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喧闹中的静默
在美国,我觉得有两个地方是喧闹至极的,一个是夏威夷,一个是纽约的曼哈顿。
前者,得天独厚的海声、涛声和已经成为旅游助推器的当地土著人的乐舞声,加上来自美国本土和以日本为主的世界各地游客的大量涌入,使这个“彩虹的故乡”几乎天天沉浸在喧嚣热闹、嬉笑鼎沸的氛围中。后者,摩天大楼群和膨胀之极的进出人流,也使之繁华狂放到了几乎令人无法喘气的程度。
但是,也恰恰是这两个横跨美国东西两头热闹有加的地方,我发现了各有一处与之喧闹格格不入的特殊“气场”。在这个“气场”里,有一种让情绪180度翻转的氛围,那就是令人压抑的肃默。这种肃默噩梦般地突然出现,是我在美国其他地方找不到、更感受不到的。它们独特地出现在美国版图的一西一东,两处因果缘由也各不相同,但刺痛人的情感浓度却同样的高,相隔又恰好一个甲子—整整60年。
也许,这是一种巧合。但是,这样的巧合带给我的不是兴奋,只是痛惜,只是深思。
一
夏威夷的静默之地是早已出名的珍珠港。
应该说,游夏威夷岛的起初心情往往是轻松的。同样,我上岛伊始也带着一种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神情,一出机场就被来自各方的“阿罗哈”的呼喊声笼罩。一天的公务谈判结束后,我们也加入了海边踏浪,民族村观赏的项目,我的周围还不时有人兴奋异常地积极互动,融入已高度商业化的节目表演中,与土著村民们一起杂乱无章地跳起了土著舞。
入夜,宾馆前的海滨大街依然车水马龙、热闹异常。购物的提着大包小包;海水浴场游泳的,直接水淋淋地在宾馆大堂跑进跑出。放眼望去几乎人人显得兴奋有余,彼此一派嘻嘻哈哈的神情。
是的,面对世界上最美的海滩、最美的椰林、最美的碧波,人,没有理由不兴奋,没有理由不兴高采烈。
据我观察,在这里人数最多、神情最得意洋洋的,要数日本游客。也许这里离日本的距离近,来去方便;也许夏威夷岛上的日本公司、企业多得数不胜数,拳脚施展得开;也许……反正,我的耳边到处充斥着日本话,甚至目无旁人、趾高气昂的语音语调到处都有,这让略懂日语的我听来觉得有点烦——日本人真把夏威夷当作自己家的后花园了?
第二天,我们按计划参观著名的珍珠港。去的一路上,导游照例有说有笑,游客们也照例有笑有说。看得出,所有人都没把目的地想象得有什么异样。
但是,一走进珍珠港纪念馆的大门,我和同行者有点被震住了。眼前,负责验票的竟是头戴二战时期水兵帽的两位微微驼背的80多岁老兵,他们让所有的来宾都先后收敛起了笑容。
进入大厅,又有两位看上去皱纹更深、更密的二战老兵在为来客签名留影,游客们放慢了步履,不声不响地选择着一些纪念品,然后,依次排队请老兵题词、合影。
由于对那段历史很熟悉,所以,我在合影时,一下子就回想起了1941年那场蓄谋已久的偷袭战,这张照片仿佛是和那段历史定格在一起了。
当我的思绪还没有梳理完毕,人们已鱼贯而入地走进了一个电影放映厅。这是一个能容纳200人左右的影院,刚一入座,影片就开始了。毫无疑问,主题就是那场战争,那场被日本军国主义炫耀一时的偷袭战。
纪录片是黑白的,也把当年那场战争刻画得黑白分明。美国太平洋舰队的庞大;美国军人的麻痹大意;美国情报的“肠梗阻”;美国军官的应变迟缓。总之,1941年12月7日早晨那刺耳的警报声、炸弹声和美国士兵躲避不及的场面;4500多人死伤的惨烈结局,都把观看影片的人强烈地震闷了。我感觉到黑乎乎的影院里,剧烈跳动的是银幕上的惨烈场景,静止的是前后左右人们活生生的呼吸,整个气氛都凝固了,所有的人都被这不作修饰的纪录片震撼着,它比那部好莱坞大片《珍珠港》更真实、更直逼人们的心胸。
影片直愣愣地结束了,剧院灯光大亮,我看到满场的观众,人人脸上都如刷了一层厚厚的糨糊般,一脸凝重,行走的步伐也更沉重、缓慢起来。我似乎觉得这里已不是夏威夷,而像是刚刚打开天窗的地狱。
在前往亚利桑那号军舰纪念馆的船上,满满当当的游客都互不搭理,人们一声不吭。看得出,刚刚结束的这部纪录片,把游兴极浓的观众扔进了情感的深渊,它平地激发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憎恨情绪。至此,我又前后左右仔细看了看,突然发现一个现象,在夏威夷几乎无处不在的日本人,此时却一个也没有。问了问周围几位亚洲模样的游客,不是韩国人,便是中国人,更多的是从美国本土来的,有的还带着孩子。我突然明白来这里的人群中,为什么独缺日本人,至少从选择的角度,日本人不会冒冒失失地到这里来,因为现场气氛的逆变,极有可能会发生情绪失控的冲突,毕竟有数千条美军将士的生命被一场耀武扬威、惨无人道的大规模偷袭活活灭杀了。况且日本缺失一种深层次的自责精神,没有德国民族忏悔和认错的态度。也许他们怕成为众矢之的;也许还有人至今在暗处窃窃自喜,把夏威夷当作大日本皇军狠揍美国海军的绝世圣地。这么一想,我又突然找到了整个夏威夷日本人为何如此众多,日本话为什么会如此放肆,而珍珠港纪念地却很少有日本人的某种原因了——但愿不是如此!
大约15分钟左右,船,无声无息地靠上了亚利桑那号军舰纪念馆。整个纪念馆犹如一个巨大的水兵帽,外形长56米,最宽处11米,洁白的弧线漂浮在湛蓝的海水上。馆内空空荡荡,很少装饰性布置,最醒目的是一端白色大理石墙,上面铭刻着当年阵亡的全体海军将士的姓名,亚利桑那号,当年作为美国太平洋舰队的旗舰和象征,已被日本1760磅的重型炸弹击中舰载弹药库,沉没海底63年了,那些连同亚利桑那号军舰一同沉入海底的1177名将士,至今死不瞑目。海面上点点滴滴漂浮的柴油,是否就是那些水兵流淌不住的眼泪?
面对大海中的残骸,我久久无法收回视线,我想,一切的强大,在丧心病狂的偷袭面前,有时会不堪一击;一切的生命,在法西斯的疯狂下,会变得毫无价值。我想起当年美国总统罗斯福在珍珠港遭袭后的第二天,臂戴黑纱,宣布正式对日宣战。我也想起了与另一位美国总统有关的另一则故事:前总统乔治·布什当年也是二战时期美国出色的空军飞行员,他曾驾驶战斗机出生入死参加太平洋战争。在一次空战中,他和另两个战友的3架飞机全部被日军击落,布什被赶来的美军救起,另两位战友被日军生俘,从此杳无音讯。
战后,老布什动用了所有的力量寻找那两位空军战友,他发誓活要见人,死要见骨。但这一切都成徒劳,甚至到他当了美国总统,动用国家最高手段进行筛查,都杳无踪影。最后的讯息,还是在二战50年后解密的日本档案文件中找到的。原来老布什的两位战友,当时就已被日军分尸煮了吃掉了……据说,知悉后的老布什难过至极,内心的悲愤可想而知。
离开珍珠港前,我花1美元买了份纪念品——一张日本偷袭珍珠港当天发行的报纸复制品。我觉得这是一件有意义、有价值的纪念品,它定格了这段刻骨铭心的往事,浓缩了这段美国的耻辱。我沉重地叠好这份报纸,随着人流,闷闷地离开了珍珠港,离开了美国的这块伤心之地。
随着离珍珠港越来越远,我的耳旁又渐渐响起了一阵又一阵嘻嘻哈哈的声浪,又响起了越来越多的日本话。我真有点缓不过神来……
二
我是第十次来纽约曼哈顿了。无论是拍摄节目还是开国际会议,人一进入曼哈顿,就感觉美国式的悠闲荡然无存。这里,人口密度急速增加,出租车横冲直撞,交通日趋膨胀。游人汹涌而至,兴奋异常。而当地人则目光冷漠疑惑、行色匆匆。成反差的是地铁轰鸣声不断,但整体陈旧不堪。据测试,纽约曼哈顿的噪音分贝是全美国最高的。
恰恰就是这样一个“白天疯狂,夜晚狂疯”的地方,也有一个类似于夏威夷珍珠港的静默之地,它和周围的环境、气氛相比,直接就可用一个中国成语表述——天壤之别,再欢快的脚步和嬉闹声到了这里,也一定会自然而然地收敛步履和声音。它,就是位于曼哈顿下城华尔街一侧的世贸大楼“9·11”遗址。
8个月前我到纽约,曾深夜11点钟专程来过“9·11”遗址一次,这次来哥伦比亚大学进修读书,我又两次前往,每次的感觉都不一样。
记得2003年8月,我应邀前往纽约参加全美音乐颁奖典礼。当晚的演出在第八大道著名的无线电音乐城举行,剧场堪称一流,舞美灯光竭尽奢华,无数大牌明星到场,第一个节目便是从巨型多层的“大蛋糕”中先后升起小甜甜布莱尼、麦当娜等超级大牌明星。当晚剧场周围的五大道、六大道、七大道、九大道都实行交通管制,八大道更是进行了封路,被挡得远远的歌迷们看不见偶像的一丁点儿身影,只得在遥远处狂呼呐喊。
被震耳欲聋的音响折磨了两个多小时后,我在朋友的带领下,选择了夜访“9·11”遗址,这是我的一个愿望。因为9年前我带《飞越太平洋》摄制组来纽约拍摄时,世贸大厦地下停车场刚刚遭到恐怖分子的汽车炸弹袭击,地下两层停车库被炸出了一个大口子,好在大楼本身坚固,主体并无大碍。我们去拍摄时,被炸的大洞刚刚抹上新的水泥,痕迹依然很明显。我们摄制组是匆匆过客,除了客观介绍,也只能祈祷这座全美国的标志性建筑从此无恙。
而现在这两座大厦已遭到了更加惨烈的灭顶之灾,已经从纽约的天际线上永远地消失了。这对我的心理震撼是巨大的,也是促使我逃离现代化声光电压迫之后,尽快实地看一眼遗址容貌的原因。
此时的纽约还在疯狂,尤其在曼哈顿的中心城区。不过,世贸遗址则完全例外。从梅茜百货大厦门口穿过马路,就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世界,原来灰白色的通天外墙不见了踪影,代之而起的是围成一圈的铁丝网,周围的摩天大楼层层叠叠环绕着它,似乎环绕着一座孤坟!
我扒着铁丝网往里张望,看到的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坑。强烈的灯光惨白地照射着它,似乎要让其他星球也将其看清楚,一起来怜悯它。
这真是个值得怜悯的地方。据一位当时在事发现场值班的消防队员说,被困在世贸大楼高层的人都在做一生中最艰难的选择题:是烧死,还是摔死。许多人选择了后者。于是为了逃生,几乎每半分钟,就有人从楼上跳下来,那沉闷的“扑”、“扑”声不绝于耳。结果,选择从高层跳楼者,全部坠亡。“还有让人更惊恐的是两幢大楼倒塌时的巨响,这两种声音实在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声音!”
纽约的朋友还告诉我一个故事,有位刚满20岁的黑人小姑娘,是位导游,容貌可爱,热情奔放,颇有人缘的她还会说几句上海话。那天9点,她带了第一批游客登顶,就再也没有下来,据说她想方设法带着客人从1号楼逃到了2号楼,最终还是被活埋了。在她的追悼会上,只有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她灿烂地笑着,而参加者的心里却都在哭。其实,在无数遇难者的追悼会上都只有一张死者的照片。
世贸大厦的轰然倒塌,对美国人来说是奇耻大辱,自200多年前的独立战争后,美国本土再也没有发生过刀光剑影、火光冲天的战争。纽约人祖祖辈辈没有直接经历过这种“火星撞地球”的事件,以至于当时的一周内,纽约人一直处于极度恐慌、惊吓之中。许多人魂不守舍,不知如何度日才好,直到十来天后,不少人才缓过神来,向政府投诉要找对象报复。社会也开始了捐款活动,家住纽约的歌唱家张建一告诉我,9月11日上午他正在纽约大都会歌剧院排练《红与黑》,他演主角于连。排练刚开始,制片人匆匆跑来说“出大事了,出大事了!”排练迅即停止。弄清楚情况后,大都会歌剧院宣布,连续3场义演,每位演员签署声明,同意演出报酬全部捐献。张建一是主角,每场演出费1.5万美元,他除了把3场的报酬全部捐献外,还追加了1500美元。现场的观众也捐款,3个晚上共捐得600万美元。
时已零点,但趴在铁丝网上朝里张望的还有不少人,一看就是世界各地来的游客,有英国的、冰岛的、南非的,也有几位从芝加哥来的大学生。还有一些人,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或轻声谈论着,或看着铁丝网发呆。本来我想问问他们此时此刻的感受,后来想想何必多此一举,对正常人来说,我想感受是差不多的,是相似的。这两幢大楼中死去的不仅仅是美国人,许多国家的精英都葬身于此。因此,我想日后世界各地的人们还会络绎不绝地来这里悼念。
当时,关于这个大坑未来何去何从,美国方方面面争论不休,因为美国多少年来没有发生过两小时内突然死亡3000多人的惨剧,没有现成的参照例子。有的说建一个纪念广场即可,有的说用超大功率的射灯打出直指夜空的光柱,以悼念逝者,超度亡灵。这些方案,各说各的理,方寸有点乱,讨论还在继续。
如果说,深夜的“9·11”遗址沉默无语,多少还有点夜深人静的原因,那么,大白天的这里依然静默一片,大概可以算是来往的人奉祀的哀悯。
2004年5月,我和同赴哥大读书的同学们抵达纽约的第一天下午,就直奔“9·11”遗址,依然是从游客如云的梅茜百货大楼门前穿过马路。在纽约的商业金融圈,在这样一片寸土寸金、车水马龙的闹市中心,一跨过马路,所有人的心态都变了,都变得沉默不语,心情沉重起来。
透过眼熟的铁丝网,我再次细细观察了一下大坑,经过半年多的清理,它已整洁多了,堆场上也有一些材料进场。美国政府经过再三权衡,已决定在此遗址上重新建造一幢摩天大楼。其高度超过原来的世贸大厦,达到1776英尺(约合541米)。1776这个数字,恰好是美国建国的年份,看来是煞费了苦心,同时也有点“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不被恐怖分子吓倒的“不买账”意思。
在这个暮春时节的下午,我细细看清了那排展板。去年8月来时,因是深夜,无法看清,这次弥补了我的遗憾。这些展板共有8块,其中有世贸大厦遭到恐怖飞机袭击前后的镜头,有所有死难者的姓名,更多的是消防队员们奋不顾身救险的真实写照。展板上记载,仅仅清理两幢大楼的残骸,纽约市政府就花了两年时间。我一边看着展板上密密麻麻死难者的名字,一边在想,如果恐怖分子把袭击的事件再推迟一小时,死亡的人数会更多。因为那时顶层的旅行团会更密集,世贸大厦内许多国际著名公司的CEO也都将纷纷进入办公室。另外,由于这天是纽约开学第一天,许多高级白领为送孩子上学,都请了假晚到办公室1小时。同时,纽约当天正好有选举投票,不少人上班之前先去投票,也躲过了一劫。这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否则死亡人数还会大幅度增加。
5月30日,是美国一年一度的“国殇节”(阵亡将士纪念日),不知是谁带信来说下午要在世贸遗址举行大型纪念集会,我和几位同学坐地铁又急匆匆地赶了过去。
坐上纽约陈旧的地铁,我又想起美国著名华裔小提琴家林昭亮的夫人对往事的回忆,“9·11”事件发生的那个当口,她正好坐地铁到达世贸大厦站,突然地铁的灯灭了,所有的车趴在原地动弹不得,人也不让进出。挤得像在沙丁鱼罐头里的人们,不知头顶上发生了什么事,都以为世界末日到了。就这样,人们在黑暗和惊慌中足足憋了40分钟,有几位心脏病患者在这突如其来的恐慌中匆匆离世,有几位孕妇焦虑过度,早产生下了孩子,当时现场既混乱又悲壮。我坐在驰行的地铁中,想象着当时曾经的漆黑一片,心中掠过一丝如临深渊的后怕。
当我们急步走出地铁世贸大厦站时,看到了许多警车正在悄然围拢过来,各个路口,甚至对面的商厦也布防着荷枪实弹的警察。看看这架势,最起码是白宫有要人前来,但我们在阴雨中等了一个多小时,仍没动静。原来这只是一次节日加强警卫的正常举动,虽然可以理解,但是动用这么多警力来保护一个大坑,多少有点草木皆兵,多少有点被炸怕了的感觉。
美国的纽约和夏威夷,一东一西,各有一块伤心地,它们面朝青天,相隔遥远,但是,我感到它们之间有某种关联,有某种相似。我觉得这两个恰好相差整整60年的伤心地,是美国人心头被撒过盐的两块巨大伤疤。它们忍受着拂不去的耻辱,也是人类面对的两个巨大阴影,它们还将会继续在喧闹中静默下去。
亡灵在呜咽!但愿活着的,能从中悟出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