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饮食比男女重要

了不起 作者:冯唐 著


饮食比男女重要

“食色,性也”,如果一定要挑出最重要的人性之爱,多数人还是要选美食,特别是当年岁变大之后,饮食比男女重要很多。

袁枚的《随园食单》是讲享乐的书。古往今来,励志的书多,讲苦难的书多,讲打打杀杀的书一大堆,讲养生的书一大堆,但是讲享乐的书寥若晨星。

这还是本讲述退休生活的书。袁枚三十多岁弃官不做,去过自己的日子了。他一退五十年,是士大夫中退休生活过得最精彩的一个。

风流妙人袁枚

袁枚是我见过的做得最好的士大夫,不仅提前退休,退休生活愉快,而且创造出了另外一片天。

袁枚不是没有挣扎,而是很早就在挣扎。袁枚23岁金榜题名,高中进士,但33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了,于是主动辞官。他的理由很清楚:我不会拍马屁;做官,没空读书;不想过日复一日一眼能望到头的生活。不想这么花时间,不想委屈我的心灵,就这两个原因。

33岁辞职之后,袁枚有一阵混不下去了,为经济所迫,又回去重新做官。做了小小一阵,他说再穷也不做官了,彻底回到家乡南京。

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对于大平台、大的做事机会,充满了眷恋。有安全感、使命感,有时候不用动脑子,被前后左右、上上下下裹挟着就可以往前跑。那种日子对于脑子来说是简单的、幸福的,是容易满足的。退出大平台,退出主流,其实对人的内心和能力要求很高。

袁枚的退休生活管理可以说是“千古一人”,会管理、会生活、会生财、会享受,即使没有做到拿起成事,但是基本做到了放下。即使没有放下成佛,他至少成了一个鲜活的、自在的人。

好吃、好财、好色、好书

袁枚有四大爱好:第一就是好吃,第二个是好财。他不能不好财,因为他好吃,但不像李渔粗茶淡饭就行了。袁枚不行,他每顿饭都不能辜负。好吃的基础是好财,好财的动力是好吃。

他还有另外两个爱好:一个是好色,一个是好书。所以,袁枚的“四大好”是好吃、好财、好色、好书。

袁枚号称自己得了一种怪病,见到美色挪不动腿,所以娶了十几房太太。袁枚甚至公开宣称:“男女相悦,大欲所存,天地之心本来如此。”“人非圣人,安有见色而不动心者?”“人品高下,岂在好色与不好色?”

袁枚喜欢苏小小,曾经刻过一枚私章“钱塘苏小是乡亲”,意思是苏小小是我们家乡人。有个官员说:你太轻薄了。袁枚跟他说:你想多了,百年之后,有人会知道苏小小,但是没有人知道你是谁,哪怕你是某个知府。这就是“好色”的袁枚。

袁枚“第四好”是好书。满园都有山,满山都有书。为了读书,可以忘掉美人。袁枚有首诗叫《寒夜》:

寒夜读书忘却眠,锦衾香尽炉无烟。

美人含怒夺灯去,问郎知是几更天。

美食不敌美人,美人不敌好书卷。

饮食之道也是学问之道

《随园食单》约两万字,成书于袁枚76岁时。其文字老辣,见识深刻,一看作者就是个“练家子”:既是吃东西的高手,也是一个写文章的高手。结构非常强。每篇都非常短,一则几十字到二三百字。

这里就简单解读第一单《须知单》中的几句,讲的是餐饮最重要的事情——食材。

学问之道,先知而后行,饮食亦然。作《须知单》。

先知道做学问的道理,然后去奉行它,饮食也是一样。高屋建瓴,没有废话,不拐弯抹角。

凡物各有先天,如人各有资禀。人性下愚,虽孔、孟教之,无益也。物性不良,虽易牙(指代名厨)烹之,亦无味也。

开篇明义地讲,东西先天有不同,就像人的天赋不同。天赋不好,哪怕孔子、孟子来教他,也没啥用;食材天生不好,哪怕名厨来烹饪它,也没什么味道。

大抵一席佳肴,司厨之功居其六,买办之功居其四。

一桌好菜,厨师的功劳只占六分,采购的功劳占四分。能把好的原材料按时、按量、按质买到厨房来,就居功至伟。

最“好吃”的还是人

人之大欲,“食色”二字,说到吃,我们到底吃的是什么?跟谁吃?怎么吃?

最好吃的食物,还是要跟最喜欢的人一块儿去吃。和烦的人一块儿吃最好的东西,哪怕这个人整顿饭没跟你说话,你还是不开心,那这顿饭不如不吃。佛家讲“八苦”,其中“一苦”就是“怨憎会”。你看着不舒服的、特别想踹他的人,不得不见面吃饭,那就闷头喝酒吧,把自己灌晕了,有些气儿也就好消了。

另外一个情况是没啥好吃的。一碟毛豆、一小碗花生米、一点鱼干,外边是稀稀拉拉不大的雨,雨外边是平静的海,海外边是平静的云天,我旁边有个你,你旁边有个我,你我心里有不平静的心情。在一个有雨、有海的夜晚,没头没尾地分一瓶酒,哪怕没吃的,都很美好。

我不确定,吟得一首好诗,烧得一手好饭,哪个对女生更有致命的吸引力。但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寒夜,他给你做了一碗面,面是手擀的,卧了俩鸡蛋,加点葱花,还加了点蘑菇,加了一点香油,你能抵抗住这种诱惑吗?

吃的是时间,是记忆

通过吃,我们能激发出一些记忆,生动地想起以前吃类似东西时的所看、所感、所想,就觉得人生特别丰富,时间似乎永远不动,不是“逝者如斯夫”,孔子说得不对,时间根本就没有走过,我们就像冻在时间里的一个标本。

我第一次到泰国,当地人给我上盘蘸水,透明的醋里放有红红的辣椒,挤一些青柠檬。拿春卷蘸着吃的第一口,我就想起我爸。我爸从印度尼西亚回国,娶了我妈,生了我们几个,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做类似的蘸水。那时候北京没有柠檬,他就拿米醋来代替,没有小红辣椒,他就用朝天椒、黄辣椒、青辣椒代替,味道好香。

别人老说“妈妈的味道”,让我想,我就想起“爸爸的味道”。因为我妈很少做饭,她的心思都在家长里短、挣钱、自己怎么厉害上,不在饭菜上。而我爸有一颗永远在饭菜上的心,看什么都在想这个东西能不能吃。

这个时候,我就想起好久没去看他了。

每个人都是隐藏的厨师

还有一点,我们“吃”的是自己。“食色”是人类最底层的本能,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过得去的厨师、过得去的情人,只要我们花心思。

老天把我们生下来,是让我们具备一定生存能力的。“不会做”往往是借口,是不愿意做。做得好坏、能不能做熟是本事问题,做不做是态度问题。

我先是吃我爸做的饭,再是吃食堂,再往后是吃飞机餐、应酬饭。偶尔有些空闲,也是让秘书给我买份盒饭,我从来就没进过厨房。

到了伦敦,我不叫外卖,不去餐厅,也能把自己弄饱了,甚至有时候还会做一些变化和原创。比如在香槟杯里扔一颗草莓;比如我创了一种饮料叫“相偎”,是三份香槟加一份威士忌调成的;比如一整颗黑松露扔到泥煤味不太重的威士忌里慢慢喝,喝完半瓶威士忌之后,松露已经被威士忌浸泡一两个小时了,一吃,人间美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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