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徐志摩
人生的路途,多少年来就这样地践踏出来了,你说它是蔷薇之路也好,你说它是荆棘之路也好,反正你得乖乖地把它走完。
一
一九三二年十一月的一晚,我的青岛鱼山路四号的寓所有敲门声,时已十一点多钟,我已入睡。季淑说:“这样晚还有客来?”我披衣下楼,原来是杨今甫(振声)先生派人送信来。纸条上写着:“请示志摩沪寓地址。”我觉得奇怪,志摩时而在北平,时而在上海,但是多半时候是在北平,要他的上海住址做什么呢?我在条上批写“上海福煦路新村×号”,上楼重复入寝。
第二天早晨,到青岛大学去上课,课毕踱到楼上校长室,想问个究竟。王秘书在外间办公,面对着窗,我没和他打招呼,一直冲进内间,今甫的脸色很严肃,这一回没有笑脸相迎,坐在转椅上发愣。他说:“你知道了么,志摩死啦!”这真是晴天霹雳,我怔住了。我那时是个三十岁的人,从来没想到过“死”,而像志摩那样一个生龙活虎般的人如何能和“死”联在一起?
今甫说,他接到济南何仙槎厅长的电报,电文很简略,只是说:“志摩乘飞机在开山失事,速示其沪寓地址。”飞机失事,当然乘客没有幸理。志摩已死,是一定的了。这消息很快地散布开,闻一多、赵太侔都来了,相顾愕然,无话可说。一阵惊骇的寂静过去,我们商量应该做些什么事,最后决定由沈从文专赴济南探询一切。
沈从文一向受知于徐志摩,从北平《晨报副刊》投稿起,后来在上海《新月》杂志长期撰稿,以至最后被介绍到青岛大学教国文,都是志摩帮助推毂;所以志摩死耗给他的打击是相当沉重的。沈从文一声不响地立刻就到济南去了。他在济南盘旋了好几天,直等到志摩尸体运走安葬一切办完之后才回青岛。他有信给今甫报告详情。志摩是由沪搭飞机回北平,到泰山南一带,遇雾,误触开山山头,机身破毁,滚落于山脚之下,当即起火,志摩头部撞一巨洞,手足烧焦,为状至惨。何仙槎先生料理后事,最为出力。
提起志摩坐飞机,我就想起他对我的一次谈话。他说:“实秋,你坐过飞机没有?”我说我没有坐过,一来没有机会,二来没有必要,三来也太贵。“喂,你一定要试试看,哎呀,太有趣,御风而行,平稳之至,在飞机里可以写稿子。自平至沪,比朝发夕至还要快,北平吃早点,到上海吃午饭。太好。”在那时候,航空事业还不发达,一般人坐不起,同时也视为畏途,志摩飞来飞去,在一般文人里可谓开风气之先。但其中也是机缘凑巧。志摩有个朋友在航空公司(保君建),知道志摩在平沪两地经常奔波,便送了一张长期免票给他,没想到一番好意竟招致了灾祸。
为什么志摩要经常在平沪之间奔走?志摩住在上海已有好几年,起初是相当快乐的。后来朋友们纷纷都离开了上海。胡适之先生到北平做北大文学院长,胡先生是志摩的朋友,眼看着他孤零零地住在上海,而他的家庭状况又是非常不愉快,长久下去怕他要颓废,所以就劝他到北平去换换空气,在北大教书倒是次要的事。志摩身在北平,而心不能忘上海的家,月底领了薪金正好送到上海去。他经常往返平沪者以此。
志摩这一死,确实是死得不平凡。英国浪漫派诗人,如拜伦、雪莱、济慈,没有一个能享大寿。拜伦是三十六岁时死在希腊的,志摩也是三十六岁死。想他正在“乘风而行,泠然善也”的当儿,心里一定是一片宁静,目旷神怡,也许家里的尴尬事早已撇到九霄云外,也许正在写诗,蓦然间轰然一响,飞机里天翻地覆,机身打个滚,然后是一团黑烟烈火!志摩在这几秒钟之间,受到了致命伤,可能没有太久的苦痛而即失去知觉。这种死法,固然很惨,但从另一方面看,也可以说是轰轰烈烈的。拜伦是志摩很崇拜的一位诗人,志摩的死也可以说是拜伦式的。济慈死得更年轻,他给自己撰写的墓铭是:“这里睡着一个人,他的名字是写在水上了。”志摩的名字可以说是写在一团火焰里了。
附录
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上海《新闻报》:中国航空公司京平线之济南号飞机,于十九日在济南党家庄附近遇雾失事,机既全毁,机师王贯一、梁璧堂及搭客徐志摩,均同时遇难。华东社记者,昨往公司方面及徐宅访问,兹将所得汇志如后。失事情形:济南号飞机于十九日上午八时,由京装载邮件四十余磅,由飞机师王贯一、副机师梁璧堂驾驶出发,乘客仅北大教授徐志摩一人拟去北平,该机于上午十时十分飞抵徐州,十时二十分由徐继续北飞,是时天气甚佳。不料该机飞抵济南五十里党家庄附近,忽遇漫天大雾,进退俱属不能,致触山顶倾覆,机身着火,机油四溢,遂熊熊不能遏止。飞行师王贯一、梁璧堂及乘客徐志摩遂同时遇难。办理善后事:后为津浦路警发觉,当即报告该地站长,遂由站长通知公司济南办事处,再由办事处电告公司,公司于昨晨接电后,即派美籍飞行师安利生乘飞机赴京,并转津浦车往出事地点,调查真相,以便办理善后。公司方面,并通知徐宅,徐宅方面,一方既嘱公司代为办理善后,一方面亦已由徐氏亲属张公权君派中国银行人员赶往料理一切。公司损失:济南号机为司汀逊式,于十八年蓉沪航空公司管理处时向美国购入,马力三百五十匹,速率每小时九十哩,今岁始装换新摩托,甫于二月前完竣飞驶,不意偶遇重雾,竟致失事,机件全毁,不能复事修理,损失除邮件等外,计共五万余元……徐氏上星期乘京平线飞机来沪……才五六日,以教务纷烦,即匆匆拟返,不意竟罹斯祸……徐之乘坐飞机,系公司中保君建邀往乘坐,票亦公司所赠……票由公司赠送,盖保君方为财务组主任,欲借诗人之名以作宣传。徐氏留沪者仅五日。
二
我最初看见徐志摩是在一九二二年。那是在我从清华学校毕业的前一年。徐志摩刚从欧洲回来,才名籍甚。清华文学社是学生组织的团体,想请他讲演,我托梁思成去和他接洽,他立刻答应了。记得是一个秋天,水木清华的校园正好是个游玩的好去处,志摩飘然而至,白白的面孔,长长的脸,鼻子很大,而下巴特长,穿着一件绸夹袍,加上一件小背心,缀着几颗闪闪发光的纽扣,足登一双黑缎皂鞋,风神潇散,旁若无人。
清华高等科的小礼堂里挤满了人,黑压压的足有二三百人,都是慕名而来的听众。与其说“听众”不如说“观众”,因为多数人是来看而不是来听的。志摩登台之后,从怀里取出一卷稿纸,大约有六七张,用打字机打好的,然后坐下来开始宣读他的讲稿。在宣读之前,他解释说:“我的讲题是‘艺术与人生(Art and Life)’,我要按照牛津的方式,宣读我的讲稿。”观众并没有准备听英语讲演,尤其没有准备听宣读讲稿。在牛津,学术讲演是宣读讲稿的,尤其是“诗学讲座”,像柏拉德来教授的讲演,那讲稿异常精彩,代表着多年的研究心得,讲完之后即可汇集付印成书。可是在我国情形便不同了,尽管讲者的英语发音够标准,尽管听者的了解程度够标准,但是在一般学校里尚无此种习惯。那天听众希望的是轻松有趣的讲演,至少不是英语的宣读讲稿,所以讲演一开始,后排座的听众便慢慢“开闸”。我勉强听完,但是老实讲我没有听懂他读的是什么。后来这篇讲稿经由当时在北平逗留的郁达夫之手发表在《创造季刊》的第二期上,还是英文的。我读过之后,知道那是通俗性的文章,并没有学术研究的意味,实在不必采用“牛津的方式”。无可置疑的,这一回讲演是失败的,我们都很失望。
我第二次见到志摩是在一九二六年,我刚从美国回来。是年夏,我在北平家里,接到他的一张请柬。
这张请柬很是别致,不是普通宴会的性质,署名的是志摩、小曼,小曼是谁?夏历七月七日,那不是“牛郎会织女”的日子么?打听之后,才知道这是志摩和陆小曼订婚日的宴客。我和志摩本不熟识,我回国后在酬酢中见过几面,在我未回国前曾投寄稿子到志摩主编的《晨报副刊》,而最重要的一点关系是我们有几位共同的朋友,如闻一多、赵太侔、余上沅,都是先我一年回国,而且与志摩是时常过从的,所以我一回国立刻就和志摩相识。他之所以寄给我一张请柬者以此。
北海有两个好去处,一个是濠濮间,曲折自然,有雅淡之趣,只是游人多了就没意思,另一个是北海董事会,方塘里一泓清水,有亭榭、厅堂,因对外不开放,幽静宜人。那一天,可并不静,衣香钗影,士女如云,好像百八十人的样子。在我这一辈中,我也许是年纪最小的一个(不,有一个比我还小两岁的,那便是叶公超,当时大家都唤他为“小叶”)。在这一集会中我见到许多人,如杨今甫、丁西林、任叔永、陈衡哲、陈西滢、唐有壬、邓以蛰,等等。我忝陪末座,却喝了不少酒。
听人窃窃私议,有人说志摩、小曼真是才子佳人、天作之合,也有人在讥讽,说小曼是有夫之妇,不该撇了她的丈夫王赓(受庆,西点毕业生),再试与有妇之夫的徐志摩结合。我的看法很简单,结婚离婚都仅是当事男女双方之事,与第三者何干?而一般人最喜欢谈论者莫过于别人的婚姻离合,可是其中的实在情形并不见得是大家所熟知的。志摩和小曼的结合,自是他一生中一件大事,其中的曲折、变化、隐情,我根本不太清楚。外面的传说,花样就多了。有些话是无中生有,有些话是事出有因,而经过播讲者加盐加醋的走了原样。现在大家一提起徐志摩,好像立刻就联想到陆小曼。直到如今,志摩已死了二十多年,最近在台北的《联合报》副刊上还看见有关他们的记载:
最近看到几篇关于写徐志摩和陆小曼的文章,只是都很简略。而小曼的其人其事,实在不是简略概括得了的。现在笔者把个人所知道的事来补充一些,当不至有蛇足之讥。
小曼幼时,异常聪慧活泼。她的父亲陆定,字建三,原籍武进,是前清举人。因其时废除科举,他就东渡日本,入帝国大学攻读,为日本名相伊藤博文的得意门生。他与曹汝霖、袁观澜、穆湘瑶等同班毕业。回国后,由同邑翰林汪洵介绍入度支部供职,先后任参事、赋税司长等二十余年,并参加国民党为党员。小曼生于上海,仅在上海幼稚园读过几年书,到八九岁时,才随了她的母亲到北平依其父度日,可是也没有进什么学校。这时候袁项城专政,严办党人,当风声紧急时,其父还把党证等物带在身上。有一天,他照例到部里去上班,小曼便说:“证章证件,带在身边,恐怕会发生危险;今天还是摘下藏在别的地方罢。”不料这天才出大门,即被警厅传去软禁。到了晚上,并来大批宪警包围寓所,搜索之余,又讯问小曼家中情形。以为在女孩子口中,容易得到真相。不料小曼态度大方,相机应对,自始至终,不露破绽。警方见查不出什么证据,把他押了三五天后即予释放。当时南北各报都谣传陆定已于某日被袁项城枪决了。
小曼十二岁的时候,一天到晚和仆女们嬉戏,父母交代些做的功课,一样也不依。其父气极,便将小曼掴了几下,她也不哭;可是从此便循规蹈矩地读起书来,再不和人家胡扯了。其父见孺子可教,及聘英籍女教员来家,给她教授英文。因为她悟性好,又肯用功,进步之快,真有一日千里之势。到她十五六岁,英文论文、英文信札,已能意到笔随,平时手不释卷,那些名人著作,十九都已读过。同时她兼习法文,因之英法语言都讲得流利到极点。而面目也长得越发清秀端庄,朱唇皓齿,婀娜娉婷,在北平的大家闺秀里,是数一数二的名姝。
这时候北平的外交部常常举行交际舞会,小曼是跳舞能手,假定这天舞池里没有她的倩影,几乎阖座为之不欢。中外男宾,固然为之倾倒,就是中外女宾,好像看见了她也目眩神迷,欲与一言以为快。而她的举措既得体,发言又温柔,仪态万方,无与伦比;所以向她父母亲求婚的,先后不知多少,她父母总是婉言拒绝,不肯把这一颗掌上明珠轻易许人。一九二〇年,有一位美国留学生叫王赓(字受庆),回国不久。王本宦家子,后家道中落,才发奋出国,在美国西点大学毕业,与现在美国总统艾森豪为同班同学。此人学识优长,偶有一次代外交部翻译了几件长篇文件,顿时声誉鹊起,誉为文武全才。小曼之母,认王赓为东床坦腹,虽然王赓年龄长小曼七岁,她偏说这穷小子将来有办法,毫不迟疑地便把小曼许配了他。小曼听从父母之命,闪电与王赓订了婚。所有一切结婚用费,全由小曼的母家担任。从议婚到婚期,不到一个月,便在北平海军联欢社举行婚礼。仪式甚盛,单说女傧相就有九位之多。除曹汝霖、章宗祥、叶恭绰、赵桩年的小姐之外,还有英国小姐两位。中外来宾到场观礼的,足有好几千人,车水马龙,几乎把联欢社的房屋都挤破了。北平的社会,本来十分奢华,妇女衣着用品比上海还来得考究阔绰,所以那些要去吃喜酒的,个个都特定新装,争奇斗胜;而小曼更锦上添花,中西毕备。慢说自己穿的礼服,就是傧相也代定新衣,不知绞尽了多少家时装大师的脑汁,才算勉强称意。即此一端,也就可想见当日的排场了。
可是这位新郎的学问虽然优长,而应付女性却是完全外行,他有这样漂亮太太,还是手不释卷,并不分些工夫去温存一下。他在北大执了教鞭,整日埋头苦干。当局为了给他酬用,不久便发表他做了哈尔滨警察厅长。这虽是王賡平生最得意的时期,而小曼却依然住在北京母家,只是行动之间,已不像婚前拘谨。从前和她相识的,便得了机会,拼命地向她追求,其时,徐志摩便脱颖而出。徐是浙江硖石人,父亲徐申甫,是当地首富,兼在上海经商。志摩毕业于英国剑桥大学,回国后,在北京《晨报》当副刊主笔,颇负文名;与小曼见过几面,老早就拜倒石榴裙下。某一次义务演剧,内有《春香闹学》一阕,志摩饰老学究,小曼饰丫鬟,曲终人散,彼此竟种下情苗。志摩更利用王赓不善奉迎的罅隙,举凡王赓之短,他必续以所长。可恨侯门似海,两人不易见面,屡次干谒,均为门者挡驾。好在钱能通神,每次竟有行赂门公五百元,而谋一晤。丫鬟们又复环侍不去,甚至把进奉的巴黎香水名贵饰物,中途都为彼辈所匿,同时小曼送出去给志摩的情书,也被她们一并没收。小曼又无法启齿,只好在半夜里写好了英文信,乘隙自去投寄。他们的交往几经波折,彼此的热情,已臻不能遏止的程度,不但为小曼父母所知道,且也为王赓略闻了。
有一天,王赓回家忽拔出手枪威胁小曼,要叫她说出这一段事实,小曼表面上当然只有屈服,唯双方感情从此破裂。小曼父母深恐闹出事来,想出先把志摩的交往遮断,遂决定带小曼暂回上海家中小住,乃相率南下。不料火车刚到上海北站,小曼等在这节车厢下车,而志摩亦在另节车厢下车。同行的家人只有面面相觑。后来因小曼过不惯上海的生活,急欲北上。王赓在这一时期,也谋到了孙传芳五省联军总司令部参谋长一席,立时要去到差。小曼便跟母亲,又到北平。亲友们已知道她与志摩的关系,都认为与其将来麻烦,倒不如早些离异。而王赓到差未久,亦为小曼逾闲而搞得神魂颠倒,经办的一件军火大事,几乎出了岔子。后虽苟全生命,但已焦头烂额失脸抛官。此人亦有自知之明,他每说“小曼这种人才,与我是齐大非偶的”;所以回到北平,立时与小曼办好离婚手续,并面对志摩说:“我们大家是知识分子,我纵和小曼离了婚,内心并没有什么成见;可是你此后对她务必始终如一,如果你三心两意,给我知道了,我定以激烈手段相对的。”其内心之痛苦,也就可想而知了。“一·二八”之役,国军已与日军接触,当局为慎重计,又派王赓到上海视察,他又没有办得好,几乎获罪。到抗战中期,他奉命参加中国派往美国的军事代表团,与熊式辉等联袂赴美途中病殁于开罗。
徐志摩是使君有妇的人,不但有妻,且已有子,他的前妻便是上海银行界鼎鼎大名并在政治舞台上煊赫一时的张嘉璈之妹。但到了此时,也只好狠狠心肠,与前妻仳离。志摩之父气愤之余,从此就吃了长斋,不再过问其事。
志摩各方面安排妥当,即与小曼举行婚礼,并请梁任公为证婚人。梁是志摩的老师,在婚礼进行中,他引经据典地大训大骂,志摩自然听得面红耳赤,就是旁人也觉得不好意思,同时均认为任公在这大庭广众之间发这一套威风未免过火。志摩只好忍着惭怍,亲自趋前,向老师服罪,并觳觫地说:“请您不要再讲下去了,顾全弟子一点面罢。”梁听了这话,大概也觉得讲得过于不堪,以就趁此收煞。只是当天的婚礼状况,比之小曼与王赓婚礼,也不知道冷落了多少倍。好在一对新夫妇本来不过格于大礼,不能不举行这一个仪式,所以婚期一过,立时夫唱妇随地到上海度蜜月。志摩好似舞台上的小丑,凡是小曼所喜欢的,固然唯命是从,就是小曼目使颐令,只要他能力所及,就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小曼养尊处优。在北平就是出了名会花钱的小姐,既嫁志摩之后依然不事收敛。志摩只图娇妻心喜,当然也不肯稍有拂逆,向肩膀上负担,不由不一天天地加重起来。不久以后,志摩便在上海光华大学教授英文,同时在法租界花园别墅租好一座精致房屋,接小曼居住。行有余力,又赶写些诗文来换钱,一月所获,至少也有一千多元,而仍不敷日常所需与小曼的挥霍。亲戚朋友都知道他入不敷出,同情他自己节俭,而太太会花钱。在北平的胡适博士,便邀他仍行北上,兼任他事,以增加收入。志摩为争取时间,即买好中国航空公司班机票,以便乘飞机往返。不料竟在济南上空的大雾中误触高山,使这位年仅三十六岁近代数一数二的大诗人与世长辞,这是大家所哀悼的。
小曼在未结婚前,上海已誉为交际花。后随志摩到沪,更是名满江南。当时有些阔太太为募捐赈济而演义务戏,曾亲自登门,请她出来帮忙。首次出演于恩派亚大戏院,小曼先演昆戏中之《思凡》,后与江小鹣、李小虞合演《汾河湾》为大轴。嗣又在卡尔登大戏院演《玉堂春》,并与唐瑛等合演《贩马记》。在上海上流社会中,无分男女,闻小曼之名咸欲一睹颜色以为荣,而且每次义演,尽管有多少位名票在前,也必推她压轴。其实她于平剧一道,并无真实功夫,仅是在北平拾到一点牙慧,既没有拜过师,又没做过票友,这总是因生得漂亮,艳名轰传,先声夺人。唯她喜欢平剧倒是真的,尤喜欢捧坤伶,先后有小兰芬,容丽娟及马艳秋、马艳云姊妹,花翠兰、花玉兰姊妹,姚玉英、姚玉兰姊妹,袁美云、袁汉云姊妹等多人,均受过她的扶掖。其中马艳云、姚玉兰、袁美云,几乎全是她捧红的。她平日泼撒已惯,对于捧角,更是一掷千金,毫无吝啬。
她曾与唐瑛等在上海合资开过云裳服装公司,花样翻新,大多出自小曼的设计。她也喜欢绘事,曾师事贺天键。今日台湾,还有与她曾共砚席、研究丹青的人在。她十几岁时便爱好音乐,其父为她请了一位英国音乐教师,在家中练习了多年,她很聪慧,所以有名乐章,什九都甚娴熟。故在志摩死后,她的胞弟效冰即很诚挚地对她说:“你的品貌、学问、才干、声誉,没一样不出人头地,为什么不贡献给社会?也等于散散心,免得郁郁寡欢。而且知道你的人太多,他们将欢迎之不暇,也不会使你委屈,而你还是名利双收。”小曼听了,只淡淡地答着说:“第一我不喜欢虚荣,第二我不会服侍人家。”盖其时已染有毒嗜,已渐入堕落之途。
王赓病殁开罗后,他还有慈母在堂,王赓之妹,就是游弥坚的太太,因之这位老太太,便依其幼女度日。别的文章上说,志摩与小曼结婚时候,王赓曾在场做伴郎,引为笑话。其实,小曼的半生也就尽够戏剧化的了,如若把她编做电影的脚本,也是老少咸宜的一阕好戏,王赓虽称大度,却还不致在这一出戏中变成丑角的。
此文作者磊庵先生不知是谁,文中所记大致不错,也有些琐节不大正确,例如上海的云裳公司根本与陆小曼无关,那是志摩的前夫人张幼仪女士创设主持的。我无意于此考证此文之疵谬,所以亦不必多赘。不过梁任公先生在证婚时把新郎新娘大骂一顿倒是真有其事,我是从瞿菊农先生处听说的,他说任公先生那天声色俱厉,骂得志摩抬不起头,观礼的人也都为之大窘,其实任公先生事前已得志摩同意,要在大众面前以严师的姿态痛责他一番。“徐志摩,你这个人性情浮躁,所以在学问方面没有成就,你这个人用情不专,以至于离婚再娶……以后务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这些话骂得对,只有梁任公先生可以这样骂他,也只有徐志摩这样一个学生梁任公先生才肯骂。这真是别开生面的一场证婚。
志摩的婚姻问题还不这样简单。他和他的第一位夫人离婚,可是离婚之后还维持着相当好的友谊关系。这位元配张幼仪女士是张君劢、张嘉璈先生的胞妹。我在一九二六年夏天回国在上海访张嘉铸(禹九)先生未遇,听见楼上一位女士吩咐工友的声音:“问清楚是找谁的,若是找八爷的,我来见。”我这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二小姐。她是极有风度的一位少妇,朴实而干练,给人极好的印象。她在上海静安寺路开设云裳公司,这是中国第一个新式的时装公司,好像江小鹣先生在那里帮着设计,营业状况盛极一时,我带着季淑在那里做过一件大衣。在这期间,她住在海格路范园四号,在那里我常看见志摩出出进进,二小姐对他依然是嘘寒问暖,没有任何芥蒂的样子,大家都佩服她的落落大方的态度。她有一个儿子,乳名叫阿欢,学名叫积锴,字如孙,长得和志摩一模一样,长长的脸尖下巴。阿欢现已长大成人,在美国,并且也娶妻生子了,这是我前年听胡适之先生说的。志摩的尊翁好像是一直把张二小姐视为他家的少奶奶,对于陆小曼似乎是抱着一种不承认态度。徐先生有时候也住在范园。志摩死后,张二小姐在上海曾任女子储蓄银行总经理,有一次路过青岛还来看过我。后来她在香港寓居,前几年报载她得她儿子的同意,和一位旅居香港的中医某先生结婚了。凡是认识她的人没有不敬重她的,没有不祝福她的。她没有写过文章,她没做过宣传,她没说过怨怼的话,她沉默地坚强地度过她的岁月,她尽了她的责任,对丈夫的责任,对夫家的责任,对儿子的责任,然后她在自己的晚年寻得一归宿。凡是尽了责任的人,都值得令人敬重。
三
徐志摩,名章垿,以字行,浙江硖石人。初就读于硖石开智学堂,十五岁入杭州府中学,后改名为杭州一中。他在二十岁的时候与张幼仪女士结婚于硖石。翌年入北京大学。
在北京大学,志摩读了两年书,于一九一八年到美国入克拉克大学社会学系。在途中志摩撰写了一文致亲友,充分表现了少年志摩的抱负,文曰:
诸先生既祖饯之,复临送之,其惠于摩者至,抑其期于摩者深矣。窃闻之,谋不出几席者,忧隐于眉睫,足不逾闾里者,知拘于蓬蒿。诸先生于志摩之行也,岂不日国难方兴,忧心如捣,室如悬磬,野无青草,嗟尔青年,维国之宝,慎尔所习,以我脑。诚哉,是摩之所以引惕而自励也。传曰:“父母在,不远游。”今弃祖国五万里,违父母之养,入异俗之城,舍安乐而耽劳苦,固未尝不痛心欲泣,而卒不得已者,将以忍小剧而克大绪也。耻德业之不立,遑恤斯须之辛苦,悼邦国之殄瘁,敢恋晨昏之小节,刘子舞剑,良有以也,祖生击楫,岂徒然哉?唯以华夏文物之邦,不能使有志之士左右逢源,至于跋涉间关,乞他人之糟粕,作无憀之妄想,其亦可悲而可恸矣。垂髫之年,辄抵掌慷慨,以破浪乘风为人生至乐。今日出海以来,身之所历,目之所触,皆足悲哭呜咽,不自知涕之何从也,而何有于乐?我国自戊戌政变,渡海求学者,岁积月增,比其返也,与闻国政者有之,置身实业者有之,投闲置散者有之。其上焉者,非无宏才也,或蔽于利。其中焉者,非无积学也,或绌于用。其下焉者,非鲋涸无援,即枉寻直尺。悲夫!是国之宝也,而颠倒错乱若是。岂无志士,曷不急起直追,取法意大利之三杰,而犹徘徊因循,岂待穷途日暮而后奋博浪之椎,效韩安之狙?须知世杰、秀夫不得回珠崖之飓,哥修士哥不获续波兰之祀,所谓青年爱国者何如?尝试论之:夫读书至于感怀国难,决然远迈,方其浮海而东也,岂不慨然以天下为己任?及其足履目击,动魄刿心,未尝不握拳呼天,油然发其爱国之忱。其竟学而归,又未尝不思善用其所学,以利导我国家。虽然,我徒见其初而已,得志而后,能毋徇私营利,犯天下之大不韪者鲜为国宝者,咻咻乎不举其国而售之不止。即有一二英俊不诎之士,号呼奔走,而大厦将倾,固非一木所能支,且社会道德日益滔滔,庸庸者流引鸩自绝,而莫之止,虽欲不死得乎?窃以是窥其隐矣。游学生之不竟,何以故?以其内无所确持,外无所信约。人非生而知之,固将困而学之也。内无所持,故怯,故蔽,故易诱;外无所约,故贪,故谲,故披猖。怯则畏难而耽安,蔽则蒙利而蔑义,易诱则天真日汨,嗜欲日深,腐于内则溃其皮,丧其本,斯败其行。贪以求,谲以忮,放行无忌,万恶骈生,得志则祸天下,委伏则乱乡党,如水就下,不得其道则泛滥横溢,势也,不可得而御也。如之何则可,曰:“疏其源,导其流,而水为民利矣。”我故曰:“必内有所确持,外有所信约者,此疏导之法也。”庄生曰:“内外犍。”朱子曰:“内外交养。”皆是术也。确持奈何?言致其诚,习其勤,言诚自不欺,言动自夙兴,庄敬笃励,意趣神明,志足以自固,识足以自察,恒足以自立。若是乎,金石可穿,鬼神可格,物虽欲厉之,容可得乎!信约奈何?人之生地,必有严师友督饬之,而后能规化于善。圣人忧民生之无度也,为之礼乐以范之,伦常以约之。方今沧海横流之际,固非一二人之力可能排奡砥柱,必也集同志,严誓约,明气节,革弊俗,积之深,而后发之大,众志成城,而后可以有为于天下。若是乎,虽欲为不善,而势有所不能,而况益之以内养之功,光明灿烂,蔚为世表,贤者尽其才,而不肖者止于无咎,拨乾反正,雪耻振威,其在斯乎?其在斯乎?或曰:“子言之易欤,行子之大者有之而未成也,奈何?”然则必其持之未确也,约之未信也,偏于内则俭,鹜于外则紊,世有英彦,必证吾言。况今日之世,内忧外患,志士贲兴,所谓时势造英雄也。时乎时乎,国运以苟延也今日,作波韩之续也今日,而今日之事,吾属青年实负其责,勿以地大物博妄自夸诞,往者不可追,来者犹可谏。夫朝野之醉生梦死,固足自亡绝,而况他人之鱼肉我耶?志摩满怀凄怆,不觉其言之冗而气之激,瞻彼弁髦,惄如捣兮,有不得一吐其愚以商榷于我诸先进之前也。摩少鄙,不知世界之大,感社会之恶流,几何不丧其所操,而入醉生梦死之途,此其自为悲怜不暇,故益自奋勉,将悃悃愊幅,致其忠诚,以践今日之言。幸而有成,亦所以答诸先生期望之心于万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