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英明皇帝待招降书送去以后,便要准备攻城。范文程悄悄的奏道:“这抚顺城池高深,一时不易攻克。况且招降李游击的书信送去,一时不得他的回信,我们也不能便下攻击之令。依下臣愚见,暂退兵至十里以外,在深山树林中藏着。城中百姓见我兵马退去,自然照常开门做买卖。我们派五十名细作混进城去,于中取事,岂不轻便!”英明皇帝听了他的,便下令兵退十里,悄悄的去深山树林中藏躲着。抚顺游击官见敌兵去远了,便吩咐开城,依旧开市做买卖。那时有一位千总名王命印的,见开了城门,怕建州兵马再来,便去对李游击说:“还是关上城门罢!”李永芳说:“我们抚顺百姓,全靠开市度活。倘然闭城停市,那人心越发慌乱了。”王命印又说:“开了市场,怕奸细容易混入。”李永芳不听他的,依旧天天开着市场。
从此,满汉人民在城门口进进出出,也没有人查问。过了七八天,大家也忘了建州兵马。忽然一声呐喊,建州的兵马着地和狂风似的卷来。那把守城门的慌慌张张把城门关锁起来,便有许多满人锁在城里。一霎时外面驾起云梯,箭如飞蝗的射进城来。李永芳在城楼上督促兵士放箭,又把许多木块、石块打下城去。正忙乱的时候,忽见西面火起。他急跳上马向西门跑去,才到西城,那东城又火起了。急转过马头向东城跑去,看看快到东城,那南城、北城又同时起火了。他知道城中有了奸细,悔不听王命印之言,致有此失。李永芳急向自己衙门跑去,到了衙门口,只见里面人声杂乱,火光烛天。他仗着一柄大扑刀,抢进门去。才跨一步,脚下一根绳子一绊,一个倒栽葱倒在地下。门角里跳出十多个大汉来,上去按住拿绳子绑上了,抬去关在一间暗室里。耳中只听得人声鼎沸,喊杀连天。直到半夜里,才安静下来,李永芳也便昏昏沉沉的睡去。到天明时候,外面走进四个满洲兵来,把他拖出屋子去。
李永芳抬头一看,那英明皇帝坐在上面,两旁站着文武官员。皇帝传旨下来,叫他投降。李永芳开口大骂,不肯投降。停了一会,外面把许多尸首抬了进来。李永芳看时,认得是千总王命印和一般将弁的尸首,内中还有李永芳妻子的尸首。李永芳看了,不禁号啕大哭。皇帝又传谕下来,劝他不必悲伤,你妻子是遭城中乱兵杀死的,并不是满洲兵杀死的,如今皇帝看你妻子死得可怜,便着人预备上等棺木收殓。一面吩咐把陈氏尸身停放在大堂,不一时果然有许多人,拿了上等的衣服棺木来收殓他妻子。收殓停当,皇帝又吩咐文武官员上去祭奠。这一来,把个李永芳的心软化了一半,两个兵士上来替李永芳松了绑,又设下酒肉请他吃。李永芳这时肚子十分饥饿,见了酒肉,不由不吃。他一边吃着,一边想到我吃便吃,投降却不投降,看他们拿我如何处治?他放量吃了一个饱,谁知吃完了便两眼矇眬昏昏沉沉的睡熟了。第二天早晨,李永芳醒过来一看,见自己睡在炕上,眼前灯烛辉煌,床头锦衾香软,一个美人儿和他并头睡下。她是满洲打扮,髻儿高高的,鬓儿低低的,压在那粉脖子上面,越显得黑白分明,两道弯弯的蛾眉,眉梢斜浸在云鬓里,两腮胭脂红得可怜,一点朱唇鲜艳动人。那美人儿看他呆呆的向自己打量着,便嗤的一笑,把被角儿遮住自己的粉脸儿。看她身上穿着一件银红小袄,越显得腰肢婀娜。李永芳心中一动,正要用手前去推开她,忽然啊哟一声,伸手向自己头上一摸。那头发剃得光光的,只头顶上挂着一条大辫子。李永芳不由得叹了一口大气,淌下眼泪来。只见那美人又从被窝里坐起身来,低声软语的劝慰他。李永芳问她,你是什么人?怎么和我一被窝睡着?那美人扑嗤一笑说道:“你看这大呆子!俺俩既做了夫妻,怎么不睡在一个被窝里?你问我是谁?我说出来时,怕不要吓破你的胆。我不是别人,便是那当今皇上七太子阿巴泰的大公主呢!”李永芳听了,果然吓一跳,从被窝里跳起来,直挺挺的跪在炕下。公主笑着,忙拉他起来,一面唤着侍女来服侍驸马穿戴起来,看他居然穿着袍褂靴帽、红顶花翎。一会儿那公主也打扮齐整,双双出去谢过皇上。皇上圣旨下来,拜李永芳做抚顺总兵官,专管抚顺一带的汉人。
这时左翼人马也在抚顺会合,一连打破了抚安、花豹、三岔各处。又派兵进鸦鹘关,围清河城,五日五夜打破了。大军回来,又过抚顺城,把城墙拆毁了。出关来,人马齐集甲板地方。大小将士,齐来献功。这时掳掠了许多金银人畜,皇帝一齐赏了兵士们。又捉得关上做买卖的山东、山西,江南苏州、杭州各地生意人,皇帝吩咐多多的给他们盘缠,放他们回家去。英明皇帝亲自押阵,各贝勒大臣随驾随从。看看走到谢里甸的地方,传令驻营。
忽然探马报说:“后面明广宁总兵张承荫、辽阳副将顾廷相、海州参将蒲世芳,领兵一万,追赶前来。”英明皇帝听了,微微一笑。说道:“这班贪生怕死的奴才!俺大军到时,他们躲到哪里去了?如今候俺出了关,却又来追赶。这明明是装幌子,哄他主子的。我量他来也没有勇气的。孩子们!快快去杀他一阵。”一个号令传下去,大贝勒和四贝勒各带本部人马,直杀上去。那巴克什额尔德尼令另外两贝勒也带了兵马,前去策应。
张承荫见满州兵来势汹涌,便靠山分扎中、左、右三营,开掘壕沟,排列大炮。那八旗兵个个奋勇攻上山来。火炮下去,山下兵马死了不少。正相持时候,忽然西南角起一阵狂风,飞沙走石,直向明朝兵营打去。大贝勒呐一声喊,抢上前去,见人便砍,见马便射。四贝勒也向山南奋力的攻打上去。正在血战的时候,忽然山后金鼓大震,巴克什额尔德尼令另两贝勒的人马又从明兵的后营杀来。把张承荫的兵队,挤在半山里,进退两难。四百满兵,把他包围在核心,可怜张承荫、顾廷相、蒲世芳和游击梁汝贵等五十员战将,都死在乱箭下。那残兵败将,向四面山下逃去。满兵追杀四十多里,才止住这一场杀。四位贝勒获得战马九千匹,盔甲七十副,兵仗器械不可胜数,他们一路唱着凯歌,回到大营。英明皇帝给他们在营里大开庆功筵宴。这且不去说他。
话说明朝神宗皇帝,看着国弱民贫,百官偷情,心下十分忧虑。忽然接到建州入寇,抚顺失守,李永芳投降,邹储贤死节的消息,不由得惊慌起来。立刻传谕升勤政殿,召见六部臣工。那兵部侍郎杨镐出班奏称:“建州夷人努尔哈赤,久有反意。臣前任辽东巡抚时,一再奏陈。无奈那时李成梁一味敷衍;我朝又因军饷缺乏,遇事因循,到如今闹成这不可收拾的局面;依臣愚见,现在建夷自称可汗,屡次寇边,他目中久无天朝,可想而知。为今之道,我朝非大发兵马,痛痛的剿伐他一下不可。但出军关外,非寻常战事可比,必然要选熟悉关外人情地理的,才可以去得。据臣所知,有老将李如柏,罢职多年,求皇上下旨征召他起来,授他辽东统兵之职。又有杜松、刘綎、刘遇节、马林、麻崖、贺世贤等,都是深明关外情形的。请陛下调进京来,一一委任他大小各职,跟着李如柏带兵二十四万出关,去实力征剿;至于出军之路,愚臣也早有计划,约分大军为四路,可令杜松及刘遇节等统兵三万从沈阳出抚顺关,沿浑河左岸入苏子河之河谷。可令马林和麻崖等会合叶赫部的援军一万五千人,从开原铁岭方面出三岔儿入苏子河一带。可令李如柏和贺世贤等统兵二万五千,沿太子河出清河城,从鸦鹘关入兴京老城。可令刘继带兵一万,会合朝鲜援军一万,从宽甸出佟家江一带,入兴京老城的南面。另委统兵大员,带领大军驻扎沈阳,遥为策应。这是进退两利,一网打尽之策,望陛下采纳。”杨镐奏罢,退回原班。两旁官员见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他们也没得别的说了。皇帝便传旨退朝。杨镐回到家里,自有一班同僚前来探望。
第二天,果然宫里传下圣旨来,拜杨镐以兵部侍郎兼辽东经略使,驻扎沈阳,为四路总指挥官。其余李如柏等,都依了杨镐的原奏,各个加上官衔,跟着大军出关,去征伐建州夷人。那兵士和粮饷都从福建、浙江、四川、甘肃各省四处搜刮来的。可怜自从万历四十六年四月下了这道征奴的上谕,直到第二年二月才得杂凑成军,大军开拔的这一天,杨镐传集人马在大校场听点。刘綎是先锋官,早在将台伺候。杨镐骑马到了大校场一看,那四处八方来的人马,号令不一,服式也不一样,零乱散杂,他心里老大不高兴。回想到国家府库艰难,也是没有法子的事件。当下他略略检点一过,传令祭旗。刘綎走到帅旗脚下,一头牛捆绑在地,他手下兵士见先锋官到来,便拔刀斫牛,连砍三刀,那牛头才落下来,刘綎心想如此笨拙的兵器,如何出关去与建州夷人厮杀。当下勉强把旗祭起,杨镐便把大军分作四路。分派停当,暂回府中住宿。
杨镐的夫人,听说丈夫要带兵远征,心下有说不出的凄惶。当日便备了一桌酒席,在内堂替丈夫饯行。说起建州夷人,万分强悍,此去不知胜败如何。那夫人和如夫人、公子、小姐都淌下泪来。杨镐忙喝住了。说些闲话。
举家正忧闷的时候,忽然二门上的家人跑来回说:“外有刘将军请见。”杨镐问明是刘綎,心想我们才在校场上见过面,如今他又有什么紧要公事呢?一面想着,一面走出去。
那刘綎见了杨镐劈头第一句便问道:“大帅,看我们的军队可用得吗?”杨镐听了,不觉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也是没法的事体?”刘綎说道:“大帅要知道,此番出师,不是儿戏的事体。像这样杂凑的军队,末将怕是靠不住。依末将的意思,求大帅奏明皇上,另练新军二三万人,归末将统领。教练一年,便成劲旅。那时不用劳师动众,便是末将一人,也可以抵住那建夷十万人马。”
杨镐听了,又叹了一口气。举起一只手来,在刘将军肩上一拍,说道:“老弟,你还怕不知道吧!如今国库如此空虚,满朝站的又大半是奸臣。便是这杂凑的军队,也是经过八九个月才得召集成功,哪里又经得起将军去另练新军?不用说国库里拿不出这一宗军饷,便是这一年的耽搁,那建州人怕不要打进关来么?事到如今,也是没得说的了。老弟!你看在下官面上,出去辛苦一趟吧!”刘綎原是一个血性男子,听了杨镐这一番话,便站起来拍着胸脯说道:“元帅既这样说,末将拼着一条性命,结交皇上和元帅罢了!但是,……”刘綎说到这里,觉得又是碍嘴,不好意思说下去。杨镐听了,便追着他问道:“但是什么?”一看那刘綎已是掉下眼泪来了。杨镐心里明白,便拍着胸脯说道:“老弟放心!怕此番出军不利,老弟身后的事,有上官替你料理。”刘綎忙上前跪下来说道:“这样请元帅受末将一拜。”杨镐也跪下去答拜说道:“俺二人拜做兄弟罢!”站起来两人拉着手,淌眼泪。刘綎说道:“末将益发连家小的事也托付大哥了。”杨镐心下万分难受。回心一想,大军未发,先为此痛哭起来,岂不是不祥之兆吗?忙止住了哭,索兴拉他到内堂去拜见夫人,留他坐下喝酒。
第二天,杨镐先把刘綎的家小取进府来,一块儿住着;一面催促大军浩浩荡荡杀奔关外去了。看看到了沈阳,杨镐传集大小将领,商议军事。探马报来说:“金国皇帝,亲带八旗兵丁。每旗七千五百人,约有六万大军,已离我军不远。”杨镐听了,便拔下一枝令箭,令马林等带领本部人马,会合叶赫援军约一万五千人,从开原铁岭方面出三岔儿入苏子河一带,扰他南面,只许混战,不许对垒,引他深入南方,便立了第一功。马林得令去了。第二枝令箭,传刘綎上帐。说道:“你带领一万人马,会合朝鲜一万援军,从宽甸出佟家江一带入兴京老城南面。你打听得西路兵开仗,便从东路猛攻,断其旧路。”刘綎得令去了。第三枝令箭,传李如柏上帐来说:“你带领二万五千人马,沿太子河出清河城,从鸦鹘关直捣兴京巢穴。三路兵中,你这一路道途崎岖,最不易走。你却须昼夜赶程,路上不得停留。早到兴京,便是你的第一功。”第四枝令箭,唤杜松和刘遇上帐说道:“你二人带领三万人马,从沈阳出抚顺,沿海河左岸入苏子河河谷,抵当敌军正面,须稳扎稳打,打听得南面军队开战,才许你动身,猛力攻打,不得有误。”杜松诺诺,连忙领了将令去了。这里杨镐修下战书,打发人速到兴京去。一面派游击使安仁,沿路催督粮草,侦探敌情。
却说四路兵马,马林一路行得最快。英明皇帝大军,正向介凡山进发。忽然探马报说:“南面苏子河一带,隐约见明军旗帜。此外西、北、东三面,却不有敌军。”诸贝勒大臣听了,齐对皇帝说道:“我军向西直进,如今敌军却从南面横冲过来,以我中军挡敌人前锋,怕为兵家所忌。请陛下下令大军,速速改向南方进行为是。”英明皇帝听了众人的话,迟疑了一会,说道:“请军师上帐!”那范文程听皇帝传唤,忙走进中军营去。皇帝见了军师,便把上项情形说了一遍。范文程略略思索了一会,说道:“依臣愚见,我军且莫向西,也莫向南,暂时扎营在此,再听后报。”
皇帝听了点点头,传令下去。大军立刻扎住营头,休得行动。一面多派探马,四处去侦察敌情速速回报。六万大军,正走得急迫,忽然下令停住,把个先锋官扈尔汉,急得搔耳摸腮。说:“敌人已在前面,俺们赶快赶上去,迎头痛痛的打他一仗,岂不是好?俺们既不断了腿,又不害什么病,好好的怎忽然在这里,前不巴村,后不挨店的站住了,养起力来了呢?”诸贝勒听了,哈哈大笑起来。看看大军驻扎着,今天不走,明天也不走,后天又不走,急得那大小将弁,背地里都骂“鸟军师”。
到了第四天上,四处探马都报到说道:北路上有一支明朝人马,沿太子河正向清河城进发;东路上也有一支人马,从宽甸进发;西路上,有一支明朝人马从浑河一带荒僻小径而来。独有南路上一支人马,从开原铁岭方面昼夜兼程,摇旗呐喊而来。英明皇帝听了,便问军师,这四路人马来得何意?范文程微微笑着说道:“清河城一路兵马,直攻兴京。虽是十分紧要,但是那路途崎岖,行军十分迟缓。目前兴京决不有碍。那东路上的兵马,原是打算攻我军的背后,但是我们前锋倘然能够得胜,那东路的兵,也不战自退了。至于西、南两路的兵马,骤然听去,觉得南路的敌兵来得急迫。但是臣料定他南路的兵马,决不是主要军队。这是他们伏下的疑兵,引诱我们向南走去。越走越深,他却用全力从西路直扑我的后阵,那时我们腹背受敌。那东北两路兵马,便直捣兴京,叫我们顾此失彼。如今我们偏不中他的计,请陛下传令只用五百名兵士,在南路上险要所在,拉住敌人的疑兵。在树林深处,多插旗帜,他自然不敢前进了。陛下自统八旗大军,直攻抚顺。这一路是明朝的主力军队。西路一破,那三路人马,不战自降矣。”
范文程说话时候,许多贝勒、大臣围着他,静静的听。听到这里,那扈尔汉跳出班来,举手伸着一个大拇指说道:“先生好妙计!”回头一看,见英明皇帝坐在上面,他忙爬下地去磕头谢罪。要知范文程的计算错也不错,再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