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一 寻故
不管怎样,那天的雪,深深触动了少年的心怀!
那些发生在远远近近的,听来的,经过的情景,此刻就像一幅幅画面都一一浮现出来。
外婆的遗产
1992年5月19日下午5点,我的外婆走了。
从此再没有家族老少四辈数十口人一起祝老人家长命百岁的日子了!
现在回想起外婆八十大寿那年舅舅跪下磕头的情景,仍让我想笑,要是能再现一次就好了。
对外婆的记忆,慈爱和惧怕并存。这和自己在家族中所处的位置有关。早产儿的先天不足总会和别人有点不一样,比方大家越说我呆,我便越会时不时发生让人抓住这呆的把柄的事情。
好像不止一次在家族聚会吃饭时,外婆一连唤了我几遍“二木头!”我都没觉察。我偏偏被安排坐在她老人家的对面,等我这个比常人慢几拍的傻孩子反应过来一抬头,发现外婆正夹了一筷子菜冲着自己笑呢,我顿时脸红了,众亲戚大笑。
现在才知外婆并不喜欢我。且不说有了我姐,妈又生了一个女孩,按外婆的话那是多余的,她说就叫小多多吧。她对我妈的婚姻本来就不满意,她说不是要离吗,怎么又怀上了?加上到了“文革”,听人讹传是我揭发了我妈和姨妈,这是关乎做人德行的大是大非,可她从没向我本人核实过。她对我的误解,有些我可以解释却再也没机会,有些我永远也解释不了,又何必解释呢?
怪不得送走外婆后,家里按老太太的意愿分发纪念物,美元啊,衣物啊,给我的只是一双棉袜,还是妈偷偷塞给我的。过了几年,妈又开箱拿了一件中式大襟深蓝丝面夹袄给我,我从没试穿过,我知道像外婆那样的瘦小体型,没人能穿得下她的衣服。
关于外婆遗产的去向,多少年在家族里像一个传说,近日才得知实情。20世纪40年代,姨父他们几位进步青年,为了新中国开展地下工作,需要资金支撑。姨妈虽然不清楚政党的意义,但觉得姨父要做的事不会有错,他们需要帮助,她义不容辞。她和外婆商量,表示要拿出外公给她留下的一万元遗产,还要动员妹妹也捐点,反正我妈早表态不要遗产的。没想到外婆并不同意大女儿的办法,她说要捐我来捐,你们都别管。其实为什么要捐,捐给他们做什么,她并不了解。和姨妈一样,外婆就是信任这些年轻人在做大事情,他们做的事对国家肯定有用。
就这样,白花花的四万银圆呐,老太太不带一点犹豫,不皱一下眉头就拱手送给了当时重庆的地下党。这是怎样的大气,怎样的慷慨!
都说好人有好报,按理讲外婆给新中国做过这么大的贡献,新中国成立后应该得到尊重和名誉。可是“文革”中她不仅照样靠边站,还挨批斗,街道革委会命她去扫大街,攻击她是“剥削阶级的臭婆娘”。经历过数次运动的姨父说他早有预感,在运动前就把家提前搬出了东养马营4号。言外之意,要是留在那个大杂院里,外婆的遭遇会更惨。
说外婆是资产阶级真是冤枉,她出生在天津底层人家。一纸卖身契将她卖到杨家做小妾,要不是老天眷顾生了我舅舅,完成了杨家有子嗣的大业升为姨太太,指不定她会有怎样的命运。
出身平民的外婆自然有同情心,喜欢帮穷,这也影响了我母亲和我。在我妈的回忆里,外婆和杨家的丫头、仆人相处,从不像黄世仁的妈那样打骂他们,反而在他们有难时能帮一把就帮一把。难怪“文革”中要一位我们叫王姨的老太太揭发外婆如何虐待剥削她的罪行,她只会说老太太待她如何好。
我外公早逝,既是外婆的悲剧,又是外婆可以施展做家长的权威和育儿理家才能的机会。子女上学、留学、请家庭教师、读书、看报、照相、看电影、吃西餐、扯布做衣裳,包括体育锻炼,在20世纪30年代那些深受洋务运动恩宠的天津租界地,杨家这一房三个孩子成长的去向和爱国情怀,外婆都有自己的主张。了不起的是她不但能让这些付之于行动,还让其开花结果,我以为这是老人家对这个世界的最大贡献!
补充一点,外婆送给洋儿媳——我的舅母戴乃迭的贵重首饰,1951年被我舅舅全部捐献,变成了一架战斗机飞赴朝鲜战场。
我,身为外婆的第二个外孙女,她小女儿的老二,是乖孩子,靠自己的努力初步继承了父辈精华,还是一个出生扑朔迷离又呆又笨的叛逆者,但愿老太太在天上心知肚明,并以我为骄傲。
完稿于2015年3月12日,多云的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