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14

海上伊语——我的十年求学手记 作者:杨伊


2014

“原来这里就是上海,我来过并爱过的上海。”

爱或不爱,上海就在这里

作为一个标准的北方女孩,在来魔都上学之前我似乎从来没有喜欢过这里,或许是因为流传在市井里的不切实际的评价,或许是因为潜藏在书页间对人物个性夸张的描写,以及许许多多不知从何而来的根深蒂固的概念。2010年以前我从未踏入过这座城市,也并没有打算和它有任何交集,毕竟在年少的我眼里,中国的北方足够大足够好,足以承载很多年轻人在这里翻转跳跃。

2010年秋天,Z96火车带我缓缓来到了这个只存在于假想中的城市,成为了我过去二十年里最意外的转折。驶入站台的时候车厢里弥散着《弯弯的月亮》,歌声让身边的一切都缓慢了起来,包括时间空间,包括人躁动而期待的神情。上海的老火车站和家乡没有太大的区别,可走出来的一刻,它庞大而真实的形象就开始一点点擦抹着曾臆想出来的图景:繁华却繁华得很真实,不虚伪也不浮夸,我要在这里度过至少四年时光了,于是我开始心甘情愿地接受着一切注定的东西,然后告诉自己——

爱或不爱,上海就在这里。

至今电脑里都保存着我来到上海的第一张照片,照片中的自己像一个匆忙而疲惫的游客,一半属于过去,一半延伸向未来;坚定着努力奋斗的意义却也开始怀疑努力奋斗的意义。那时最让我困惑的不是南方炎热的气候,不是身边费解的方言,更不是独立生活的诱惑,而是我不知道今后的生存是不是与中学时代遵守一个法则,未来的荣辱与过去是不是还套用一个逻辑?可生活不同于游戏的是,它没有暂停的机会,拥有怎样的心态是你的事,而往前走是时间的事。我的脑子里混乱地存在着很多的东西,一半是中学还没有来得及忘记的知识——公式、单词、古诗文,它们纯粹得几乎百无一用;另一半是从生活中无意搜罗来的消磨意志的词语——拼爹、地位、潜规则,它们卑贱肮脏却成为一个投影,那些不幸生活在阴影中的人误把它们当作时代的属性向更多的人传播。于是许多人一起怀疑,许多人一起相信,许多人一起在生活里看看想想,走走停停。

在上海的每一天都会有感慨也都会有惊喜,四年我看着这座城市的朝霞和黎明,那些刻板印象被冲淡、洗刷干净,我开始以自己的方式重新构建对人对物的看法,在很多别无选择甚至走头无路的时候,我收获了对真实的上海最珍贵的认识。后来每当别人说起这里,我的评价永远客观而没有任何偏见,以分享百科全书的态度介绍着我所了解的风土人情。当我结束大学生活再次踏上回家的路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深深爱上了这座城市。那天下午透过车窗看到列车驶出站台,我突然感到在这世上除了生我养我的家乡还有一个地方会让我不舍和想念,而这又是四年前我从未预想过的结局。

当然,我爱这里不止是日久生情。

这些年大家开始交流未来的走向,交流对生活的看法,大家变得即使没有资格决定社会的走向也有底气评价社会的发展:繁荣的,悲哀的,高尚的,龌龊的,豪情万丈的,百废待兴的……可是我终究很感谢这座城市,即使我知道这里不是人间天堂不是一方净土,即使我知道越是繁荣的都市越是无法避免悲剧的上演,但是四年我却越来越相信“年轻”“理想”“信仰”“奋斗”这些看似会输给“现实”的词语,其实可以战胜很多的东西。我也越来越相信生活会赋予每一个人伟大的使命与意义,即使是一个小人物。我一边羡慕地看着奢靡到极致的生活一边听着菜场讨价还价的声音,一边目睹着子夜气场逼人的灯光一边钦佩着一个个小人物骄傲的奋斗史。怎么说呢?想堕落,上海给你最充足的借口;想拼搏,上海给你最充分的理由。

也许你会说:“你相信它是因为你见得太少。”没错,相比一生的长度,四年短暂得不值一提,但在青春岁月里,它足以把最现实的法则写在无数人心里,同时也把坚定的信仰灌进很多人还在襁褓中的人生。上海总是用别人的故事反复告诫我们:活着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谁都不会因为一件事赢得或输掉一生。很多人因为一次失恋就不相信爱情了,因为大考失利就不相信教育了,因为一次不公就不相信社会了,因为一次失败就不相信人生了。可事实上,我从不相信有哪一件事可以强大到让我们怀疑整个世界,可以强大到让一个人最终的成败南辕北辙。记得有一个好朋友聊天时候和我说过这样一句话:“一件事不可能改变一个人,只有持久的正向积累才能真正决定我们的命运。”我觉得对极了。

在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坐标和轨迹,起点四处散落——子承父业或白手起家;终点从不重合——一贫如洗或衣锦还乡,道路独一无二纵横交错。每个人都用生命演绎着一场生动的戏剧,告诉我们:不要轻易全盘接受人人追捧的道路,因为没有哪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不要去抱怨这世上已无理想可言,放弃理想会成为随波逐流的前奏,之后就是被碾碎和被放逐。我一直觉得上海是一座只有眼睛没有耳朵的城市,它只会注视着扎扎实实的奋斗而屏蔽你的一切怨言。

列车上,周围的人又在津津乐道着在上海或长或短的旅程,之于我,窗外的城市已变得既熟悉又陌生。窗边隐约看到四年前的自己,那个穿着短裤短袖一副高中生模样的小姑娘。和绝大多数人一样,魔都的旅程悄悄地开始,将来的某一天也会作为一个小人物、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默默地收场。但我想我会永远感激这里,也会想念在这里遇到过的所有人,不论是爱过的还是恨过的,我们都要承认自己身上已有了彼此的影子,因为今天的模样都是拜生活所赐,而一切的过客即便曾恶语相向也实实在在影响了我们的生活。

离开上海的那天很晴朗,像那样晴朗的日子很容易让人产生希望。我扫过一眼窗外的阳光,心里突然生出一句话:

原来这里就是上海,我来过并爱过的上海。

2014年7月12日

学画小记

1999年12月的一个深夜,当我听到妈妈说:“画完第五个人的轮廓就去睡觉吧。”我困倦的眼睛里满是得以解脱的欣喜,完全没有意识到一个巨大的错误正趁虚而入。年幼的我完全忘记了自己面对的是一张完成了三分之二的长卷,忘记了每一笔都不能修改,忘记了动笔前的每一个决定都要对过去一个月的心血承担责任,稍有草率就意味着前功尽弃。

我几乎是唱着得意的歌画完最后一个老人的轮廓的,她手中甩出了长长的绸缎正如我被批准睡觉后难以抑制的幸福感,我用惺忪的睡眼知足地扫过橘色的长卷,又充满成就感地看了一眼闹钟上的2:00,转身就去睡觉了。

爸妈对着长卷嘀咕了一阵把我从床上重新喊起来,他们神色慌张地看着我:“你的绸缎占了这样大的空间,下一个人打算画在哪里?”他们很希望年幼的女儿这三笔是心中有数的,他们不相信我会在这样关键的时候犯下一个如此愚蠢的错误,尽管我已经在四开纸上练了很多遍,尽管我已经有过一次长卷上练笔的经验,可看到我一身冷汗的时候他们知道这一次是真的完了。

我盯着开头如此漂亮的构图,看着右边接近终点的空白,一张原本打算出征新世纪的第一场大赛的长卷竟然要永远停留在20世纪的末尾了。接下来便是爸爸妈妈恨铁不成钢的巴掌、我绝望而恐惧的哭声了。那个晚上我钻在爸妈那屋的被子里一直啜泣到天亮,而在我的屋子里,爸爸妈妈围着我的长卷,旁边的台灯亮了一夜。他们打心眼里舍不得让女儿重新熬过一个月,于是拿着刀片一点点打磨那三条长长的蓝线,不得不说这个最最笨拙的办法确实是当时挽回错误的唯一途径。

第二天清晨太阳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爬上窗口,我听着没完没了的责怪,看着画纸上三道细长的疤痕,心里却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安静地画了六年,只焦躁了一次,就那么一次。

后来的整整两个晚上我努力用最密集的装饰掩盖纸上的疤痕,挽回了我差点丢掉的荣誉。巧的是我的辅导老师无意中把这个故事讲给了比赛的主办方,于是我歪打正着地登上了报纸,成为了大赛侧记幕后花絮的素材,我从未和人提起过第一次上报纸是因为这等傻事。尽管记者当年是以讲述年龄最小的作者艰辛学画为主题,从父母含辛茹苦陪读的角度来挖掘的,但对于我而言,每当我看到那份被小心翼翼收藏起来的发黄的报纸都会不禁回到十四年前的凌晨,对焦躁的惩罚是深入记忆的烙印,其余的空间依旧平平淡淡地卧着我寂静的童年。

那张橘红色的长卷挂在我家里已有十四个年头,其实之后的几年里我画了很多远超越它的作品,墙上的画更新过无数次,唯有这一张一直守在我的身后——因为它必须在,因为这里有最辛酸的往事,这里有我爱上画画的全部理由。

每当阳光明媚的时候,站在画的一侧望去,玻璃下都会有三道折痕一样的印记若影若现,横穿了一个老人的衣襟,又从扇子的边缘切过,最后融入和消失在散口碎花裤子的一条褶皱里。

不得不承认我的老师教会我画这种不能修改的长卷的同时,也带我走入了一个很残酷的游戏。几年之后当我练到手不再颤抖,长线没有了结点,细密的平行线不再相交,我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个游戏——这个最容易前功尽弃并伴随着淘汰出局的游戏,但它却像一个巨大的磁场让我再无法抗拒。在这里,焦躁是最大的敌人,静是致胜的利器。我喜欢它因为每一笔都没有回头路。我的老师说得很对:“真正的高手不是不会画错,而是画错了总有更妙的办法挽回,把错误融化在画里……”

既然爱,就深爱。

一幅长卷便是几个月的旅程,我生命里最初的十多年便是融化和消磨在寂静的花纹里。那些年没有现在这样好的作画条件,没有现在那么齐全的作画工具,那时候几米的画纸要去印刷厂定做,一盒马来西亚带回来的荧光笔陪我画了无数个日夜,一大套彩铅用到多半都没有了颜色,油画棒染过的砂纸摞起来可以高过家里的屋顶,滴在围裙上的颜料已经辨认不出围裙本来的色彩……那些年我还没有记日记的习惯,也不喜欢仔细观察身边的人和事,毕竟我从不认为那时候的生活有多么美好和无忧。但每次讲起陈年往事,尽管往事里几乎没有人的影子,但我还是会去骄傲地回忆,因为“爱过”原本就是值得骄傲的记忆。

90年代网络不像现在这么发达,想临摹一张作品还要等我的老师去看画展时用相机拍下来再把照片洗出来借给我,五寸的照片会把繁琐的装饰缩得很小很小,我总要拿到放大镜底下一点点对照放大在四开的卡纸上。因为我临摹得最像,画得也最用功,老师对我很照顾,借别的小朋友一周的照片通常会借给我两周。临摹的第一张丁绍光先生的作品就是这样来的。那一次临摹让我深深爱上了“人与自然”的主题,可惜他的作品只有那么一张照片,我就一连临了三遍。

2002年,幸运的是我从楼下一家烟酒小店经过,看到小店墙上的挂历每一页竟然都是丁绍光先生的作品!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清楚的线条,终于不用拿着照片和放大镜看了。爸妈几乎同一时间也发现了那个不起眼的挂历,看到我恋恋不舍爱不释手的样子,就和卖烟酒的叔叔商量能不能把挂历卖给我们,叔叔人很好,说既然小女孩喜欢就送你们了。之后的三年那幅挂历就是我的陪伴——《贝叶树下》《巴厘岛的新娘》《美丽的西双版纳》《樱花·春雨·京都》……挂历中的每一幅画我都从头至尾临摹过很多遍,还很开心地拿着刚刚画好的一幅跑去商店,给送我挂历的大胡子叔叔看。叔叔是个纯粹的外行,看着我颇有成就感的样子,就笑眯眯地抖着胡子连声说好。

中学以后就很难拿出来整天整夜的功夫画画了,用五个月完成的《美丽的西双版纳》是最后一幅。停下画画最初的一年我觉得生活像是被抽去了什么,放掉了画笔像旅行者搁浅了游船,依旧背对着身后那幅橘色的带着疤痕的长卷,感觉却不一样了。我不敢去想象再捡起画笔要等到多少年以后,甚至在无数考试和无穷的学业压力之下,我还能不能有机会捡起。可单调的青春岁月里我会情不自禁地在草稿纸的背面画下每一个人的喜怒哀乐,那时候只要有一只笔,粗细不重要,只要纸上有一片空白,大小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画纸上无限的寂静像一条默默荡开的河流,曲折却从未间断,一点点渗入生命里那些干涸的岁月,冲洗着很多的难于表达的无奈和哀愁。

妈妈办公室楼下就是画院,是全省知名画家云集的地方,小时候我只要跟着妈妈上班就拿着画找画家叔叔们换,现在我明白,十几年前他们都念在我是一个小丫头,觉得有趣才愿意完成那些“交易”的,年幼的我并不明白他们的大作还有价位一说。后来他们一见到妈妈还是会询问女儿还有没有坚持画画,都说停掉就可惜了。事实上我从未奢望过成为一个艺术工作者,更没有想过它和艺考可以有什么联系,也从未想过这样的功底会带给我什么实质性的帮助。有人笑我太傻,有人说一切太可惜,我只视其为生命里永远无法割舍的部分,我的一生所爱。

对,只能这样讲。

我很珍惜这种缘分,这种只有约定而没有交易的缘分,或许就是传说中的陪伴。我爱它赋予我不可抗拒的寂静,也爱它教给我用时间去体验的孤独,更爱它在残酷的游戏里扮演的冰冷角色——让我学着犯错更学着静静地面对和修改,让我相信错误永远不会毁掉一幅画,所以不要让悲伤轻易到来。

今年夏天我又一次拿着画笔,二十二岁的自己站在太阳光下,一切一如21世纪的初年。我似乎还可以看到自己背着画板坐在妈妈自行车的后座上满城市学画的日子,还可以感到夜深人静时坐在灯下一点点丈量画卷的沉寂,只是十年里的得失让人总归不一样了。

抖抖画纸,遍地月光与阳光的碎片,遍地高山与流水的清幽,遍地苦难与苍凉的印记,遍地是我来过与爱过的记忆永不休。

2014年8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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