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
姓名:李煜,原名从嘉,字重光,号钟隐
籍贯:江苏徐州人
出生:公元937年
卒年:公元978年
享年:42岁
谥号:无,史称"后主"
庙号:无
父亲:李璟
母亲:钟氏
继位人:无
最得意的事情:娶大小周后
最失意的事情:被兄长弘冀猜忌
最不幸的事情:做亡国君
最痛心的事情:被俘后囚禁汴梁,太宗侮辱小周后
最擅长的事情:填词
非正常死亡方式:词中流露感怀故国之意,太宗恼怒,赐牵机毒
存照
性格决定一切
性情关乎命运。
这绝非杜撰。曹雪芹在《石头记》中,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中对此有精辟论述。这一回中,贾雨村坐馆林如海家,一日闲来无事,到智通寺游逛,正巧遇到京中旧友冷子兴,两人便叙起旧来。冷子兴误以为贾雨村和京中荣宁二府乃是本家,就向他谈起贾府里发生的事。其中谈到,贾府政老爷有一个儿子,落地时口中衔玉,玉上字迹宛然,便给这孩子起名叫宝玉。宝玉周岁这天,贾政要让宝玉"抓周",以试他志向,没想到宝玉对万般事物一概不取,只取女人用的脂粉钗环。贾政大怒,骂宝玉将来不过是个酒色之徒而已。宝玉平时又常口出怪话,说什么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女人是水做的骨肉,他见了女人便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冷子兴对贾雨村说,你瞧,贾家的这个小鬼好不好笑?将来必定是色鬼无疑了。
但没想到贾雨村对此反应激烈。贾雨村厉声说,非也,你们哪里知道这人来历?如果不是读很多书,格物致知,悟道参玄,恐怕是不会知道的。然后,曹雪芹借贾雨村之口,发出了一篇宏论。
曹雪芹认为,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其余皆无大异,大仁者应运而生,大恶者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仁者所秉的乃是天地之正气,表现出来就是清明灵秀,恶者所秉的乃是天地之邪气,表现出来就是残忍乖僻。如果遇到太平无为的治世,朝野上下,清明灵秀的人处处皆是,清明灵秀之余则化为和风甘露,洽然溉及四海。这时候,残忍乖僻的邪气就会无所适从,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下,只能淤积凝结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云摧,才会摇动感发,一丝半缕地泄出,如果恰与清明灵秀之气相遇,正不容邪,邪必妒正,两不相让,必定闯出一桩祸事,才肯罢休。这种情况既非正气所秉,也非邪气所秉,而是正邪两赋所秉承的。正邪两赋所秉的人,在上不能成正人君子,在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然而其清明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残忍乖僻不近人情之态也必在万万人之下。这种人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必是情痴情种;生于清贫诗书之族,必是逸士高人;总是生在薄祚寒门,也不可能成为被人招来喝去的走卒健仆,必为奇优名倡。
曹雪芹的意思是很明了的。他所谓的正气也好,邪气也好,正邪两赋的也好,都无非指的是"性情"。性情就是"气"。如雪芹所说,具有正邪两赋这样性情的人,大概有三类--情痴情种、逸士高人和奇优名倡,只是社会地位有所不同而已。为了佐证自己的观点,曹雪芹罗列了一纸的名单,以上三种类型的人全都囊括在内,其中就提到了南唐的李煜,李后主。
那么后主李煜算不算做正邪两赋所秉而来的人呢?让我按雪芹的标准试做分析。
李煜字重光,初名从嘉,是中主李璟的第六子。中主死后嗣位,史称李后主。李煜贵为天子,出身煊赫,地位崇高,但以他一生的事迹来看,却称不上一个好皇帝;他皇帝虽做得不好,可填词却独步古今,堪称一代词宗;他宠爱大小周后,爱得死去活来,足可担当情痴情种二字;他治国无方,屈杀潘佑、李平,对外与赵宋妥协,对内则无心从政,耽于佛事,误国不浅,不能成其为正人君子;他喜欢女人裹小脚,开百代缠足之风,足见其残忍乖僻,不近人情。他所处的世道呢,虽说不上太平盛世,但却偏安江表一隅,远离战场,自有繁华,被俘以后,虽有亡国之恨,但所处赵宋的天下,当时也渐入正轨,不过心境前后有差罢了。凡此种种,足以证明李煜确实是应时而生、正邪两赋所秉而来。他的清明灵秀冠绝一时,而其残忍乖僻也无人能及。情痴情种从事了政治,一代词宗当上了皇帝,揣摩彼时李煜的心境,大概只能是一声长叹:唉,我这一辈子!
这一声长叹,分量忒重。多少耻辱,多少无奈,多少不忍,无不凝结于其中。历史上说及李煜,百分之八十是贬损的,荒淫误国,爱美人不爱江山,只知填词不知经略天下,孰知纵使他是个好样的,也挽不住历史的滚滚潮流。李璟和周世宗柴荣斗了大半辈子,一点好处都没捞到,反而把长江以北的几个州混丢了,何况李煜呢,他填词比他老子填得好,但政治上却差得远了,他爹都不行,他能行吗?况且现在的赵匡胤,也不输于柴荣啊,李煜尚能保全南唐十数年,已经很不易了。
性情关乎命运,但性情却不是天生造就的,而是和经历有关。性情是个综合体,囊括了环境、家庭、父母、童年、他人等诸多影响,在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才会形成一个人的性情,或清明,或灵秀,或残忍、或孤僻,林林总总都不是偶然得来的。
李煜出生在帝王之家,宫里的争权夺势,尔虞我诈,让他感到厌恶,皇座对他来说,就是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药,坐在它上面虽说有号令天下的威权,却也时时刻刻都可能粉身碎骨,这不是李煜凭空想象的,而是亲眼目睹的,他的哥哥弘冀和叔叔景遂之间为了争夺储君之位,不惜骨肉离间,互相残害,一点人情味都没有了。李煜想不通,皇帝这把椅子怎么就能让亲人成仇,兄弟反目呢?与其流血生恨,还不如不坐那劳什子。这是李煜的真实想法,可他做不了主。有时候人们发出呼喊,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其实很难做到。因为命运根本不在你手中主宰,你只有承受,而不能反抗,如果反抗了,就要面对受伤的结局,或辱或死,都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李煜是确确实实的反抗了,但结果大家有目共睹。
相比于外部压力,内部的倾轧更让李煜心悸。他面对臣下和宗室的时候,不再以赤诚相待,甚至不屑于推心置腹了,因为这些人随时都可能打翻脸皮,露出狰狞的青面獠牙来,就为了自己屁股底下的那把椅子。如果说,李煜这辈子有快乐,则是大小周后赠与的,他在她们面前不用掩饰,没有压力,是真实的自我。他还有一种逃避的方式,那就是填词。这得益于他的父亲,中主李璟。
中主李璟和他的一批臣下,像冯延己,都是填词的高手。想象古代宫廷的政治生活却也有声有色,平时面和心不和,或是政见有分歧,没关系,斗争要继续搞,但不要妨害了更高层次的精神追求。于是不同政见或互相敌视的人也可能做到一起,摇头晃脑的赋诗填词,互相娱乐。这可以说是五代十国的一个特色,其中最著名的就属后蜀孟昶和南唐李璟,这两个人雅兴高的很,虽说国家日遭侵凌,却无能为力,只能醉生梦死,但填词却不为人后。孟昶和他的臣下开一派花间词的先河,李璟坐拥花柳繁华之地,君臣唱和更是不输于后蜀。
关于南唐君臣间的诗词唱和还有一段趣事。冯延己是填词的魁首,不但在南唐后蜀大有名气,在北方也拥有大批的粉丝。他的新词出来,到处传抄,虽说赶不上柳永那么火,但却先于柳永成了爱好诗词的人心目中的偶像。他的一阕词中有这样一句: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联系全词来看,这一句不但画龙点睛,而且意境颇高,被当世人推为美谈,更被后人传唱不衰。但却惹来了李璟的妒忌。有一天罢朝后,众大臣退去,李璟单单把冯延己留下。冯延己纳闷啊,自己最近没犯什么错误啊,朝中也没有大事,留我做什么啊。他只好呆立在殿上,抬头偷看李璟,看他脸色阴暗,嘴角向上撇着,不像有好事。果然,大臣都退下后,李璟就问冯延己,冯爱卿啊,最近有没有新作啊?冯延己一听忙说,最近国事操劳,无心翻弄雕虫小技,没有作品啊。意思就是,我净忙于国事了,哪有闲功夫填词啊。结果李璟一听就怒了,反驳说,还说忙于国事,我看未必吧,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啊?冯延己无语。
谈起此事,并不是说李璟气量褊窄,而是证明一下,南唐朝中填词之风甚是浓厚,君臣都是如此,何况其他呢。李煜就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下,虽说于治国之道来说未必是好事,但却从小就培养了他亲近文学艺术的性情。李煜不但爱好诗词,而且对音律绘画也颇有研究,这一切都离不开李璟带来的宫廷生活的影响。
我们研究历史,就当还原历史人物、历史场景。李煜是活生生的人物,而不是故纸堆中僵硬的标本。他是有血有肉的,既有令人痛恨的缺点,也有令人景仰、令人同情的成就和遭际。他就是他。他的一辈子,有泪,有血,有屈辱,有求死不能,就是单单缺少快乐。如果有偶然的快乐,也是噙着泪水的,让人乐不起来。他这一辈子,有我们难以理解的痛苦,且听我慢慢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