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醉横山成大观

夏目漱石的小说人物说：一切冒险都始于酒，而终于女人。但如今，好像喝酒这事就是个冒险。大老远的，去广岛喝酒，更有点冒险的意味，因为以前西日本一带的人说“去广岛”暗指死。

广岛出美酒，例如“醉心”，大画家横山大观喝它喝了一辈子，说“醉心酒是一个艺术”。于是，这次去广岛，心不在被他们变废为宝的原子弹爆炸废墟，也不在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的严岛神社，品酒而已矣。

“醉心”酒厂有年头了，兴办于1860年，日本年号是万延元年，就在这一年，被美国炮舰敲开了国门的日本第一次正式派遣使节团，去美国交换不平等条约批准书。大正年间在全国酒类品评会上连续三回获第一，名声大振。老板认识了大观，惺惺的自古惜惺惺，约定一辈子供大观酒。大观原本不善饮，但恩师冈仓天心嗜酒如命，被他叱咤，喝了吐，吐了喝，酒与画都蔚为“大观”了。大观长寿，后五十年几乎不吃饭，只喝酒吃菜，菜不过是一点点蔬菜。晚年也日饮一升（日本酒类仍旧以升为计量单位，一升约合中国的一点八升），不曾酒精中毒，也没得过大病，活了九十岁。其实不白喝，每年赠一幅画，价值大大超过了酒钱。酒厂设有大观纪念馆，惜乎门虽设而常关，三年才公开一次。

据说广岛是“吟酿酒”的发祥地。所谓“吟酿”，吟诗一般地酿造，这个词生动体现了日本人做事的匠心与敬业。“清酒”可算是日本的国酒，平常说“日本酒”就指它，与啤酒、葡萄酒同样，发酵而成。“吟酿”工夫主要在磨米。日本是一个暴殄天物的民族，譬如吃生鱼片，远不如中国人一鱼三吃那么环保，酿酒的白米要磨掉胚芽、多含蛋白质等的表层，只取其“芯”（淀粉）。一粒米磨掉一多半，低温发酵，就酿出“吟酿酒”，再精磨下去，那就“大吟酿”。1930年制造出立式磨米机，磨米容易了，但如此浪费，在四处出兵以至战败的粮食难年代“吟酿”被限制，匠人只拿它练手艺、比高低。直到1980年代，经济不可一世了，磨米技术也更加进步，“吟酿酒”大量生产，这才成为日常喝的酒。但与此同时，赶上并超过欧美，得意洋洋，人们也大喝威士忌。近十多年酒类消费量递减，近乎水的啤酒第一，一般酒精度二十五度的烧酒（日本叫“烧酎”）第二，清酒第三，十五度上下，与葡萄酒差不多。

现而今时髦的话题不是饮酒，而是戒酒及禁酒。虽然还不到香烟的可怜地步，电视广告最亮眼的仍然是酒类，但医生看病已简化到一台电脑加两句医嘱：别喝酒、多运动。曹操死于220年，他活着的时候发布过禁酒令，好像执行得很严，但过了一百多年，陶渊明出世，酒又喝得凶，白居易说陶渊明写的那些玩艺儿“篇篇劝我饮，此外无所云”。陈寿处于曹操与陶渊明之间，在《三国志》中记载：倭人，性嗜酒。说不定在饮酒上中国也受过日本影响。19世纪初，美国以较为富裕的天主教徒为主兴起禁酒运动，对贫困阶层的生活施加管理。传教士走进日本，看见老老少少赤身裸体，抽烟喝酒，于是用他们的文明来开化。1898年有个叫安藤太郎的，组织日本禁酒同盟会，以至于今（改称日本禁酒同盟）。此人从四五岁开始喝酒，二十来岁已然一“鲸饮家”。1887年在夏威夷当总领事，有人送给他两桶日本酒，被妻子倒掉，就此戒酒。可见，日本的禁酒思想完全从外国拿来的。1922年制定未成年者禁酒法，现在成年的法定年龄是二十周岁，所以正常上学的话，大学二年级还不许买酒喝酒（未满二十岁，不经父母同意，也不能购买高价商品）。但有意思的是，一个四年级小学生居然获得了日本酒鉴定资格。好像世界上除了中国大陆以及阿拉伯酋长国之类的国家，都法定了饮酒年龄。日本有议论，要把成年的年龄降为十八岁，赋予选举权，但好像饮酒年龄不打算随之降低。政府再三提高酒税，意在增加税收，骨子里也就不希望酒徒减少罢。禁酒的人开会，以茶代酒，齐喊干杯，到底抹不掉烙印在人类生命中的酒文化“符号”。

我们中国人奇怪，日本人下班不回家，成群结伙泡酒馆，这是什么精神？说是团队精神。其实，这种饮酒方式是日本的传统。江户时代农村酿“浊酒”，它是清酒的原型，若加以过滤，按当今酒税法就算作清酒。“浊酒”难以保存，并非为爱喝而喝，只是在红白喜事及祭神祀祖的时候酿造，全村人痛饮几天。江户的幕府将军为掌控各地诸侯，规定他们按期到将军脚下驻在，大大小小的诸侯带来了满城武士。这些单身汉无家可归，发达了江户这座大都市的妓院和酒馆。日本人就这么养成了喜欢在外面聚饮的习惯。明治维新，万象更新，酒也能存一年以上了，而且从一碗酒轮着喝，变为人手一盃，聚饮之中有自酌之趣，身在团队中也有了一定的自由，这才真可以痛饮了。战败后饮酒出现新现象，即日常化（天天喝）、多样化（酒的种类增多）、民主化（女人也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