。参加葬礼的一共有130人,他们全围绕在火化台旁,无声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唯一的声响来自树枝断裂时的“噼啪”声,仿佛劳拉的每一段记忆都随着声响飘散在晨空中。
在科罗拉多州的克雷斯通进行的这种火葬仪式已有上万年的历史。古希腊人、古罗马人及印度教徒,都因使用最朴实的秘术——火——来消除肉体和净化灵魂而闻名于世。但火葬本身还可以追溯到更古老的时期。
20世纪60年代,一名年轻的地质学家在澳大利亚内陆发现了一具火化过的成年女性遗骸。根据他的预测,这具遗骸距今已有20000年。事实上,后续研究表明这名女性应该生活在42000年前,比原住民到达澳大利亚的推测时间还要早22000年。她应该是居住在布满植被的山坡上,和一群巨型生物(袋鼠、袋熊以及其他尺寸超常的啮齿类动物)为伴,以鱼肉、植物的种子和巨型鸸鹋的蛋为食。她死后,族人便把她(现在被称为“芒戈女士”)火化。没有焚烧完全的遗骨将被捣碎并进行二次火化。最后,族人用红色泥土把遗骸包裹起来埋在地下,一晃就是42000年。
说起澳大利亚(我向你们发誓,我不是故意跑题的),就在劳拉的火化仪式开始前10分钟,一名工作人员拿起了迪吉里杜管(2),并示意一位拿着木笛的男士与她合奏。
我挺直了身子。迪吉里杜管竟出现在一个美式葬礼上,这简直太可笑了。然而,迪吉里杜管缭绕的低鸣与木笛忧伤的音色结合在一起,余音袅袅,令人难以忘怀。哀悼的人们盯着火焰,任由温柔的乐曲抚慰心灵。
美国其他地方也一样:同样规模的小镇,同样悲伤的人群,同样的露天火化台。但这显然不是事实。克雷斯通其实是美国,也是西方世界中唯一以社区为基础来实施露天火化的地方。(3)
这种令人心潮澎湃的火化方式并非一直存在于克雷斯通。在晨间仪式、迪吉里杜管、整齐打包的杜松枝出现之前,这里只有史蒂芬妮、保罗和他们的可移动火化台。
“我们执着于用火化台进行露天火葬。”史蒂芬妮解释道,那样子就像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她把自己描述为一个极其虔诚的佛教徒。“我还是力量型白羊座,”她补充道,“拥有三重能量——太阳、月亮和优势运道。”她在72岁时负责全权打理露天火葬在克雷斯通的运营,包括后勤、吉祥小饰物和自己白色的波波头。
和史蒂芬妮一起工作的还有保罗·克鲁本伯格。他也很讨人喜欢,有着一口厚重的荷兰口音。他们二人带着火化台四处奔走,直接在别人家里进行火化。为了不让镇政府发现,两个人练就了一身速战速决的本领。就这样,他们用这套可移动设备完成了七场火葬。
“我们只要在你家院子的角落里把设备组装好就能开工。”保罗说道。
他们这套可移动火化台设备技术含量并不高,主要用煤渣砖制成,外加一个炉箅。每次火化时产生的高温都会让炉箅弯曲变形。“我们不得不开车碾过去,直接把它轧平。”史蒂芬妮说,“现在看来,我们当时确实很疯狂。”她边说边笑,并不觉得以前的做法有何不妥。
2006年,二人决定寻找一处固定场所来执行露天火葬。克雷斯通堪称完美之选:地理位置足够偏远,距离丹佛市中心约四个小时车程,全镇人口只有137人(周边地区人口1400人)。这种边缘性让克雷斯通具备了一种“老子的事儿政府最好别插手”的自由派气质,大麻和妓院在这里都是合法的(并不是说已经开了好几家妓院,只是说可以有)。
克雷斯通吸引了形形色色的“朝圣者”,人们从世界各地来到这里寻找精神家园。当地的天然食品店里贴着各种各样的广告宣传单:气功班、影子智慧班、面向儿童的“潜能开发”灵修班、北非民族舞蹈班,还有什么“魔法森林圣集会”。克雷斯通的本地居民不乏嬉皮士和信托自由儿(4),但大部分都是严肃的终身信徒。这里有佛教徒、苏菲主义者、卡迈尔修女等。刚刚过世的劳拉就是印度哲学家室利·阿罗频多的忠实追随者。
史蒂芬妮和保罗首次申请火葬固定用地时,就遭到了多个业主的反对。“他们是一帮烟民,就这德行。”保罗告诉我。这些业主义正词严地警告他们“别打我地盘的主意”。在史蒂芬妮看来,他们就是一群“守财奴”,根本不在乎二人提供的无林火风险、无异味、无水银或其他有毒物的证据。这些烟民集体给镇政府和环保局写信抗议。
为了抗争,史蒂芬妮和保罗把自己的业务进行了合法化。他们成立了一个名为“克雷斯通临终计划”的非营利机构,一刻不停地收集了400多个签名(相当于周边人口的1/3)。他们把法务文件、科学检测报告等材料通通收集起来,装订成一本厚厚的资料册。他们甚至走访了当地每一户居民,认真倾听大家的担心和顾虑。
一开始,他们遭到了人们的严重抵触。在一次反对露天火葬的集会上,有人叫他们“邻里互助火化二人组”。当史蒂芬妮和保罗提议(其实是个玩笑)在当地游行活动中使用卡通气模进行宣传时,有一家人走过来抗议说这种行为“简直是大不敬”,因为气模上带有火焰形状的纸质装饰品。
“镇上的居民甚至担心露天火葬会导致交通堵塞。”史蒂芬妮说道,“要知道在克雷斯通,一条街上同时出现6辆车都能被看作交通堵塞。”
保罗解释道:“这是因为人们充满了恐惧。‘这会不会造成空气污染?’‘你不觉得这很变态吗?’‘一想到与死有关的东西,我就害怕。’你必须保持耐心,仔细倾听他们的想法和需求。”
哪怕面临诸多法律困境,史蒂芬妮和保罗也没有退缩,因为他们坚信露天火葬能够启发整个社区(一些居民因为自己有机会被露天火葬而激动不已,要求史蒂芬妮和保罗把设备组装在自家的停车道上)。“如今,有多少人能提供真正让别人产生共鸣的服务?”史蒂芬妮说道,“我只做能唤起心灵共鸣的事,不然就不做。”
二人终于给自己的火化台找到了一个稳定的家。那是小镇外的一处空地,距离主路几百码(5)远。这块土地是禅宗团体“龙山庙”捐赠给他们的。史蒂芬妮和保罗毫不遮掩地把火化台放在外面。当你沿着这条主路驶向克雷斯通时,你就会看到一个印有火焰图案的金属标志,上面写着“火化台”三个字。这个标志出自当地一位种土豆的农民之手(这个人同时兼任验尸官),可以说是一个明显的地标了。
火化台搭建在一片沙地之上,四周环绕着一片竹林。竹子的枝条形态各异,好似书法的笔画。目前,这里已经火化了50多人,包括把他们称为“邻里互助火化二人组”的那个人,他在临终前改变了自己的看法(反转无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