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小芳被人掳走以后,郑守义就经常到小芳的娘家去,或挑水或劈柴或干些农活,也会把逮的鱼或扒的藕送来些。快过年的时候,小芳的娘给郑守义做了一身棉衣。
转眼麦黄杏熟了,小芳的娘就给郑守义送去了半箢箕,并说,这是小芳栽的杏树上结的。
郑守义吃了一口杏,眼泪差点掉下来,怕小芳的娘看到,连忙转过了身。
郑守义扒藕总喜欢独来独往,不早出也不晚归,每天百把斤。郑守义扒的藕往往很深,也就粗大、白嫩,不是一般力气能及的。他扒藕的技术也很高,你很难在他的藕捆里抽出一支被藕别子损伤的。三五里地扒藕的,见他没有不佩服的。
郑守义扒来藕,第二天就去沛县城里卖。他用藕别子挑着,一口气也就到了县城,藕市里有许多卖藕的,藕捆一个连一个。只要他的藕捆一到,一些饭店的老板或采买便都马蜂似的拥过来。郑守义卖藕从不要价,买藕的你出个价他出个价,谁价出得最高,那两捆藕便是谁的了,像拍卖艺术品似的。郑守义的藕价往往要比市场价高出一二成。
常买郑守义藕的一个是汉源饭庄的李老板,一个是喜来登的马老板,另一位是陈记饭庄的杨采买。在沛城十几家饭馆里,要数老鱼市街上的陈记饭庄最大最气派了。青砖红木的雕花楼上下十二间,烫金牌匾,两边赫然挂着红绸布大灯笼。而来此处吃喝的大都是县城里的社会名流和做大买卖的商贾,偶或市府省府来的要员。从陈记饭庄走出来的人,大都红光满面,有一种挺胸叠肚、趾高气扬的炫耀。
郑守义三天两头往陈记饭庄送藕,很快就与那里的老板、大师傅、账房先生、跑堂都熟了。郑守义一向厚道、勤快,到陈记饭庄把藕挑子一放,就一边帮人干活去了,或担水或扫地忙得像是人家的伙计一般。至于藕重多少,多少钱一斤,卖钱多少,郑守义从不过问,给钱也不数,往怀里一揣也就算完了,因而,陈记饭庄上上下下十几口人对他无不翘大拇指头。每到吃饭的时候,郑守义就能享受两碟小菜、一壶小酒的优厚待遇。时间久了,那里的老板或用人一时有活忙不过来就支使郑守义,一点儿也不见外。
陈记饭庄的老板姓陈,名兴源,四十七八岁,身穿蓝绸大褂,皮鞋是由马记皮匠铺的马老板亲手打造的,熠熠生辉,常戴一副浅茶墨镜,玉镯子、玉扳指都是和田玉的,绅士味十足。陈老板只有一个女儿,十七八岁,名唤玉芝,长得仙女般漂亮,陈老板视如掌上明珠。玉芝已和本县吴公馆的二公子定了亲,只等着来年秋天一乘花轿抬过去。
二公子吴迅祥,高个儿,五官端正,容貌俊美,略欠强壮的体态,但显得挺拔、洒脱。中学毕业后,一时在家无事可做,便拿本《西厢记》读起来。后又读了几部古代艳史,那心中的欲火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在一个月黑夜,吴迅祥躲躲闪闪地溜进了风流渊薮的烟花巷——马巷。从大同街和西关大街交叉路口,到东安门有条斜街,叫马巷。马巷里有几家妓院。吴迅祥进了翠兰堂,随便点个叫雁鸣的姑娘,就急不可耐地云雨起来。过后,提上裤子就慌忙溜出了翠兰堂。
他回到家里,关上房门,心里依然怦怦直跳,激动得一夜没合眼。
之后,吴迅祥隔三岔五又偷偷地去过几次马巷。
一日,玉芝跟母亲陈郝氏去串门,回家时天已合黑,娘儿俩在马巷里有一句无一句地说着走着。前面是家妓院,门两旁挂着红灯笼,有两个花枝招展的妓女在门前拉客。
这时,吴迅祥鬼鬼祟祟地来到这家妓院的门口,那两个妓女立马迎上去,一边一个抓住吴迅祥的手。一个妓女道:
“吴公子,这几天咋没过来,让我们都想死了。”“我也想你们呢……”吴迅祥被两个妓女嘻嘻哈哈地拥着进了妓院。
这一切被陈郝氏和玉芝都看在眼里。
陈郝氏顿着小脚道:“狗羔子,何时学坏的,我去把他拽出来,见他爹去。”玉芝拉住陈郝氏,含泪道:“娘,看样子他又不是一回两回了,随他去吧。”“还是有学问的人呢,我去见他爹!”“娘,他已经那样了,见不见还不是一样。”回到家里,玉芝就不愿出门了,哭哭停停,停停哭哭,老抱怨自己命苦,把给吴迅祥绣的鸳鸯鞋垫儿剪成了碎片。
在王善人家被打劫的第二年夏天,郑守义一根藕别子逞英豪,这使他在陈记饭庄或小半个沛城名声大振。为此,陈老板煮酒论英雄地还特意请了郑守义一场。
郑守义挑着一担藕刚走出二里多的沼泽地不久,突然从一片芦苇荡里蹿出八个人来,个个身强力壮精打扮,手中都握着家伙,挡住了郑守义的去路。郑守义面不改色心不跳,慢慢放下藕挑子,抽出藕别子握在手中,冷冷地扫了扫眼前的几个土匪,厉声呵斥道:“想干什么?”其中的络腮胡子扬了扬手中的片刀,凶神恶煞地道:“干什么,想要命就留下藕挑子,否则,这家伙可不是吃素的。”另外几个便跟着舞枪弄棒,气焰好不嚣张。当时,郑守义诙谐地笑了笑道:“我不能为了这担藕不要命,但,”顿了顿手中的藕别子,“可我这手中的家伙也不是吃素的。”然后退了两步,握紧手中的藕别子,雄性沛然地道,“想要命的趁早滚开,想要这挑藕的快快过来送死。”几个土匪把郑守义围住了。当时,残阳如血,染红了整个微山湖。
郑守义闪转腾挪,步行如踏云,藕别子在手中,刚柔相济,阴阳结合,应用自如,随式打式,前迎后挡,左右开弓,横抡竖劈,虎虎生风。藕别子一抡就是一个大弧,一杀就是一个扇面。大约经过一顿饭工夫,郑守义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把几个土匪打跑的打跑,打倒的打倒。络腮胡子跪在郑守义面前鸡啄米般地连连叩头。郑守义伸出蒲扇般刚劲有力的大手,顺势一把把络腮胡子提起。络腮胡子不知郑守义要干什么,吓得面如土色,好爷爷大爷爷地叫个不停。郑守义抖抖手中的藕别子:“这藕挑子帮俺担一程如何?”络腮胡子哪敢怠慢,担起挑子就走。
郑守义跟在后面,倒背着手,哼着曲儿,好不洒脱。
郑守义在陈记饭庄卖藕也就半年的光景,后来发生了一件震撼全沛城的事件,就再没去过陈记饭庄卖藕。
事情发生在郑守义和玉芝身上。
玉芝做饭有些手段,所煮的甜藕粥、荷叶粥美味可口,所烧的莲子汤别具风味。
一日,一省要员来沛,由县知事陪着到陈记饭店就餐。用过酒,临要吃饭时,陈老板见玉芝在家烧的莲子汤多,就叫跑堂的端一汤盆派上用场。汤中的莲子不浮不沉,甜不过头,绵软适中,汤中虽加适量大油,但不见油花,只觉香而不腻。那省要员喝了几口,赞不绝口,非要把烧汤的大厨师带到南京去不可。后听说是陈老板的小姐烧的,非要见玉芝一面不可。他见玉芝长得那么俊秀,就对陈老板说,他有一子,二十四岁,官至团长,尚未婚配,愿与陈老板结为亲家。听说玉芝已有人家,十分沮丧。
郑守义在陈记饭庄的日子里,何时和玉芝姑娘认识的谁也没在意。可郑守义和玉芝却很清楚,是郑守义主动和玉芝搭话的。在陈老板宴请郑守义不久后的一天,郑守义又给陈记饭庄送了两捆藕。清了款,陈老板见手下人一时忙不过来,就叫郑守义去库房搬坛子酒,路过玉芝房门口时,玉芝正倚门站着。
玉芝道:“守义,干什么去?”“陈老板让我去库房搬坛子酒。”“噢!守义,现在湖里的莲蓬长成个了么?”郑守义停在玉芝面前:“长成个了。”“能帮我摘几朵尝尝鲜么?”“庄稼人不识串字,中中。”那陈玉芝长得确实漂亮,黑亮的头发漾着柔美的波纹,玉盘的脸蛋儿泛着天然的轻微红晕,一对乌亮的大眼睛,晶莹透澈得宛若两潭秋水,那生动的眉线不时随着眼睑启合微微地眨动,给人一种脉脉含情的娇美。鼻子和嘴都是端正而又小巧的,身量是颀长苗条的,前胸是微微挺起的。能和这样的女人打几回交道也是福分,郑守义满口答应了。
“那先谢了。你真了不起,能打得过那么多土匪。”“不蒸馒头也要争口气啊!”“就是!”“其实,我这算什么了不起!俺大刘庄曾被湖匪打劫过多次,村民苦不堪言。那年,村里嫁过来大凤婶子,会些拳脚,一个大男人不经她三拳两拳打的,原来她的娘家爹孙其月会大洪拳,武艺精深。村里郝大昆和几个有头脸的一商量,就把大凤婶子的娘家爹请来了,管吃管住管工钱,让他传授武艺。一时间,全村青壮男丁都学武术,那年我才十多岁,也跟着学了。武场里摆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等,习武的人整日在刀光剑影里闪转腾挪,出门都是小衣襟武把子打扮。大刘庄习武的传统一直到今,凡是男人几乎人人尚侠崇武。我师傅确实厉害,那年,郝大昆家有几十亩湖田,坐落在正南五里的姜堤口河南岸,这年麦收,邻村高门楼的豪绅高大胖子,想把郝大昆的湖田据为己有,送请帖请郝大昆赴宴,准备酒席之间劫持郝大昆,以要挟他让出湖田。郝大昆明知宴无好宴,可如果不去,又怕落人话柄失脸面,就把我师傅请来商量。我师傅说,我跟你去,保准万无一失,你尽管放心便是。到了高门楼,高大胖子出村迎接,身后跟着邹二怪。邹二怪身材魁梧,练就黑虎拳,外号“神刀铁拳”,称霸一方,逞强好胜。宾主相见,相互握手,我师傅伸出蒲扇似的巴掌紧紧握住邹二怪的手,握得邹二怪龇牙,满头大汗。邹二怪挣脱后,突然振臂挥拳向我师傅腹部打来,我师傅并不躲闪,却暗用气功以腹相顶迎。邹二怪感到如击铁石,向后退了三步,只觉右臂酸痛难忍,便知对方身手不凡。席间,邹二怪喝了些酒,仍不服气,突然伸右臂以穿喉势请教破法,欲乘我师傅不备,置我师傅败北。我师傅立即以一手拨邹二怪右臂外侧,另以一膝猛顶邹二怪大腿,邹二怪仰面而倒。我师傅急忙将邹二怪拉起,笑道:‘就是这个破法。’邹二怪哪里再敢作怪!吃过酒席,高大胖子和邹二怪把郝大昆和我师傅送到村外,并备了礼物。从此,郝大昆家耕种湖田,平安无事。”“你师傅的确厉害!”玉芝听入了迷。
“可惜我师傅已病死。”玉芝略一沉吟道:“你哪样兵器最拿手啊?”“花枪。”“我最爱看人家耍花枪了。枪扎一条线,横扫一大片,把一杆枪使出了花,耍得像一股旋风,如龙飞舞,枪缨转动似烈火一团……你什么时候能耍给我看看啊?”郑守义笑道:“会有机会的。”下次来送藕,郑守义就捎来十余朵莲蓬送到了玉芝的房里。玉芝喜上眉梢,吃了几粒,道:“要是用这样鲜的莲子烧莲子汤,那味道就更可口了。麻烦你了,守义。”“不费什么事。别客气,陈小姐。”房子里摆着穿衣镜、梳妆台、大立柜、顶子床,一切都布置得井井有条。郑守义首次进入如此体面人家的闺房,心里七上八下的,而且有一股说不清的很诱人的香味,令他鼻孔痒痒的。
玉芝道:“我刚才做了些藕段,你尝尝咋样?”那藕段是藕里灌上调好作料的精肉末和泡软的绿豆文火蒸制而成的。
郑守义就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吃了一段,说真好吃。
“这还是用你扒的藕做的呢!”郑守义听后非常受用,备受鼓舞:“哪天我给你带点菱角来。”玉芝眼里一亮,柔声道:“那敢情好。”再次来,郑守义果真就带来了菱角,有四五斤重,玉芝喜笑颜开,道:“又麻烦你了,守义哥,真不好意思。”郑守义笑了笑道:“不费什么事。只要你高兴,我乐意。”“我知道你今天要来,就烧了碗莲子汤让你尝尝。”说完,玉芝脸上就泛起了醉人的红晕。
郑守义喝了两口,啧了啧嘴说:“真好喝。”“这还是用你拿来的莲蓬做的呢!”那声音真甜呀,郑守义真想把那声音一口吞进去:“哪天我给你带点鸡头米来。”“下次来,我给你用菱角米煮粥喝。”“我喝!”郑守义爽口道。
“我还会煮甜藕粥、荷叶粥呢!”“我喝。”郑守义又道。
“守义哥,你看你这身衣服穿成什么样了,也真该有个女人为你缝缝补补洗洗浆浆的了。”“是的!该了。”“哪天得空我给你做一身。”“哪敢劳驾你陈小姐,我心领了。”郑守义心里却说,那就给我做一身吧。
“你这不是还没有屋里的人嘛。”“要是让别人知道,会对你落下不是的。”“你在这就该忙里忙外的吗?人的心都是肉长的啊……”玉芝脸色绯红,自我解嘲道。片刻,又道:“不过,还是……”“我懂。”郑守义这么一说,玉芝就更吃不消了,脸上的红潮漫延到娇美的脖颈上。
“你懂了什么?”郑守义咧嘴笑着跑开了。
又来送藕时,郑守义果真就带来了鸡头米。鸡头米硕大,令玉芝欢天喜地。
玉芝果真就煮好了菱角粥。
郑守义喝了一碗,说真好喝,又盛了一碗。
玉芝心花怒放。
等郑守义喝完粥,玉芝就把一身新衣服拿到郑守义的面前:“刚学活,做不好,你试试合身不?”“做这么快,你一定熬夜了吧?”玉芝嫣然笑道:“你要是有衣服穿,我能熬夜吗?”郑守义心里热乎乎的:“你这让我说什么好呢?”“谁让你说什么来着?”郑守义把新衣服穿上,弯弯腰,踢踢腿,美滋滋地道:“挺合身的。”此刻,玉芝心里蜜甜,神色飞扬:“你穿上这身衣服就更英俊了,不知哪个有福分的女人能嫁给你。”郑守义的激情一下子被调动了起来,眼睛放着幽光道:“玉芝,你真好看,真的!”郑守义的话像是一把能打开心灵的钥匙,让玉芝脸颊滚烫,肉体也要跟着燃烧起来,娇嗔道:“好看又不能当饭吃。”“能!比你那藕段还好吃,比你那莲子汤还好喝呢……听说你已有人家了……”立马,玉芝的眼里蓄满泪水。
郑守义一愣:“咋回事?”玉芝就照实说了,泣不成声。
郑守义叹了口气道:“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真是亏你的心了。”“守义哥,你说我该咋办?”王芝见郑守义黑着脸半天不言语,又道,“守义哥,你说啊,我听你的。”“真听我的?”“真听你的!”玉芝义无反顾道。
“咋说都听?”“咋说都听!”到了这个节骨眼上,郑守义把心一横:“那就跟我走吧。”郑守义体魄雄浑,英俊洒脱,玉芝早有好感。在郑守义打败几个土匪之后,也因着吴迅祥胡作非为伤了玉芝的心,玉芝对郑守义更是一往情深了。此刻,玉芝扑在郑守义的怀里,饮泣道:
“守义哥,我听你的。”郑守义没想到就这样得到了玉芝的心,自然是欣喜若狂,可又感觉在梦中,惟恐玉芝会跑了似的,就把玉芝抱得死紧。郑守义十分清楚,玉芝的爹娘指定不会同意他们的婚事,就道:
“玉芝,哪天夜里我把你接走。”郑守义是在暗示玉芝这事是不能跟爹娘说的,要不就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也是想再一次试探玉芝是不是真心实意地跟他走。
其实玉芝的心里也很明白,如果把这事跟爹娘说了,指定不会同意他们的婚事。毕竟她已和吴迅祥订过婚,众人皆知的啊!爹娘可以不考虑吴迅祥,但不能不考虑吴老爷子,如何给吴老爷子交代呢?毕竟世交很深啊!况且,郑守义的诸多条件是无法和吴迅祥相比的,爹娘不可能不考虑和忽视这些。可是,吴迅祥已把她的心伤透了,终身大事怎能勉强!也就彻底断了和吴迅祥举案齐眉的念想。既然如此,也只能听郑守义的了。她也清楚,这样一来,爹娘的脸面可就被她糟蹋完了。可事到如今,为了终身大事,也就无法顾及这么多了。于是,她就毅然决然地道:
“守义哥,我听你的。活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郑守义就很激动:“玉芝,日后我要不对你好,就遭天打五雷轰!”玉芝使劲抱了郑守义一下:“说什么傻话,俺信!”郑守义离开后,玉芝不知不觉已是潸然泪下。
前几天娘就开始给她准备嫁妆了,已买好几条缎子被面放在那,听说吴迅祥家正在布置房子,她和吴迅祥的婚期就要到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玉芝就偷偷地准备要带走的物什了。带多了,怕目标大容易暴露,带少了怕到时候不够用。她能体会到,郑守义一个人过日子不会好到哪里去。可她又一想,一旦生米作成熟饭,在郑守义那过不多久,她的爹娘肯定妥协,到时候就会和现在一样,什么也缺不了她的,她现在只需要带些这时节穿的衣服就够了。现在看来,她平日里积攒的体己钱太少了,甚至少得可怜。她想向娘要些,可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也怕引起娘的猜疑,就没张口,结果只准备了一个小包袱。在她看来,这个小包袱算是她的“嫁妆”了,寒酸得让人直想流泪。她多么想和郑守义风风光光地拜堂成亲啊!毕竟人生就这么一次,现在看来,这点小小的愿望也成了奢想,而且,还得让她担当私奔的名声。难道这就是她和喜欢的男人生活在一起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吗?是不是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生?如果是这样的话,老天爷也太吝啬了。值得庆幸和安慰的是,老天爷将要让她和一个她喜欢的男人生活在一起,从大的方面来讲,这就足够了。
这天,她给爹娘洗了多半天的衣服,算是给爹娘又多留下了一个念想。
夜晚,郑守义和玉芝相约在城外。
在城南的丰沛路和南关外大街的交叉路口,郑守义已经等好大一会儿了。这个夜晚对他来讲太重要了,可以说是他的人生转折点,心情是十分激动的。天刚傍黑他就来了,在那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虽然离约定的时间还早,可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南安门,仍期盼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能快些来到。不一会儿,夜色把他的视线挡住了,他就有些心慌:玉芝可能不会来吧?这不是不可能的,毕竟他和玉芝不是一个阶层的人,可谓门不当户不对,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也许玉芝正为当初的草率而后悔不迭呢。可他又感到玉芝会来的,一定会来的,他身上的新衣服可是玉芝一针一线缝制的啊!这难道还不是他为此提前进入幸福的状态的足够理由嘛!他对玉芝充满信心。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想起了小芳,顿时羞愧难当。在小芳身在何处、是生是死、肚子里的孩子如何、现在是一个怎样的状况等一概不知的情况下,自己却另觅新欢了。当有一天,小芳抱着孩子逃出虎口,又如何面对他和陈玉芝呢?岂不是断了小芳娘儿俩的活路?而自己岂不陷入无尽的自责和痛苦之中?
他想起了在王善人家和小芳的一幕又一幕,想起了那个大黑碗,想起了那块大黑砖,想起了那张大面子床……心里不禁泛起一阵阵温馨的涟漪。即使是现在,他感到小芳仍是那么可亲可爱,可谓刻骨铭心。不是吗?在小芳被掳走之后的日日夜夜里,因打探不到小芳的音信,他流过多少次辛酸和失望的泪水啊!
他很清楚,今晚自己一旦和陈玉芝私奔,将会在所难免地失去小芳,而对自己尚未谋面的孩子也是极不负责任的,可谓不仁不义。
其实,自己和玉芝走到今晚这一步,也是自己意想不到的,可谓亦真亦幻。毕竟自己和玉芝门不当户不对,更何况玉芝有知识有文化,又是那么漂亮的一个美人儿……自己怎会有如此的艳福?真的有些心虚了。
他很清楚,玉芝之所以要和自己走这一步路,是玉芝的未婚夫胡作非为所至,要不然,即便自己挖尽心思,怕玉芝也不会看上自己。
如果某一天玉芝知道了他和小芳的事,即便生米作成熟饭,会不会又弃他而去呢?
他现在感到,自己真的不该和玉芝闹什么私奔,而应该耐心地等待小芳娘俩,或进一步想方设法找到小芳的下落,把小芳解救出苦海。可这样一来岂不把玉芝的心伤了?
可他又想到,如果有一天自己真的把小芳解救出来,王善人会是什么态度呢?会不会和自己争夺小芳和那个小孩呢?这不是不可能的啊!本来王善人就已经不幸了,难道还要再次起杀心?他不由得心烦意乱了起来。
可过了一会儿他又感到,如果没有和玉芝要私奔这一节,自己定会耐心等待和解救小芳娘儿俩的,可现在就没有那个必要了。毕竟小芳先是王善人的女人,进了土匪窝肯定又成了土匪的女人,虽然不是小芳情愿的。即便某一天小芳真的又回到了自己的身边,从面子上来讲自己长脸吗?而玉芝呢?岂不让自己的脸露大发了?若是因为小芳而放弃玉芝,岂不是干了丢西瓜捡芝麻的傻事?
他很清楚,如今到了这一步,总是要伤害一个的。
小芳,休怪我无情无义了,这就是我们的命啊!做出这个决断之后,他的心里平静了许多,继而又有点心烦:娘的!怎么要和谁做夫妻都离不开私奔啊!
这时候,他又做出一个决断:如果玉芝今晚能过来,他就带着玉芝私奔,若不来,他就从此在玉芝面前消失,安心地等待小芳娘俩逃出虎口,或进一步想方设法找到小芳的下落,把小芳解救出苦海。毕竟小芳在先啊!
就在这个时候,陈玉芝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袱匆忙走了过来。郑守义连忙迎上去,“玉芝,你来了!”玉芝丢下包袱,就扑在郑守义的怀里:“守义哥,我来了!”郑守义就把玉芝拥抱得死紧。
在过去,玉芝和吴迅祥仅仅有过几次手拉手的接触,虽然也有着美妙的感觉,可在这高大魁梧、强悍有力的郑守义怀里,那种感觉就显得微不足道、无法比拟了,简直就是小作坊。此时,玉芝感到浑身酥软,肉体深处有一种奇特而美妙的震颤,眼看着自己就要化做一摊水融进到郑守义的身体了,却也有一种义无反顾的悲壮!
过了一会儿,玉芝有些喘不过来气,就道:“守义哥,别出什么意外,咱们快走吧。”郑守义这才松开玉芝:“走!咱们回家!”说罢,拎起包袱,背起玉芝就上路了。
玉芝笑道:“守义哥,你这可是猪八戒背媳妇。”郑守义笑道:“猪八戒背的是假媳妇,越背越累,我可是背的真媳妇,越背越有劲!”“你能背我一辈子吗?”郑守义愣也没打,几乎是脱口而出:“能!”玉芝就把脸贴在了郑守义的肩背上。
走了一段路,郑守义见路边有堆柴草垛,就停下把玉芝放下了。
玉芝道:“你累了?对不起,我真该早下来一会儿。”郑守义什么也不说,来到柴草垛跟前,拽一些柴草铺在地上,就把玉芝抱起来,平放在上面,然后就扑在玉芝身上,瓮声瓮气道:“玉芝……”玉芝喘着粗气道:“我们新婚之夜就在这啊?”郑守义笑了笑道:“天当被子,地当床,你们有文化的人不都喜欢那什么……”玉芝接过来道:“浪漫?”“对!浪漫!阶民好这样说,他也是个文化人。”“守义哥,我说过,活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就……”这是一个柔和的夜,天空是深邃、蓝幽幽的色调,圆月正被几缕若有似无的云丝缠绕着,地上白茫茫的月光,如梦境一般。
两人成好事之后,郑守义又背起玉芝回大刘庄了。
郑守义的家是两间泥坯子垛成的草屋,东边是一间用芦苇箔夹起来,上面铺就麦秸的锅屋,院子是芦苇篱笆排子门。
堂屋两间是芦苇泥巴墙相隔,西间就一张床,东间靠北墙有几袋粮食,中间有一张案板。东墙门后挂着一把大刀,下面竖着一杆红缨枪和一根藕别子。
郑守义对正在四下观看的玉芝道:“这就是我们的家,比起……”玉芝深情地道:“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郑守义的眼泪就下来了:“你这让我说什么好呢……”片刻,又道,“我们把事情弄大了,得躲到微山湖里去。”“也是。我还没去过微山湖呢。”“我去叫阶民,得把粮食放在他家去。”不一会儿,郑守义和刘阶民回来了。
刘阶民比郑守义小一岁,也略微矮点,但眼睛大而明亮,尤其遇到棘手的事时,就咕噜噜地转个不停了。他读过几年私塾,有些计谋,人称“小诸葛”。又因平日里少言寡语,常低头走路,就让人感到有些阴险。
刘阶民看了看玉芝,羡慕道:“守义哥,你真有艳福,嫂子跟仙女一样。”玉芝只是抿嘴浅笑了笑。
来回几趟把粮食扛到刘阶民家后,郑守义把从刘阶民家拿来的一把香插在粮食碗里,放在桌子上,燃着,让玉芝和自己一同跪下,就道:“阶民,你就给我们俩做证婚人吧。”刘阶民整整衣襟,用低沉的声音道:“一拜天地。”郑守义和玉芝就磕了一个头。
“二拜高堂。”郑守义和玉芝又磕了一个头。
“夫妻对拜,送入洞房……”郑守义和玉芝相对再磕了一个头。
之后,郑守义搬一个凳子放在门口,让玉芝坐定,道:“玉芝,人家结婚,又是花轿又是鞭炮又是亲朋好友又是酒席,好不热闹,我们俩结婚却是这等寒酸,我愧对你了……”说到这郑守义有点哽咽,稍一停接着道,“就让我和阶民表演一下对花枪给你看吧!”刘阶民就到屋里把枪和刀拿出来。郑守义持枪,刘阶民持刀,两人并排站在玉芝面前,拱了拱手,到了院子的中央,便是一阵打斗。只见两人英姿飒爽,你退我进,你攻我守,刀光闪亮,长枪翻飞,呼呼有声……
耍毕,郑守义和刘阶民又回到玉芝面前,拱了拱手。
玉芝站起来噙着泪道:“守义哥,还有谁比我们俩的婚礼浪漫?玉芝我知足了。”之后,三人就去微山湖了。
三人过了河,顺着河道往北走半里路,就进了柳树林。刘阶民拿着镰刀去割芦苇,郑守义用铁锨堆了一片土。刘阶民割来几捆芦苇,郑守义和刘阶民把芦苇对着攒起来,里面放一些柴草,又用铁锨围着四周培一圈土,两檐到地的窝棚就搭建好了。
郑守义笑了笑道:“玉芝,这就是我们的新房,够新的吧!”玉芝笑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说完就往“新房”里收拾东西。
刘阶民道:“嫂子,春宵一刻值千金,我走了,明天一早我就会把吃的用的给你们送来。”玉芝从窝棚里钻出来道:“明天别忘带笔砚纸张来,我得给我爹娘写封信,来得急,忘写了,要不还不得把他们急死。”刘阶民应了声走之后,郑守义就把玉芝抱进窝棚。
窝棚里便有了芦苇叶子“哗哗”的响声……
就要过门的媳妇跟人跑了,第三天,吴迅祥领二三十人,或枪或片刀,杀进了大刘庄,但只发现郑守义的两间屋里已空空如也。当刘阶民带人赶到时,气急败坏的吴迅祥已一把火把郑守义的两间小屋点着,顿时,火光冲天,烟雾弥漫。刘阶民自知理亏,又见他们手中有真家伙,就没和吴迅祥人等计较。娘的!不就两间破草房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反正我守义哥把便宜捡大发了!
吴迅祥带人从大刘庄回城后,又要带人去陈记饭庄闹,被吴老爷子叫到书房:
“玉芝跟别人私奔,都是你胡作非为所至,你还好意思到陈记饭庄闹?我已跟别人作了玉芝是被土匪抢走的解释,你一去闹,我这老脸可就更没处搁了。再说,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多的是,哪天我再给你订门好亲就是了。”吴迅祥哪还敢去闹,且待在家里三五天都没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