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黑沉沉的,寂静无声,那一声哭喊,仿佛要把漫长的冬夜撕个粉碎,让人听得胆战心寒。
唐糊迷开门一看:哎呀,不好!芽儿于厅堂前的大树上搭一白练,吊死在上面。
唐糊迷飞奔出门,来到树下,纵身挥刀斩断白练,救下芽儿。
芽儿昏迷过去,唐糊迷几次掐按人中,又泼些冷水到脸上,才使她慢慢苏醒过来。
醒来后,芽儿一通号啕,说全家都不见了,留她一个人还有什么奔头,不如一死了之。唐糊迷把她抱到屋里,点燃蜡烛,劝解道:“芽儿,我第一次来到赵府,你却要投练自绝,纵然我身有百口又如何辩解得明白呀?那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吗?”
芽儿拭一下泪水:“不关你的事,天亮后,你走便是。”
“岂可如此,再者说了,哪有见死不救之理。”
“全家人不见了,我还有什么活头。”
芽儿一席话儿,把唐糊迷的伤心勾起来了,他也不免泪水纵横:“芽儿,别说了,我知道。不到半年的工夫儿,我们唐家老少七口命送黄泉,我知道那生不如死的滋味。”
“还是死了的好,一切无须牵挂。”
“怎能有此想法?白天读信的时候,不是推定你爹爹还在世吗?就为这,你也要活下去,找到他啊!”
“那信鸽不知出自何处,如何找得到他呢?”芽儿叹气。
“假以时日,终会找到的。”
“那好……我听你的。”芽儿直直地盯着唐糊迷,“白天不曾问得,敢问唐少爷此次所为何来?”
“没……没别的意思。”唐糊迷取出婚约时的信物,不好意思起来,“接到鸽信,以为贵府为婚事催促得急,所以就立即赶来了。”
“正是这信物。这么说,唐少爷是为迎亲而来?”
“唐府变故颇大,信中难以说得明白,虽有婚约在先,可境况……”
不等唐糊迷说完,芽儿开口道:“唐少爷意思是想悔弃婚约?”
“并非此意。”唐糊迷连忙解释,“唐府已今非昔比,怕贵府虑及小姐前程,特地前来说明。”
“唐家已是如此,赵家亦已是如此,如果唐少爷不弃,这亲事你我今日各自做主吧。”芽儿说得干脆,铿然有声,“这世上,你是我惟一的亲人了。在唐府,或许还会收到我爹的鸽信,或许还会找到我的爹娘。”
唐糊迷道:“芽儿小姐,如此这般,恐多有委屈了。”
“不说那话。你是我的男人,命中注定芽儿我要蹚过这条河。”芽儿咬了咬嘴唇,“天亮后,我去跟街坊邻居们打个招呼,然后跟你去山东。”
二人境遇相似,说话倒也投机,浑然不觉东方破晓,雄鸡高唱。
芽儿出了大门,找来左邻右舍,言明情况,决意跟唐糊迷奔赴山东。所谓人在家在,赵家业已如此,纵有万贯家财又能奈何?大伙儿一通欷歔感叹,黯然泪落。
芽儿哭得更加厉害,拉着婶婶们的手不肯松开。
“这位公子,赵家人去楼空,仅此一女,万望好生照看,多多担待……”大伙儿围着唐糊迷千叮咛万嘱咐,说个没完。
“叔叔婶婶们放心便是,唐家虽则败落,但绝不会亏待芽儿。山东有句老话,‘讨起老婆管起饭’,退一万步讲,就是沦落天涯,乞讨为生,讨得一口,有芽儿半口。”唐糊迷见此情景心酸不已,慷慨放言,让大伙儿不要担心。
“叔叔婶婶们后会有期,我芽儿还会回来的!”芽儿说罢,把赵府的钥匙托付给一婶婶保管,然后“咣当”一声锁上府门,提身上马。
唐糊迷与大伙儿招招手,慢慢驱赶马儿,一步步离开赵府。
“芽儿,东到普救寺烧三炷香,祈求全家平安!”走出不多远,背后还有婶婶们叮嘱的话语不时传来。
“记住了,婶婶!”芽儿回望一下,连哭带喊,“我爹爹他们要是回府,一定要早早通信于我!”
唐糊迷让芽儿坐稳,打马如飞,赵府远了,渭南远了……
因为要去普救寺敬香,所以,唐糊迷并没有按来路返程。他俩出渭南,过朝邑①,直扑黄河岸边——那是去普救寺最近的一条道。
芽儿很少出远门,感觉外面的世界格外新鲜,一路上说说笑笑,一扫脸上的阴翳,很是开心。在芽儿面前,唐糊迷发觉自己长大了,肩膀有了铁的力量,保护一个女孩儿不受一点点伤害,那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下半晌,他们赶到黄河边上。时届三九严寒,黄河已是千里冰封,一派肃杀。
唐糊迷翻身下马,立在河岸上望了望:河东就是山西界了,普救寺就在对岸,过河就是,高高的宝塔清晰可见,钟声鼓声隐约可闻。
“看,普救寺!小的时候爹爹带我去过。”芽儿坐在马上指了指宝塔。
“那就是蒲州②城了吧?”唐糊迷问道。
“当然,普救寺就坐落于蒲州城南的土山上。”
“好嘞,芽儿,坐稳些,过河!”
“且慢,这是婶婶们给的几粒丹丸,吞服之后,过河便不再害怕。”芽儿取出丹药自己服了,然后递几粒到唐糊迷手里。
“好嘞。”唐糊迷把丹丸一吞而下,牵马下岸,走在冰封的河面上。
自高高的岸堤上往下看,河面宽不盈尺,但当真正站到冰层上的时候,黄河之宽不免让人望而兴叹。
冰面光滑,唐糊迷牵马谨慎而行,偶有脚底打滑,免不了打个趔趄,甚至摔个跟头。
“小心些。”芽儿不住地说道。
“不要紧,走冰嘛,摔个跟头再正常不过了。”唐糊迷一边笑着安慰芽儿,一边举步前行。
冰层“咯吱咯吱”作响,行至河心处,芽儿担心道:“我……害怕,这冰面莫不是要塌下去?”
“有点响声不要紧的,天这般冷,冰冻得结实着呢,不会有事。”唐糊迷虽然这样说,但也紧张起来,不住怦怦心跳。
越往前走, “咯吱咯吱”的响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间杂着“啾啾啾”的声音。
“我害怕。”芽儿说道。
“不怕,不怕,马上就到对岸了。”唐糊迷的语气明显没有底气。
“要不,我们返回去?”
“已经过大半了,还是往前走吧!”
“啊!”芽儿在马上惊呼一声。
唐糊迷回头看芽儿的时候,猝然听到冰层“咔嚓”一声断裂,一头跌进冰水里。
“咔嚓咔嚓咔嚓……”巨大的冰层接连不住地断裂,芽儿连人带马落入水中。
“芽儿!芽儿……”唐糊迷好不容易把头伸出水面,河水滔滔不息,流动的冰块碰割得他浑身生疼。
马儿在冰水里不住地扑腾,根本见不到芽儿的踪影。
唐糊迷游到马儿身边,撕心裂肺地喊叫着:“芽儿!芽儿……你在哪儿?”
没有回声,到处是冰块撞击的声响,偶尔有汩汩的水声。
唐糊迷冻得身子麻木,行动越来越迟缓。衣服湿透了,慢慢下坠,下坠……他感到眼皮沉沉的,睁开双眼都要吃奶的力气。
左手掌心滚烫如火,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啃啮。唐糊迷奋力一搏,把左手抬出水面——是那乌龟形的血印又亮起来,晶莹剔透,红宝石一般。
唐糊迷眯缝着眼睛看了一下,凄然道:“就算我唐糊迷命该如此,死我一个也就罢了,为何让芽儿也跟搭进去?苍天于我不公,苍天不公啊!”
话音未落,唐糊迷感觉脚下好像踩在一块石头上,身子在渐渐上浮,再看那马儿,不再于水里扑腾,四条腿一截截露出水面,芽儿正俯卧于马蹄旁边——原来两人与马正呆在一块硕大的石头上。
唐糊迷快步过去,把芽儿抱在怀里,哭号道:“芽儿,不要吓唬我啊……”
“扶我……起来……起来……”好半天,芽儿一下下睁开眼睛,呼哧呼哧喘息着说道。
“好,好,听你的!”唐糊迷坐在芽儿身旁,让她依偎到自己怀里。
芽儿坐起来,身体硬朗了许多。
唐糊迷给她拢了拢脸庞纷乱的头发,问道:“芽儿,衣服湿透了,很冷吧?”
芽儿摇摇头:“不冷,一点儿……都不冷。”
“先歇一会儿,上岸后,找个地方把衣服烘烤烘烤,很暖和的。”
唐糊迷抱起芽儿正要迈步,感觉脑袋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抬头一看,是岸边柳树探出的枝条。
到岸了!
原本坠落于河中央的,怎么一下子到岸了?
唐糊迷惊得说不出话来。他向河心望了望,冰面一片破碎,冰块相互撞击着随水流缓缓向下游流淌。
未敢迟疑,唐糊迷赶紧把芽儿抱上岸,转身把马儿牵到岸上。
“看!快看!那石头动了!”芽儿一喊,让唐糊迷稍微放松的心又紧绷起来。
①[注]朝邑,即今陕西省大荔县境内的朝邑坊,原为古城,现仅存遗址。
②[注]蒲州,在今山西省永济县境内,原为古城,现仅存遗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