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夜,盐水瓶当汤婆子御寒
曾经有人说,经济条件是好是坏,到了冬天就能见分晓。此话一点儿不错。
20世纪60年代初期,是国家三年经济困难时期,也是我们家最为困难的时期,母亲是全家唯一的经济支柱。那时,我们兄妹六人,五个是男孩子,全是长身体的时候。那年头儿,一年可怜的几尺布票,根本就不够用。“新老大旧老二,缝缝补补是老三”,我在家排行老三,我穿的衣服都是两个哥哥穿不下或穿坏了的,心灵手巧的母亲只得将两个哥哥的长袖衣服改成短袖,裤脚短了加长。母亲一边改衣服,一边还要给衣服打补丁,由于磨损得厉害,往往是补丁摞补丁,而且是花花绿绿的补丁。虽然衣服是旧的,补丁层层叠叠,但却是干干净净的。
最近市面上流行一个段子:夏天能穿多少是多少,冬天能穿多少是多少。这个段子是我们那个时代穿衣状态的真实写照。夏天天热好对付,男人一条短裤就解决问题了,赤膊成了常态。可是,三九严寒,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那时根本没有滑雪衫,没有棉毛衫裤,条件好的可以穿绒线衫裤,一般人家只能穿卫生衫裤。现在的年轻人对卫生衫裤没有印象,其实就是早期运动员穿的那种运动服,看上去很厚实,其实松松垮垮,不贴身,这种衣服穿到后来就起球,起不了保暖作用。冬天将能穿在身上的衣服都穿上了,问题是没有多少可以穿上,更何况,“千层单不及一层棉”。
最能体现生活质量差别的,就是床上用品了。那时御寒,除了棉花胎,不知空调、鸭绒被、真空被、太空被为何物。殷实的人家,天冷盖的被子,里面的棉花八九斤,甚至可以盖上两条被子,垫被也厚。我家困难,六个孩子和母亲都睡在三层阁(在二层与屋顶之间加建的阁楼),两张床,再打个地铺。我和两个弟弟睡四尺的床,盖四斤重的被子。垫被就更薄了,我们都能感觉到床板的坚硬。为了御寒,只能将各种衣服盖在被子上。我和大弟弟睡一头,开始兄弟三人还能友好协商,不拉被子,但睡到后来,被冻醒后在睡梦中只能抢被子,棉花胎被撕拉得都能透得见光。那时正好进中学了,读到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尤其是“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这一句是我们家的真实写照。不过疑惑不解的是,“八月秋高风怒号”,杜甫这个老爷子肯定不了解情况,诗中八月就如此严寒,那我们三九寒冬简直没法活了。
天冷钻进被子,就像钻进冰窖一样,需要勇气,因为被子薄薄的,脚是冰凉的,好在家里有一个汤婆子,是祖上留下的。汤婆子在上海话中念“汤捂子”,尽管现在取暖的用品越来越多,但是传统的“汤捂子”依然受老年人欢迎。母亲给“汤捂子”做了一个布套,这样不直接烫到脚。每天晚上,我们兄弟几个轮流值班,将“汤捂子”放入每个被窝里捂上半小时,然后再换到其他被子里,当然,给母亲的被子里捂得时间最长。天气严寒,有“汤捂子”至少解决了一点儿问题。终于有一天,“汤捂子”掉到地上,无法焊接,只得报废。但上海人的聪明才智达到了极致,我们想到了医院给病人输液用的盐水瓶可以做替代品,正好大哥在街道医院当实习医生,于是我们找来盐水瓶装了热水,发现效果不错。盐水瓶白天当热水袋,晚上睡觉当“汤捂子”,一人一个,没有成本。盐水瓶陪伴我们度过了整个寒冬。
那时每天晚上,在我家十多平方米的三层阁,总会出现这样的场景:母亲在灯下补衣服,我们兄妹六人,或看书,或做功课,或嬉闹,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窗外北风呼啸,可是我们的心是热的。
2016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