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上回书中,说到田福恩逼着绣春来家,求着云麟一件事。云麟也不问皂白,就满口回绝,说得绣春默默无言,大有嗔怪之意。云麟老大不过意,说:“姊姊像是生气了,我不过说着玩呢。其实姊姊的事,就是我的事。姊夫既然逼着姊姊,只要我力量做得到的,岂有不承认之理。”绣春听了,才回嗔作喜说:“你说的话奇了,我何常怪你来。这是他平常作事太不成人,也难怪人家不信任他。不过这一回托你的,也算是件正经公事,所以我才肯回来和你说呢。”云麟道:“姊姊说了许多话,全是空文,究竟他要托我的是什么一回事呢?”
绣春道:“现在还是闲着,这里又没有外人,我把今日一番奇形怪状的说话,告诉你们,真是又可恼又可笑咧。今日午后,他从厂里回来,没头没脑的向着我道:你知道我们扬州的乔家运这个人吗?我还是幼年时候,在家听见你说过乔家运在书房里的笑话,知道不是个好人物,便嗔着他道:你问的也太稀奇了,我是个女人,那里会知道外面的事。他说我因为知道他和你兄弟很好,所以我问你一声,你要知道现在我虽在工厂里办着事,每月收款不多,那外面的用项着实不小,已闹下许多亏空来了。我那死人老子,他偏不肯死。白搁着银钱,不许我用,我怎样混得过去。好了,现在赚钱的机会来了,你不见我前回忙着选举,那白花花的银圆,都望我衣袋里滚进来的时候吗?那时我何等精神。我记得曾经替你做过一件蓝布外褂的呢。我道这些从前的事,又说他做甚,有什么关系呢?他道:现在又要办选举了。我道:原来你又得着选举的什么职务,所以这样高兴。他说职务虽没有得着,已经有些意思了,但是还要借重你的大驾咧。我自从去了到今年,这许多时候,从来没有听过他这种客套话,也很奇怪,就说你要我替你做什么事?你也该说个明白呀。他说,只回办选举,我原想借着前次初选当选人的名义,托着人向县里运动个调查主任,那人去了一趟,竟不成功。今日我听见乔家运正去找你兄弟,请他代求你们贵亲戚姓伍的,向县里去说,这事是不成功的。我想他既托着你兄弟去谋的事,在他面上荐个把调查员,他必定不好推却,所以要叫你赶快回去,向你兄弟去运动,迟了恐怕给人家抢了去。我前回曾经听见你说议员的权势很大,当他是件正经事,就答应了他,他就逼着我换了衣服,替我叫了一部车子,还向衣袋内拿出十个铜子给我做车钱呢。”
云麟笑道:“姊姊今日到可谓得着异数了。他们的消息,真是灵通。今日下午的事,他预先就会知道。人家说他们有耳报神,我语他们都藏着个樟柳神呢。好在老乔的事,果然是托我的。只要他成功,姊夫的事没有不成功的。姊姊明天回去,就叫他安心等着罢。但是有一句话,姊姊听了不要多心,姊夫的事成功了,也不过做个轿夫,姊姊不要又同那年怪着兄弟,那真是冤枉呢。”说着哈哈大笑。绣春说:“好兄弟,你不要刻薄我了,我哪里情愿有你怎样一个姊夫呢。”
秦氏道:“麟儿你的话愈说愈不像了,姊姊难得托你一件事,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又何苦当着你姊姊编派姊夫呢。”云麟道:“母亲不要认真,我和姊姊多时不见了,不是这样取笑取笑,叙些天伦乐趣,到像是生分咧。”说了又和绣春谈些家常,见黄大妈来说,玉姑娘醒了,柳氏听见也就回房。秦氏见天时已经不早,命红珠也去。云麟先到柳氏房中,和玉凤儿调弄一回,仍回红珠房内安歇。次日绣春回去,田福恩已在家里等的正不耐烦。见她回来,赶忙问他事情怎样?绣春见他急得什么似的,故意呕他道:“这事恐成画饼了。”田福恩急得跳起来道:“他是我的小舅子,你是他的姊姊,难道求他这一点事,他都不肯答应么?若是他不肯帮我的忙,让自己和他闹去。”
绣春道:“你又要错怪人了,他哪里会不肯呢。你这件事,第一要姓乔的做了个调查主任,他才可以给你推荐。姓乔的主任,又要姓伍的肯替他去说呀。现在姓伍的不肯到县里去说,叫他有什么法子好想呢。”几句话说的田福恩默默无言,一面鼓着嘴,一面只顾拿着手搔他的癞头,坐着发呆。绣春见他这种情形,不觉噗哧一笑。田福恩听见绣春笑了,就恶狠狠地指着绣春骂道:“你这人真麻木呀,我的事情不成功,你也该替我打算打算。我正急着,你到笑了,你难道不是我的妻子吗?”绣春急忙拦住他道:“外面的事,我如何能彀替你打算呢。这是你求人的事,你还和我这样汹汹的,你还想我替你帮忙呢!”
田福恩忙笑着说道:“好人,你果能代我想法,我就替你倒洗脚水都甘心咧。”说着就趴下去磕头。绣春道:“呸,你这样丑相,若给外人看见,岂不闹成笑话。我索性告诉你,免得你悬心。”就将昨夜云麟答应的话,一一说了,喜得田福恩连连向绣春作揖说:“我的娘,你原来和我取笑,你何不早说,我也不至于得罪你了。”说着又向绣春作了一个揖,弄得绣春只顾抿着嘴笑。田福恩道:“这时我厂里还有事,暂时别过你,夜里我再来陪你的罪。”说毕,头也不回,竟自去了。过了两天,乔家运的调查主任,居然到手。云麟就去找他,介绍田福恩做调查员,乔家运听了,心里一动,忙笑道:“老哥介绍的人,兄弟敢不尊命。况且田先生又是上一届办过选举的人,自是熟手,我正可以借重着他呢。”
云麟听了,自是欢喜,忙到绣春那里报告了。后来扬州五段调查员发表出来,田福恩居然也在其内,他就兴高采烈,忙着他的选举,连工厂里也不大有工夫去。后来因此工厂里就出了一种毛病,几乎不把萧盐商几万银钱的捐款化为乌有,这是后话,暂且不题。且说扬州的办理选举,自从第一届的时候,就发生了许多弊病,以后便牢不可破,虽则上回书中,乔家运曾将各种弊窦,略述一二,究竟如何,读者尚不甚明了。我就趁这时期和读者谈谈,到也是揭破地方黑幕灌输常识的一个好法子。
原来扬州这一班办理选举的人,也和在衙门里当差役的收着徒弟一样,正经由县里委任他做调查员的人,本来没有几个,那一种要想替他们做走狗的,却不知凡几。不问那一届选举,都是他们帮着去做,并且成了世袭的职务。十个之中,难得有一个生人加入。即便有了生人加入,他们也要来运动着和他们一起。你若不是见机而作,必定给他们排挤而去。这是什么缘故呢?他们认这选举的事,是一种固有的营业,多一个人加入,就少分了一种利益,所以固结团体,不容他人插足。即如我这回书中所说的田福恩,他从前也是调查员之一,讲到调查的手续,除了着他们手下的这班走狗,胡乱拿着查验选举的条子,在各家门首贴着敷衍面子外,余馀的名姓职业,都从百家姓里面去翻着造出来的,所以一部选民册上,要想去证明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无论何人,也不能详细考察得出来。就是县里当了选举监督的责任,虽则明知其弊,也不能揭穿其隐。咳,国家视选举为要政,若辈反以选举为生涯,言之岂不可丑。
即以田福恩而论,他上次因为得了一个调查员,就弄着许多选票。后来又弄到一个初选的当选人,不但成全了他一个小绅士的资格,就是他东奔西走,替人抬轿子的轿钱,也不知赚了几百元。利益既厚,自然格外关心。这一次得了选举的消息,他就早已托人在县里打听,才知道委的筹备主任,是许道权,赶快托人介绍,要想谋一个调查主任。那知许道权认定这个差使是金银的窟弄,不肯徇情,回他说我的目的和别人不同,别人多以选票为目的,我却以金钱为标准,只要他能报效我大银圆若干,我就可以承认。在田福恩心想,这件事情,就和写个八字,第一撇尚未见面,我就拿着钱去报效,我又不呆,我不会拿这钱去嫖花姑娘去呢。那知后来居然会碰到一个乔家运,许道权的目的既不能达,田福恩要想做的事业,到给他成功了。
且说乔家运既然得着了调查主任,那一班调查员,都由他一手包办。许道权做人虽则厉害,究竟敌不过他的手段,有权反变做无权了。那调查手续,还不是仍照前面所讲的老例,等到册子填写成功,田福恩居然?住了几百张选举票。他想如现在就把这许多票子卖出去,得款既属零星,究竟拿不到大好处。不如仍照从前一样,用点小小本钱,把别人的票子买得来,自己做了当选人。那时我只善价而待,等着有好的主顾,不怕他不拿着一千八百来孝敬我。就是做轿夫的时候,跑跑上海,也得出几回风头。因此就四面拉拢。说也奇怪,在上一次,他要选票,都一说就成。这一次却不然,问问这个,就说我的票子,已经有人接洽去了。问问那个,又说我的票子,连自己还不彀呢,接连碰了好几处,都是一样,弄得田福恩急的没法,想了许多时候,居然被他想出个方法来了,说:“这件事除非去和乔先生商量,我曾经答应他报效选票的,托他去说合,要他手里的票子让给我,想他也不好意思当面回却。”就立即坐着一辆车子,到乔家运家里来。事有凑巧,这日乔家运尚未出去,碰个正着。不过尚有许多调查员,在他这里谈的正热闹。田福恩捏着一把汗说:“不好了,这是我的绝计,如果被他们走了先着,我可失败了。”
乔家运见他来了,就很和气的招呼他。田福恩也就和众人都招呼了,然后坐下,听他们继续所谈的,都是些赌局。有的说我昨天盈着几多。有的说我昨天输了,只怪我手运不好。田福恩见他们并不谈起选举,以为我这一着,尚未给人窥破,自是高兴。不多时,这班人都散去了。乔家运就和他说道:“田兄难得光降,我们有好些时不会了。”田福恩道:“我是今天专诚来拜访乔先生的。”乔家运道:“我们何必客套,先生先生的,怪不好听,你就喊我声哥哥,我就喊你声老弟罢。”又说道:“老弟此来不是为选票的事,和我有接洽罢。”田福恩道:“哥哥猜个正着,莫非你是神仙,预先知道我心里的事。”
乔家运道:“不是在老弟面前夸口,你我吃的是什么饭?干的是什么事?如果在我这选举范围里的事,消息不灵通,我还当什么调查主任呢!老弟,我知道你的主义,你想初选当选是吗?你现在究竟已经弄到了多少票子呢?”田福恩绉着眉头说道:“哥哥既然知道,我也不必瞒了,我只我自己的几张,另外跑了好几处,费了好几日,间绝是没有一点眉目。”乔家运拍着手道:“老弟,你错了。你虽则和我第一回办事,你难道连我哥哥的顶顶大名都不知道吗?放着我哥哥不托,偏去找寻别人,有什么屁用!你看我只要弄点小小手段,不怕你不成功。”田福恩道:“我原是来求哥哥的,这事总求哥哥作成,将来到上海和南京的时候,堂子里的花酒,总是做兄弟的来孝敬咧。”
乔家运故意想了一想道:“老弟的事,还怕做哥哥的不帮你的忙。不过仔细算起来,老弟自己也不过一二百票,我呢,已经有好些票子答应人家了,所剩的有限,情愿奉送老弟,也说不得什么酬谢,到是要和各调查员去商量让来的票子,他们是和老弟一样,有个目的,这到不得不叫老弟破费着几个小本儿。好在到复选的时候,不但拿得回来,并且总有一笔大大的钱好赚的。”田福恩道:“这事做兄弟的也想到,必须要花几文,但是仍要请哥哥替我计算计算,要筹划多少款子,才能办得到呢?”
乔家运拿着手指一五一十的算着道“阿呀,老弟你要买的票子多着呢。在别人去接洽,恐怕非五六百金不能买到,好在做哥哥的神通广大。只要说一声儿,不怕他们不把票子来奉送,但茶钱酒钱,是不可少的,至少算起来,也须得二百块银圆。好在你们宝号里,拿一二百元,也不算什么事,我明天听你的信罢。”田福恩起先听见要二百块大洋,已是吓了一跳,后来想到如若成功,至少也可得到一千八百,除了本儿,还有多数可赚,也不嫌价贵了,说:“款子呢,我准筹二百块钱来,交给哥哥,不过限定明天,日期太速。因为我那死人老子不管你什么地方要用钱,他总死?住不放,我也要另外去筹划。限我三天期限罢。”
乔家运故意替他着急道:“老弟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选举的日期已近,外面竞争的人很多,你迟一点不要紧,恐怕人家要卖票子的人,等不及呢。你既是这样说,我就等你三天罢。可是过了日期,我就不管。”田福恩欢喜非常,就千恩万谢地辞别了乔家运,回到厂里,要盘算这二百块钱,从何处设法。以前刘祖翼当会计的时候,我们同着嫖赌,那二百块钱,只消歪歪嘴不怕他不挪给我用。现在的会计,是个老古板,那里会成功呢。在这一夜,左右盘算,愈恨老子不死,现在虽则要想叫老子快死,也恨没有和杨蝶卿这种人,替他买砒霜,整整一夜未曾睡着。次日想回来和绣春要些饰物,他也知道绣春的物品,都给他卖的卖,典的典,已弄光了。遂无精打采的,在厂里坐了半天。忽然想起来说:“呸,除了死的想活的,我那年要换洋装,恨着向他要那白花花的洋钱,不是从他钱柜子里,飞到我袋里,又从我袋里,飞到那成衣铺子里去的么。”
主意已定,就一口气跑回家中。见店内静悄悄的,只有一个伙计,两个小官,见了他来,和他点头儿。他也并不理会,一直走到他母亲房里,也没有一个人。原来他母亲周氏,到张奶奶家里打麻雀去了。绣春因为刚吃过饭,作了一回呕,便懒懒的睡在床上。田福恩见左右无人,就想下手去开他父亲的钱柜子。那知扳摇不动,锁得紧紧的。正在去寻钥匙,这也合当有事,走到他母亲床前,见枕头下面露着一张白纸角儿,他就伸着手去一拉,见印着绿花黑字的纸儿,一大搭,这一喜非同小可,叫声惭愧,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向怀里一塞,掉头就走,仍到他厂中去了。第二天,就将答应乔家运的二百元送去。乔家运说:“老弟你真运气,我给你各处说过,票子已经足数了。二百块头,却却分派平均,那时可以稳稳到手。不过我到也有一件事和老弟商量,你的事经我招呼,必定成功,我也要想当一当选,一则将来可以为老弟帮忙,二则我也想出出风头。计算票子,因为替你说的多,我自己反不够了。老弟现在尚有几百票,不如让了我,要多少钱,你就在二百元里头扣除了去,也是一样。”田福恩道:“做兄弟的事,都仗着老哥成功了,难道这区区数百票,还讲钱吗。我们一言为定,到了时候,我就统统填着老哥的名字罢。”
乔家运也向他道了一回谢。田福恩就走了。一面乔家运就邀集了他手下的一班健将,把二百元分配给他们,并且教他们票子上名字的写法,众人一涡风的散了,专等投票那一日去做事。田福恩回到厂里,心想老乔这人,也太厉害,我送给他二百元,帮我做了点事,他就要想我的票子,我留着自己用不好,何苦要送给他,我也不得不施点小手段,将来你可就认识我田福恩了。也就招呼他的一班走狗,嘱咐他们所有票子上,都写着田福恩。到了选举这日,田福恩也去投票,因为他不善写字,勉强写了一张。只见这日会场门口,很是热闹,就是人力车,也停了几百部,可见这天来的人很多了。走到里面,人已拥挤不堪,有的选将挽过松髻的曲辫子,拖在脑后。有的穿件破烂洋布长洋,身边不知藏着什么,走起路来,玎?玎?的乱响。其馀奇形怪状的人,也不知多少。又见自己手下的这班人,也都在那里投票,他就放了心,慢慢的挨进去。许道权、乔家运都在里面,他也就和他们鬼混起来。到了下午四点钟,才将票匦封好,各自散去。到第三日,就是开票的日子。到了这日,田福恩格外高兴,把他从前穿过的一套西装衣服,向当里赎得出来,穿在身上,拿着一根司的克,跑到会场里来,想做他初选当选的议员老爷。乔家运见他这种形状,已知其来意,不觉暗自发笑。这时候开票的职员,已经派定,二人检票,二人唱名,四人伏在案上,写唱出来的名字。那县知事,是本县选举监督,高高坐在上面,和许道权、乔家运讲话。田福恩也不上去招呼,只在检票的地方站着,听唱名。站了半天,腿也酸了,口也干了,唱出名来,有的是扬州著名的绅士,有的是许道权的,乔家运倒被他占了半数,并没一个姓田的。又等了半天,唱着一个田字,看了一会,又说了祸思二字。田福恩听了姓田,想是自己了,原来我的票子,都在后面。那知听到名字,又不是。不觉瞪着眼睛向检票员望了一眼说:“我们扬州有田祸思这个人吗?”
检票员见是田福恩,也就想到,忙高声叫道:“田祸思不是祸思,是福恩,因为福字写不清楚,变成祸字。恩字写不明白,变成思字了。”说得哄堂大笑。有的还喊着废票废票,直等到开票终了,除了他自己写的一票外,其余并不见田福恩一个字。是日乔家运果然当选,其余当选的因不是本书重要人物,不必再赘,直把个田福恩气的眼珠发白,知道上了乔家运的当,就拿着司的克在门口等着。停一会,县知事乘轿去了,乔家运也出来。田福恩就拿起司的克兜头一杖,乔家运却很机灵,老远的看见他恶狠狠的站在门首,已知道他不怀好意,也预先防备,忙将一杖避过,顺手一掌,原想打在田福恩颊上,那知一偏,正中在他癞头上,癞痂去了,鲜血直淋。乔家运趁他不备,一溜烟的跑了。原来乔家运早知田福恩是个无赖的冤桶,云麟介绍,所以心中一动。后来田福恩要买票子,偏去找他,落得拿他二百元来买自己的票子。就是田福恩那些走狗,也被他运动,所以开票时候,田福恩的选票,都变了面孔,投奔乔家运走了。但是田福恩事情既不成,白白的丢了二百块大洋,心里如何气得过,就怒冲冲的回到家里。这时周氏正指着绣春大骂说:“我出去了,你难道死了不成?我房里的钞票,会给人偷了去,你还不知道。”
田福恩知道二百元的钞票已经发作,就把司的克一掼,指着周氏说:“你不要活见鬼,你们藏的洋钱,自己管不周全,失掉了还要来骂别人。”原来田福恩拿了二百块洋钱去,当时并不发觉。隔了好几天,还是田焕想着,问他妻子道:“我前天交给你的二百块钱的钞票,你给我放在哪里?”周氏道:“你不提起,我到忘却这件事了,好像还放在我枕头边呢。”田焕道:“你也太大意了,这不是三块二块钱,可以随便放着。倘若露了眼,给人偷了去,那时这么样呢。”周氏道:“你也太过虑,放在枕头边的东西,还会不见,外面的物件,都要偷光了。”一面说,一面就走进去向枕头边取钞票。那知把手伸进去一摸,不但钞票没有,连那包皮纸都不见了。连忙将枕头移开,被褥都翻起来,四面找到,却没有一些影响。自知出了意外的事,又痛又急,就哇的一声哭起来了。田焕这时正走到店里,听见哭声,知事不妙,赶快跑进来说:“怎的怎的?”
周氏哭着说道:“中了你的话了,我这包洋钱好好的搁在枕头边,不知道那个天杀的恶贼,摸进来拿去用了。”田焕跳着脚喊道:“我的话如何?好容易大前天做了二百块钱的交易,统统拿来交给你,你应该好好的替我收着,现在丢了,你知道我痛心不痛心呢!”周氏自己心虚,又受了田焕的话,回答不出,心里益发闷闷的,想拿绣春出气,却巧田福恩回来,帮着绣春,周氏就大哭起来说:“我到了你田家的门里,我并没有受过一点好处,你个老杀才,你当年没有我,你那里有这一天,你因为了二百块钱,自己闹的不彀,你还要串着小扣子来和我闹,我今天是不想活了,我抵庄拿着我的性命和你老杀才拼。”
田焕既失了洋钱,又受他妻子一顿骂,心里如何过得去。绣春要想出来劝,偏生被田福恩拦在房里,不准她出来。这时已惊动了邻舍及店里的伙计等都来询问情由,田焕遂对众人说明原委。当时劝的劝,说的说,议论纷纷。有的说到城隍庙里去罚咒。有的说请人圆光。闹了半天,仍旧毫无头绪。直等到周氏哭的倦了,田焕也无可奈何了,众人才纷纷散去。那田焕本来是一钱如命的人,今日无原无故的将二百块钱失去,心里不觉闷闷不乐,茶饭都减少了。过了几天,就病倒床上,不能起身。周氏劝他请个医生来家诊视,他不但不肯承认,就连他妻子也骂起来,因此一日一日的耽搁下去。田福恩仍旧天天混在外面,哪里还顾他老子的病,田焕虽则病在床上,心里还是记挂着店务,对周氏道:“我一生做牛做马,原是为着这小畜生,如今他竟不来看我,你看店里的人,哪个是靠得住的,如小扣子能料理店务,我就不用操心,他不成器,我的心可是白用了。”
周氏劝他道:“你静心养息养息罢。我看店里的人,都还老成可靠,断不至于乘你病中,偷偷摸摸。只要你病好,那几百块钱总也赚得转的。”田焕听了店里的人都老诚可靠这句话,就两眼望上一插,不省人事的昏过去了。周氏狠命的喊着好久,到了夜里,才觉回过来,嘴里模模糊糊的说道:“田焕,我却待你不错呀,你初到我店里的时候,你是什么境象,我好意喊得你来,叫你管理店务,并且准你夫妻都住在店里,不多时候,你们就丰衣足食,你也应该感激我。我死之后,儿小女小,我不望你报恩,只是替我照顾照顾,也是你一点良心。那里知道你是个狼心狗肺,乘我死了,就欺他们孤儿寡妇,吞没我的财产,凌辱我的女儿,你还是个人吗!”
周氏听了这话,分明是云锦的口吻。这时田福恩尚未回来,绣春又是病着,半夜里房内只剩着周氏一人,愈觉得阴风惨惨,孤影凄凄,只吓得周氏索索的抖个不住,就跪在床前祷祝道:“我知道你是田老相公了。我们从前却有许多对你老人家不住的地方,但是我总求你老,君子不记小人过,我的媳妇,就是你老的女儿。我的儿子,就是你老的女婿。我们现在譬如替他们做伙计,死了之后,这份家产,还不是仍旧归还你老的骨肉。你老暂时饶他罢。若说阴间缺少钱用,我就去买两条锡箔,烧给你老用。”
田焕瞪着眼睛说道:“啐,你还想替他求饶,他做的事,都是你的主使。他的罪果不可饶,你这人亦何尝可赦。我是禀准阎魔王来的,我且和他到阎王殿上去算账。”周氏还想求情,又见田焕手指着门,说道:“不是差人来了,哦,我去,我去,请你们不要动手。阿呀,我去了。”说着又昏晕过去。周氏看着田焕神情不像,忙喊起绣春并外面两个伙计进来陪着。一面又差两个小官,拿着灯笼去寻田福恩。那田焕昏晕多时,忽的拿着两手,左右开弓的在颊上乱拍,嘴里杀猪杀羊似的喊起来,说:“阎王爷恕我。”分明是受刑的样子。连陪着的两个伙计,都不觉毛发悚然。不一时看他脸上已经红肿起来。周氏这时也无话可说,只哭丧着脸坐着。停了一会,田焕又悠悠的醒转来,张着两眼,四处望着,像是觅人的样子。周氏知道他的意思,忙走过来,田焕拉着他的手,有声无气的说道:“我是不相干的人了。我一句话告诉你,我们从前做的事,都是个错,从今以后,你也须改改,若照此下去,你的寿也恐不得长,你并须普告众人,一个人做事,总要问心无愧,如若不从良心上做去,都要和我田焕一样,不得好死。”说着又问小扣子呢?这时去寻的两个小官还没有回来,田焕等了半日,还不见来,就连连喘着气,大声说道:“咳,既知今日,何必当初。”说毕那头上的汗珠儿就如雨的下来,一伸腿就去了。呜呼,正所谓蜂酿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这就是守财虏的下场,那两个小官,各处找寻田福恩,最后到了一个赌场里,见他正在兴高采烈的天扛呀地九呀乱喊,看见小官进来,问他,说是他老子病重,他就狠狠地望了一眼说:“这是什么要紧,半夜三更,也来找我。他就是死了,管我屁事。”说着仍旧念他的天扛地九去了。直等到天亮,赌场散了,才同小官回来,那时田焕已经死了好久。周氏也无暇诉说,只得和他商量办理丧事。忽听得外面街上人声鼎淹起来,像是闹了乱子一样。欲知何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