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士大夫与佛教的不解之缘

第四节 在家出家(二)

唐代士大夫与佛教 作者:郭绍林


  在家出家法赖以提出的社会根源

  士大夫为什么只能采取在家出家法呢?难道一旦真正出家,任何实际利益都要失去吗?那些佛教领袖不是比衮衮诸公还要炙手可热,那些著名僧人不是赢得了几乎全社会的普遍尊敬吗?

  明人胡应麟写道:"唐羽流(道士)还俗,率显荣;而缁流(和尚)还俗,多偃蹇,如贾岛、周贺之类,穷厄终身,较为僧但多发耳。"(明胡应麟《诗薮》外编卷4)他能指出这种现象,是很可贵的,但他没有探讨问题的实质,为此,我试做分析以作为狗尾续貂。

  有唐一代,儒释道三家并存。这三家既是官方认可的意识形态,又是三而一、一而三的社会势力。就它们为封建统治服务来说,三家鼎立,缺一不可。但它们之间,存在着矛盾和斗争。尤其是佛教,同时还和李氏朝廷、封建国家存在着矛盾和斗争。三家的社会地位,在朝廷看来,是有区别的。李唐统治者为了神化自己的统治,认道教祖老聃李耳为自己的祖先,规定道先佛后,道教便幸运地占据了名义上的优势,列于佛教之上。道教是中国的国产宗教,有一定的民族基础,但在服药长生方面,往往露出破绽,理论也相当差,一直为佛教界所蔑视。唐初佛道辩论,道教徒往往被佛教徒问得张口结舌。

  唐高祖武德八年(625),僧人慧乘问道士李仲卿说:"先生广位道宗,高迈宇宙,向释《道德》,云上卷明道,下卷明德。未知此道,更有大此道者,为更无大于道者?"李仲卿回答道:"天上天下,唯道至极最大,更无大于道者。"慧乘又问:"道是至极最大,更无大于道者,亦可道是至极之法,更无法于道者?"李仲卿认为是这样。慧乘接着说:"《老经》自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何意自违本宗,乃云更无法于道者?若道是至极之法,遂更有法于道者,何意道法最大,不得更有大于道者?"李仲卿回答:"道只是自然,自然即是道,所以更无别法能法于道者。"慧乘说:"道法自然,自然即是道,亦得自然还法道不?"李仲卿答道:"道法自然,自然不法道。"慧乘问道:"道法自然,自然不法道,亦可道法自然,自然不即道?"李仲卿答:"道法自然,自然即是道,所以不相法。"慧乘说:"道法自然,自然即是道,亦可地法于天,天即是地。然地法于天,天不即地,故知道法自然,自然不即道。若自然即是道,天应即是地。"这里,僧人仅仅以逻辑和概念的关系为出发点,徐徐深入,步步为营,就弄得道士难以招架,狼狈败阵。李仲卿当场"周慞神府,抽解无地,忸赧无答"。(唐释道宣《集古今佛道论衡》卷丙)唐高宗时,僧灵辩又挫败道士方惠长,还嘲笑说:"黄冠(道士)暂逢缁服(和尚),不觉心迷。"(《集古今佛道论衡》卷丁)到了唐后期,佛教界还是看不起道教的理论,僧宗密说:"道教只知今此世界未成时一度空劫,云虚无混沌一气等,名为元始,不知空界已前,早经千千万万遍成住坏空,终而复始。故知佛法教中,小乘浅浅之教,已超外典深深之说。"(唐释宗密《华严原人论·斥偏浅第二》自注)

  唐太宗时,僧人法琳为了改变佛教受压抑的地位,甚至冒着大不敬的风险,指出皇室李氏出自鲜卑族,是阴山贵种,本姓达闍达,译为汉语即为李,而不是出自陇西老聃之李。他还编了一则具体的情节,说老聃的父亲姓名为韩虔字为元卑(利用谐音攻击其人寒蹇,是天字第一号的卑贱货),是个独眼瘸子,终生穷困,娶不起妻,72岁时和邻居家的老婢女私通,怀上老聃竟连分娩用的床都没有,只好在李子树下生出来,故冒姓为李。这种污秽的谣言使唐太宗很难堪,法琳也差一点丧命,然而道先佛后的地位却没有动摇。

  唐玄宗崇道抑佛,使士大夫在处理同佛道二教的关系方面出现了一些波动。贺知章原来崇奉佛教,他和其他士大夫同僧道亮交游,"同心慕仰,请问禅心"(《宋高僧传》卷8《唐越州云门寺道亮传》),同僧玄俨"具法朋之契"(《宋高僧传》卷14《唐越州法华山寺玄俨传》),同僧昙一"并为师友"。(《宋高僧传》卷14《唐会稽开元寺昙一传》)但他晚年在唐玄宗崇道抑佛精神的感召下,信仰和举止都发生了变化。他转而崇奉道教,号四明狂客,用道教的眼光看待周围的人。李白回忆说:"太子宾客贺公,于长安紫极殿一见余,呼余为谪仙人。"(《全唐诗》卷182,李白《对酒忆贺监二首》序)唐玄宗天宝三年(744),贺知章86岁,"上表乞为道士还乡"。唐玄宗批准后,他即于正月初五启程回会稽。唐玄宗亲自赋诗送行,并诏令公卿大臣在京师长安东门为他饯行,"岂惟崇德尚齿,抑亦励俗劝人"。(《唐诗纪事》卷17《贺知章》)

  唐代统治者对道教的功利主义政策,既保证了道教的社会地位,又保证了道教徒还俗后的政治待遇。"韦渠牟本道士还俗,至唐宰相"(《诗薮》外编卷2),确实很显荣。

  然而道教的发展,依然远远比不上佛教。道教徒也有转而加入佛教的。武则天依靠佛教制造舆论而完成改朝换代的大业,就抬高佛教的地位,规定佛先道后。道士杜乂顺应这一形势,请求弃道入佛。武则天亲自批准,把他安排在神都洛阳的佛授记寺中,法名叫做玄嶷。这位新手由于没有僧龄,在佛教界地位甚低,武则天甚至破天荒赐他夏腊(僧龄)三十年,使他"顿为老成"。(《南部新书》戊部)

  与道教占据了名义上的优势同时,佛教占据了实际上的优势。佛教是舶来品,经过几个世纪的发展,虽然已变成了中国的文化,但仍被视为夷狄,往往在严夷夏之防中不那么理直气壮。傅奕认为佛教是"妖胡浪语",应该"退还天竺"。(《广弘明集》卷11,傅奕《上废省佛僧表》)李翱认为佛教是"夷狄之术","以夷狄之风而变乎诸夏,祸之大者也"。(唐李翱《李文公集》卷4,《去佛斋》)佛教对于统治者来说,利害三半。佛教以劝善的说教来教育臣民服服帖帖地接受朝廷的统治,逆来顺受,不要造反,收到所谓阴助教化、调御人天的效果。佛教发展了大批教徒,占有大量田产,在分割利益时,同统治者争夺剥削对象。佛教的基本主张,有很多和儒家冲突,特别在出世入世方面是这样。当统治者需要佛教"利"的一面时,佛教就有了发展的方便条件,其宗派领袖和贵族僧侣就有了显赫的机缘。佛教的经济实力雄厚,上层僧侣的社会地位和实际利益当然是很可观的。佛教发展越快,僧众越多,就越不稀罕,越不值钱。佛教发展超过了一定的限度,就会危害国家的利益,影响到财政收入;再加上僧侣和官吏的勾结以及左道害政,统治者就越来越警惕地看到它的"害"的一面,不得不采取措施加以限制或打击。儒家和道教对佛教的斗争,使佛教发展的波浪式过程愈益加剧。处于发展低潮时,佛教徒会受到异己力量的嘲笑否定;处于发展高潮时,也不能摆脱这种遭遇,只是程度稍微缓和些而已。

  儒家学说是中国占主导地位的传统文化,经过各个时期的充实和发展,成为统治集团经邦济世的理论和民众为人处世的准则。儒家学说为全社会所必需,它的存在是不成问题的。士大夫既奉儒家学说为圭臬,又作为安身立命的社会支柱。崇佛的士大夫中,即使是陷得很深的,绝大多数仍是以儒家学说为思想主导的。儒家学说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古训,赋予士大夫一种社会使命感。崇佛的士大夫没有忘记自己的社会责任,不赞成佛教和其它宗教的士大夫,更有一种舍我其谁的积极用世精神。崇佛而保持住士大夫的身份,可以被视为高逸、旷达、潇洒;真正削发为僧,彻底失去士大夫的身份,那便意味着逃避社会责任,颠倒了公私进退显隐的关系。如果安分守己地当僧人,也未尝不可;如果还俗,要想显荣,只能加入士大夫的行列中,走科举经济的道路。且不说在成功者寥寥的这个庞大队伍中,又加入了这么一些竞争者,即以还俗僧在为人处世方面的反复无常来说,也为士大夫所非议、所不齿。因此,对于僧人还俗,士大夫是另眼相看的。僧人还俗,多数只能落个穷厄终身的下场。

  五代人孙光宪所著《北梦琐言》卷3记载:唐末,张策由僧人还俗,参加科举考试。主考官赵崇非常鄙视他,说:"张策,衣冠子弟,无故出家,不能参禅访道,抗迹尘外,乃于御帘前进诗,希望恩泽。如此行止,岂掩人口。"他坚决表示:"某十度知举,十度斥之。"同书卷10记载:僧鸾原是个有才华而不检点的士大夫,不堪作为举子。薛能劝他放弃科举,出家为僧。出家后,他曾入京师当文章供奉,结识了一批士大夫,特别为赐紫柳玭大夫和租庸使张濬所器重。柳张二人极力夸奖他,说他可大用。二人说他可大用,是指作为僧人可大用。他却乘机还俗。还俗后,柳张二人对他的态度与以前迥乎不同,对于他的来访,一个"鄙之而不接",一个"亦拒之"。这两个还俗僧的遭遇很能说明问题。

  有的人不是僧徒还俗,而是地地道道的士大夫,因为和僧人交往过多,或走僧人门径而获利,也会受到士大夫的冷遇。陈岵为《维摩经》作注,通过供奉僧进奉朝廷而当上刺史,受到左补阙刘宽夫的抨击。(《旧唐书》卷153《刘宽夫传》)韦昭度通过承恩僧人潜结宦官而当上宰相,被人们指责为"顷因和尚,方始登庸"。(《北梦琐言》卷6)甚至有位士大夫,退朝后去一位朋友家,见有僧人在座,立即愤愤而去,后来批评这位朋友说:"公好毳褐夫,何也?吾不知其言,适且觉其臭。"(《太平广记》卷499,《衲衣道人》条引《国语》)如果僧人的号与儒家沾点边,也会受到奚落。《因话录》卷4说:僧人有取号为文章大德的,"夫文章之称,岂为缁徒设耶?""儒有经传在乎致远,力学在乎请益"(《杨炯集》卷1,《卧读书架赋》),一生孜孜以求的,无非名利二字。薛能就坦白地表示:"还应笑我功名客,未解嫌官学大乘。"(《全唐诗》卷561,薛能《题平等院》)因此,士大夫对于世俗利益,是不忍割弃的。当他们目睹到只有少数上层僧人,由于政治的需要,礼仪式地享有高位,而绝大多数僧人并不能如此走运,还俗后困厄屯蹇,世俗利益就要完全失去,还会受到冷遇,遭到白眼,他们当然不愿自觉地置身于这种社会压力之下,于是在家出家就成了最恰当的方式。

  这一点,萧瑀表现得很典型。他曾请求出家,唐太宗允许后,他却立即反悔,说:"臣顷思量,不能出家。"唐太宗十分生气,下诏予以严厉的指责和处分。诏文说:

  太子太保、宋国公瑀,践覆车之馀轨,袭亡国之遗风(他是佞佛皇帝梁武帝的后裔)。弃公就私,未明隐显之际;身俗口道,莫辩邪正之心。修累叶之殃源,祈一躬之福本。上以违忤君主,下则扇习浮华。往前朕谓张亮云:"卿既事佛,何不出家?"瑀乃端然自应,请先入道,朕即许之,寻复不用。一回一惑,在于瞬息之间;自可自否,变于帷扆之所。乖栋梁之大体,岂俱瞻之量乎?朕犹隐忍至今,瑀尚全无悛改。宜即去兹朝阙,出牧小藩,可商州刺史,仍除其封。(《旧唐书》卷63《萧瑀传》)

  这实际上是逼着萧瑀出家,来洗刷自己"全无悛改"之过。尽管这样,他还是不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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