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古镇也就是随处可见的那种古镇的样子,青色的石板路把两旁青瓦白墙的民居分开,夜晚时分进入田间湿地的人们,手里需要紧紧握着驱蛇的棒子;全身大花颜色的妇人一到出太阳,就连忙抬出簸箕晾晒粮食和咸菜。在当地,至今人们都相信只有脾气最怪异的人才能做出味道最辣的冲菜;把内衣裤挂在陈家祠门口的妇人,也能种出最吸引游客的昙花。在这个地方,每逢春节前后,金黄色的油菜花把整个小镇包裹起来,那也是一年一度街上飘洒榨菜籽油味道的时候;暗沉的天空下,所有的街景都呈现出来水墨的颜色,长年居住于此的人,表情闲散,那种表情仿佛从童年开始就似曾相识。
2010年,我在万米高空闲翻航空杂志,里面介绍的竟然是故乡自贡下面的一个原生态的古镇,叫作仙市古镇,古镇始建于1400年前的隋朝,是我此前从未听闻过的一处地方。自贡,于我从来都只是少年时一直想要出走的起点,这个川南小城天色永远灰蒙,街道永远高低起伏。长大后我的脚步越走越远——大江大河自不必说,海洋和天空的庞大让故乡彻底沦为手机地图上的一个像素大小。于是我也只是默默地感叹一下,也就翻过去了。
每一个出走故乡的人,或许都会在某个时刻重新打量所来之处。砖瓦泥墙,一花一树在抽离之后,生发出许多从前无从发现的奥义。恰如彩色照片被调成黑白,斑斓色彩遮蔽的光影和明暗调子就凸显出来。
抵达古镇的那天是2021年7月14日,我在纸质日历上对这一天勾画良久,当时我所在的上海,新冠病毒尚未肆虐。我远赴千里之外的故乡,最终决定在一间河边的屋子居住下来。
古镇离自贡市区仅有11公里,和城区的生活却是千差万别。我曾经尝试用Google Earth来看它的实景图,然而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过于偏远孤僻,根本查询不到。古镇的时间黏稠而缓慢,仿佛流体,乏味得可怕,一过晚上七点,整个古镇便陷入黑暗,街道两边的红色灯笼光线晦暗,且只能增加几分诡异的气氛。除了日常做生意,古镇上的所有人差不多都在打麻将,不分场合,也无所谓时间。
我抵达的前几天,离这里五六分钟车程的高铁刚刚开通,古镇曾经是自贡“东大道下川路”运盐的第一个重要驿站和水码头,也是自贡至隆昌和荣昌的陆路要冲。如果说当初自贡这个城市是因盐设市,古镇则是因盐设镇——这也是后来我给这本书取名为“盐镇”的缘故。四川产天下之盐,自贡以“盐帮菜”闻名天下,我以“盐”冠镇,同时也来喻意人生的滋味,自觉也殊为熨帖。
去往古镇的路上,会路过大片的农田,还能看到成群的白鹭,所有的三轮车、农用车都在用生命狂摁喇叭,阳光冷峻,铁匠铺打铁的火花,和棉花铺里面的片片飞絮却如此充满活力。一个撑着长竿的摆渡人刚刚抵达码头,把河对面的村民带上古镇街头,头顶笼罩着的天空泼上了几片云束,大部分时候,天空和这片土地的人们一样,拥有得并不多。
古镇中心其实很小,若画个圆圈直径距离也就一公里有余,当地人的形容说:“点根火柴的工夫,就能在镇上逛一圈。”釜溪河蜿蜒流过古镇,如此数十百千万年,外来的人看来,河流平平无奇,但居于其岸边的仙市人,自然知道它的潮汐、枯竭和洪流。
规模宏大的制盐产业逝去已久,旧日的财富化为云烟,自贡从曾经的“川C”沦为现在的一个五线城市,在镇上,人们的生活更是介于贫困和温饱之间。曾经的工厂变成了路边的废墟,年轻人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工作机会,这里找不到任何关于“文化”的痕迹,我不会因为腋下夹着一本余秀华的诗集受人尊重。这里的人几乎不关心什么宏大命题,他们把眼光放在最近的地方,只有金钱才能意味着一个人的尊严。而古镇也只是依靠旅游者的好奇打量,才勉强连接到互联网和现代经济之中。
上天把这样一片宁静的土地赐予他们的同时,贫穷或者灾难也时常降临在他们头上。河水运走井盐,带来财富,河水也常常变成山洪,成为对财产的威胁,地震、雷暴、火灾更是不一而足。这里没有教堂,寺庙的师父大部分时候一个人寂寞地做着早课、晚课。每当一家人遭遇了什么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他们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去请教附近村里的仙婆,她用他们在地下亲人的声音告诉他们:这个世界还有人在记挂他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样的小镇,特别适合作为一个样本,用以管窥更广阔的真实中国的面貌。对于西方人而言,它的位置似乎可以等同于“锈带”——二十世纪之初的伯明翰或者二十世纪后期的底特律。
我在当地陆续住了一年,采访了近一百位当地居民,和无数人做朋友。这里面的女性,尤其让人动容。古镇的辖区总人口约为四万,女性占到其中一半。然而在21世纪的今天,我们在北京、上海高谈阔论女性权利的时候,她们仍旧重复经历着古老时代的轮回。我请她们吃饭,参加她们的婚礼坝坝宴,看她们做葬礼的道场,甚至和她们一起去请仙婆,尽一切可能感受她们的感受,从她们的角度打量世界,最后,不断“打捞”女性的幸存者。
贫困始终是古镇女性必须时刻抗争的敌人,而伴随贫困的是见识的狭窄和环境的逼仄,更重要的是随之而来的次生灾害——来自家庭男性成员的欺压和剥削。这是一个男性相对游手好闲,不事生产的地方,婚姻和贫困成为套在女性脖子上的双重绞索——我目光所及的古镇女性,无一例外都在挣扎着求生,从十六七岁的辍学少女到九十岁的老妪,所得固然各不相同,努力却都一般无二。而生活本身的重压之下,她们还要遭受来自男人的普遍歧视和无休止的暴力。
书中大部分女性,或者目睹过母亲遭受父亲的暴力殴打,或者自身就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当她们通过努力工作改变生活处境的同时,还必须击败来自男性家人的“父权”和“夫权”,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史景迁在《王氏之死》中写道:“中国人对国史和县史的撰写至为周备,地方记录却多半未见保存。我们通常找不到验尸官验尸、行会交易、严密的土地租赁记录,或教区出生、婚姻、死亡记录之类的资料——而正是这些资料,使我们能对欧洲中世纪后期的历史,作极其周密细致的解读。”
古镇自然没有地方志,也没有比较成文的大事记,我费尽心力找到几本与古镇相关的书,其中只有一本“富顺作家文丛”系列下面有《神奇的仙市古镇》,里面介绍到了“川报第一人”宋育仁、“传奇武林高手”罗跛三爷,以及各种神话传说,但是其中并无任何关乎女性的记载。她们默默无闻,终其一生被人忽略、被人遗忘。没有人知道她们如何存在、如何生活——不是她们不存在,而是她们被忽视、被遗忘。而我只想给这满街的女人做个见证,让她们的悲喜被记录,让她们被听见,被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