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作息起居习俗 中原地区筑室而居的定居生活的确立,作息习俗即大致同时形成。史传尧时有壤父五十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⑥。舜时有善卷,“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⑦。农耕生产方式与定居息息相关的关系,使人们在按照大自然安排的“作息时间表”进行生存斗争的同时,自觉将“日作、夜息”作为约定俗成的社会行为准则。人们“明而动,晦而休,无日以息”①,作息时间的社会化,和人们最初对日常生活事象的先后次序所作的分段记时,无不反映着当时作息起居习俗的基本内涵。人们最先的记时,大概只是把白天和黑夜作为一天中计量时间的基本单位,后来出于对日夜交替现象的观察,又有更小时间单位的测定,《管子·庙合》云:“日有旦暮,夜有昏晨”,旦暮昏晨恰恰代表了日夜交替界限的小时间段。这种原始时间概念的产生是相当早的,旦字很早就见于大汶口文化时期的陶文,字象山上的云气承托着初出山的太阳②,似寓记时和序方位的意义。到殷商时代记时已十分系统化和制度化,甲骨文所见的记时制是一种尚在完善之中的不均匀分段记时制,其记时情况如下页表③。武丁时大致是把一天分为十二个时间段,祖庚祖甲时材料缺如,不很清楚,虞辛以后记时趋于细密,一天分为16个时间段,白天自旦至■分10段,夜间自昏至夙分6段。各段时间称名,除一批出自日月运行观察知识者外,像辳、郭兮、寤、■、住、大食、小食、大采、小采、夙、■等,均来之日常生活用语,涉及到当时的生产实践、居住生活习俗和宗教活动等方面。辳即农的初形,本意指用蜃器披除杂草,《淮南子·汜论训》云:“摩蜃而耨”,它反映了当时的农耕生产状况。用农字作时称来记某一固定时间,一方面说明“民之大事在农”④,同时又揭示了“日出而作”的作息习俗。郭兮又单称郭,它辞云:“昃至郭不雨”(《掇》1·394)。《说文》云:“郭,度也,民所度居也,”它本是反映筑室而居生活状况的用语。从建筑学看,郭是多室组合的形体概念。早在仰韶文化晚期,住宅已出现了明暗套间,甘肃东乡林家聚落遗址发现一座半地穴或吕字形住宅(F16),双室相连,各设一灶,主室又隔出小套间,用来贮藏物品50000023_84_1①。龙山文化时期,连间和套间的组合式建筑普遍出现,郑州大河村遗址发现四室并连的地面式建筑(F6—9),其中一间又隔成内外套间,四室最小的一间面积仅1.04平方米,是个储藏室②。婚姻家庭和家族人口的增添,使人们不断为改善居住条件而作出努力,仓房、壁龛,窖穴、畜闲等辅助性生活设施,构成了居室格局的有机组成部分。偃师二里头夏末都邑遗址发现的多室排屋和大型廊庞式宫室建筑群,商代组合复杂的宫室和一般贵族的宅落,以及甲骨文名目繁多的室名、公馆和西仓之类,反映着一时代不同阶级和等级的“度居”情况。用表示房屋组合形体概念的郭字来表示日落前某一特定时间,正是对“日入而息”作息习俗的广泛社会事象一次有意识的再确认。寤字是表示下半夜至天明前的时间专词,本意指室内一人在床上呵呼虚吸的睡眠状。原始时期无所谓床第家具设备,只在住屋中央设一灶炕,人们夜间则围炉而卧。为避免潮湿或寒气,人们很早就相当注意地坪的铺筑,所谓白灰面、烧土面等等,相继发明。安徽肥西古埂遗址一座5000多年前的地面式房址,屋内有长4米,宽1.5米,高0.42米的红烧土台睡坑③。陕西临潼姜寨一期房屋遗迹,每每有高出居住面的土台,具有土床的实效。河南安阳后冈龙山时期房屋,有的地坪用排列紧密的木条铺成④。河南郾城郝家台龙山期古城还发现用木板铺地的房址⑤。辽宁旅顺于家村遗址发现的4000年前后的房址,地坪铺有排列整齐的木棍①。陕西绥德小官道龙山遗址房屋,有用当地产页岩石板铺设地坪和屋顶②。这些房屋装修设施的发明,不仅起了一定的防潮作用,也提高了居住空间实体的卫生整洁和生活舒适程度。与此同时,美的追求已使原始先民对居室的装饰发生了兴趣。姜寨仰韶遗址的地面或房址,每每有用手指或其它尖细工具按压及剔刺的各种几何装饰图案,如以圆窝、方窝、线条等为母题组成三角、平行线或长方形图案③。华县泉护村龙山时期房址,白灰面地坪,又配以涂朱红色的墙壁,十分显目④。绥德小官道以及山西石楼岔沟龙山时期房址⑤,有的白灰面墙体壁根绘有一圈红色线条。陶寺遗址出有几何形图案的白灰墙皮⑥。辽宁牛河梁红山文化建筑遗迹,出有彩绘壁饰,有绘赭红间黄白色交错三角纹几何图案,有绘赭红色勾连纹图案⑦。到了商代,贵族阶层的居室,内部装饰更趋华美,文献称商代宫室“宫墙文画,琱琢刻镂,锦绣被堂,金玉珍玮”⑧。甲骨文有“文室”、“丽室”之称。《竹书纪年》谓“纣作琼室,立玉门”。殷墟甲十一基址用铜础立柱架梁;西北冈王陵区1001号大墓出有白色大理石立体雕像的柱旁装饰建筑构件⑨,可见设想当时宫室内部的装潢艺术也一定很富丽堂皇的。甚至连殷墟的王室手工业作坊,白灰面墙壁也绘有红色花纹和黑色圆点组成的图案⑩。盘龙城商代方国贵族墓葬,棺椁雕花,阴线涂朱,阳面涂黑,色彩斑烂;洛阳东郊商代地方贵族的墓内,曾发现红、黄、黑、白四色布质画幔①;可能即是居室装饰艺术的再现。居室的美观与舒适,已成为商代贵族阶级消费生活奢侈的缩影。床第茵席的坐卧之具,大概是在进入阶级社会之后才有。《天问》叙夏代商族王亥事迹云:有扈(易)牧竖,云何而逢?击床先出,其何所从?闻一多云:“盖谓方亥与有易女行淫,有易之人入而击其床,亥被杀,女则先自逸出也。”②《初学记》卷25云:“夏禹为茵蒋席。”《荀子·礼论》云:“越席床第几筵,所以养体也。”《说文》谓:“第,床箦也”,亦即所谓床板;又谓“筵,竹席也。”《史记·礼书》“越席”,《集解》云:“越席,结括草以为席也。”《释名》训席“可卷可释。”从史传记载看,似夏代已发明了床榻之类的木制家具,以及可以卷起放开的草席竹席之类的坐卧用品。甲骨文有宿字作■(粹1199),■为编席之形,意为一人卧于室内席上。又有■字(《乙》3472),像一人跪坐席上之形,大概为宿字异体。可见商代已确实以席为坐卧用品。而从记时专词寤字的构形可知,当时床榻的睡卧家具也已逐渐推广开来。居室的防潮、室内装饰到床席的发明,人们的居息条件之改善由此可见一斑。时称机是黄昏后的上灯时分,其本义即是人持燃木照明。最初时期居室的照明可能受启于火的使用,史前房址中的地灶、壁灶和灶台,既为熟食或取暖,又起有照明的作用,故备受重视,为保存火种,人们或于大灶之旁另设小灶,或置陶罐,以专存火种。人们还相应发明了排烟设施,用来洁净室内空气。一般是将灶设在近门道处,以利于空气对流,但如陕西绥德小官道龙山时期的先民,已在灶坑边用草泥加石垒成烟道,直通室外,故房屋内见不到任何烟熏痕迹①。灶在古代生活中意义重大,也就受到人们的敬重,如汤阴白营②、安阳后冈③等地龙山时期的先民,每于灶台的外围绘蓝色圈。陕西武功浒西庄庙底沟二期的先民,有在灶址周围涂红彩圈,外侧涂黑彩圈④。绥德小官道遗址一座亚铃形半地穴式住宅(AF4),后室中央绘了一个椭圆形图饰,底涂枣红色,再涂黑色,黑中泛红,边沿有手抹凸棱一周,做成一个象征性而非实用的地灶,显然出于人们对灶神的崇拜。居室白天的光照尚容易解决。陕西武功游风仰韶文化遗址出土陶屋,屋盖开有天窗⑤;半坡遗址亦出有窗缘残块⑥。藁城台西商代遗址的房址,已发现有三角形风窗和木棂窗牖之设,有的窗槛宽达1.9米,高1米⑦。如此则采光通风均利,但夜间照明还得有赖于火。大概在4000年前人们想出了专门的火光照明设备,宁夏海原菜园遗址的窑洞式房址,有的窑壁密布许多壁灯遗迹,据测试是当时先民用含树脂高且耐燃的木条插入壁孔,以火照明的残存,这与《庄子·逍遥游》所云:“尧让天下于许由,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不亦难乎,”可相对照⑧。爝火即小火烛光。人们在生活实践中,先后想出了各种适用于不同场所的照明法,有固定式的,有可移式的,有光度亮而大的,也有照明度偏小的。《周礼·天官·宫人》云:“凡寝中之事埽除执烛;”《仪礼·燕礼》云:“宵则庶子执烛于阼阶上,司宫执烛于东阶上;”《礼记·檀弓》云:“童子隅坐而执烛;”凡此大抵是指居室内外照明的可移式小烛。《燕礼》又云:“甸人执大烛于庭,阍人为大烛于门外;”《周礼秋官·司烜氏》云:“凡邦之大事,共墳烛庭燎,”郑注:“墳,大也,树干门外曰大烛,于门内曰庭燎,皆所以照众为明。”这是指公共场所或庭院照明的大烛,火大光亮,不比小烛可人执移动,故往往固定一处。甲骨文■象人跪坐持烛,当系小烛爝火,用此照明意义的用语记时,反映了当时的记时制与人们的社会生活有着密切的关系。时称住是指夜间人定息止之时,写作■(《合集》27522),象一人侧身而立,另一人跪而伺之,中间一点即《说文》“■而识之”的■,意在定上下等级之分,与主为古今字。这是个象意兼声字,从■亦声,为住字初形,后世住从一人,此从二人形,乃繁简之省。《吕氏春秋·审分》云:“凡人主必审分,”《韩非子·扬权》云:“审名以定位,”■字人形一立一跪,主人与侍者的身,分俨然可见。殷墟大墓墓底人牲和建筑仪式瘗埋武士,每呈跪姿,最常见的是竖跪姿,上身直挺,双腿跪曲,股部下坐,双脚置股两侧或一侧,足面着地,手臂下垂足旁,或一手搭在另一臂上,或按膝部。石璋如先生称此为跪坐,是日常生活事象的再现①。此外,殷墟出土玉石人物雕像不下几十余个,大都出自贵族墓葬。这些人像,除个别的衣饰华丽、穿戴讲究,可能为贵族形象者外,大部分赤条条无所衣饰,或仅仅在赤体上刻些模拟文身的线条,显得呆滞沉闷,缺乏生气,似全神贯注等候主人差遣状②,很可能是一般侍者下人的形象。人像基本都作坐式,双手或抚膝、抱膝和按地,或曲臂手支颔下,腿部跪曲,坐姿各异。李济先生曾将殷墟玉石人坐像归为跪坐、蹲居和箕踞三类。关于跪坐,他引朱子语为释:“跪有危义,故两膝著地,伸腰及股而势危者为跪;两膝著地,以尻著蹠而稍安者为坐。”《释名》亦云:“跪,危也,两膝隐地,体危倪也。”跪而不坐,即《史记索隐·范睢传》所谓“长跪”。蹲居是虚坐,股不著地,屈膝下蹲。箕踞是屈膝坐,《礼记·曲礼》云:“坐毋箕”,孔颖达疏云:“箕谓舒展两足,状如箕舌也”;《汉书·陆贾传》“尉佗魋结箕踞见贾”,颜师古注:“箕踞谓伸其两脚而坐,亦曰箕踞其形似箕。”李济先生认为,蹲居和箕踞出于东方夷人的习惯,可能也是夏人的习惯,而跪坐则是殷人固有的起居法,并演成一种供奉祖先、祭祀神祗,以及待人接客的礼节①。殷代的跪葬和玉石人坐像雕刻表明,跪坐确是当时最常见的起居仪节,特别是下人伺候主子时,尤得保持这种毕恭毕敬姿态。记时专称住字的约定俗成,说明这种跪坐式不仅流行于殷代上层社会阶层,而且当下层阶级服伺主子时也必须遵循的。时称大食和小食,一在上午,一在下午,反映了殷人一日两餐的生活方式,上午一餐称大食,似人们较注重上午的进食,可能是为适应食后的力作,而下午一餐后时近日暮,“日入而息”,小食即可。在生产所获物质生活资料不太丰富的古代,人们已能相应合理调节饮食方式。云梦秦简《日书》和马王堆帛书《阴阳五行》记时有“蚤(早)食”、“莫食”、“下铺”之称,则流行至今的三餐制当是秦汉以来事。上古时期人们的进食每每是围炉而食,但史前中原地区人们就食时未必就是采用蹲居、箕踞或跪坐式。西安半坡仰韶遗址一号房址的灶炕周围发现八块圆形扁平体卵石,表面有光滑的使用痕迹,背面却无,当系座石②。铜川李家沟遗址一座住宅,灶坑边也有三块鹅卵石座①。绥德小官道龙山遗址一座住宅,灶坑边发现座石一块②。甘肃永靖马家湾遗址发现的五座住宅,都是灶居室中央,旁边有座石,长宽在20~30厘米左右,作长方形③。这表明当时可能有围炉坐于石块而就食,这类石块久用不弃,具有小凳的性质,置之居宅,大概可视为最原始的一种家具吧。当然人们也会同时采用其他坐式,顺乎姿势自然而不致吃力体累而已。辽宁东山嘴遗址出土的4000年前陶塑人像,皆作盘膝正坐式,右腿搭在左腿上,脚心方向均顺其自然,有的下身底部满饰席纹④,可能人们就食时也是采用这种流行的坐式,盘坐席上而食。前引文献“夏禹为茵蒋席”,似夏人坐食以踞、盘、蹲为常。殷人就餐时大都是跪坐,甲骨文飨字作■,象两人围食器跪坐对食。陕西绥德■头村出土商代铜钺,有铭飨字作■⑤,两人跪坐对食,其中一人伸手取皿中食物,形象十分生动。大、小食的时间专词实乃出自习以为常的生活用语,至于商未王纣“大聚乐戏于沙丘,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使男女保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⑥,这已越出两餐制的常规,自当别论。大采、小采、夙几个时称,来之敬祈日月的礼俗。《国语·鲁语下》有“大采朝日”、“少(小)采夕月”。夙字则象一人跪而祈月之形,《说文》“夙,早敬也。”不过敬祈日月未必天天进行,可能恒行于一岁或某月某个比较固定的日子,有人们所认识的天象标准为之依据,久之而成为常礼俗信。时称■字象埋骨于坎,殷人事鬼,■可能属于一种“二次葬”的宗教葬仪。这个时称只见于武丁时,后来即废除,乃一代习俗损益所使然。甲骨文提供的殷商记时制,向我们展示了当时的作息习俗,如果结合其他资料进行历吏的综合考察,那么这份遗产在社会生活史上的价值也就益显可贵,一幅3000多年前作息起居的生活画卷,形象而生动地再现人们眼前。 ⑥ 《逸士传》。 ⑦ 《庄子·让王》。吕81@ ① 《国语·鲁语下》。 ② 于省吾:《关于古文字研究的若干问题》,《文物》1973年2期。 ③ 别详拙作:《试论殷代的记时制度》,《全国商史学术讨论会论文集》1985年。 ④ 《国语·周语上》。 ① 《考古学集刊》1984年第4集。 ② 《考古学报》1979年3期。 ③ 《考古》1985年7期。 ④ 《考古学报》1985年1期。 ⑤ 《河南新发掘一处龙山文化遗址》,《人民日报》1986年12月18日。 ① 《考古学集刊》1981年第1集。 ② 《考古与文物》1983年5期。 ③ 《姜寨——新石器时代遗址发掘报告》上册,文物出版社,1988年,40页。 ④ 《新中国的考古收获》,1961年。 ⑤ 《考古学报》1985年2期。 ⑥ 《考古》1986年9期。 ⑦ 《文物》1986年8期。 ⑧ 《说苑·反质》。 ⑨ 《商周考古》,文物出版社,1979年,70、121页。 ⑩ 《考古》1976年4期。《文物》1976年2期。 ① 《考古学报》1955年第9册。 ② 《天问疏证》,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0年,86页。 ① 《考古与文物》1983年5期。 ② 《考古学集刊》1983年第3集。 ③ 《考古学报》1985年第1期。 ④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武功发掘报告》,文物出版社,1988年,18页。 ⑤ 《考古》1975年2期。 ⑥ 杨鸿勋:《仰韶文化居住建筑发展问题的探讨》,《考古学报》1975年1期。 ⑦ 《藁城台西商代遗址》,21、24、26页。 ⑧ 陈斌:《灯具的鼻祖——四千年前窑洞的壁灯》,《文物天地》1989年2期。 ① 石璋如:《小屯殷代的跪葬》,《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36本上册,1965年。 ② 陈志达:《殷代王室玉器与玉石人物雕像》,《文物》1982年12期;杨泓:《中国古文物中所见人体造型艺术》,《文物》1987年1期。 ① 李济:《跪坐、蹲居和箕踞》,《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24本,1953年。 ② 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陕西省西安半坡博物馆:《西安半坡》,文物出版社。1963年,147页。 ① 《考古》1962年6期。 ② 《考古与文物》1983年5期。 ③ 《考古》1975年2期。 ④ 《文物》1984年11期。 ⑤ 《文物》1975年2期,85页图九。 ⑥ 《史记·殷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