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士大夫与佛教的不解之缘

第四节 在家出家(三)

唐代士大夫与佛教 作者:郭绍林


  在家出家法何以能够成立士大夫的在家出家法为什么能够成立,需要从士大夫崇佛的主要倾向、思想的主导成分和士大夫身份的保持几个方面加以说明。

  (一) 士大夫崇佛的主要倾向是求得思想的解脱

  为了搞清楚士大夫崇佛的主要倾向是什么,有必要先了解一下佛教的基本主张,以及佛教是什么样的宗教。

  佛教的创始人乔达摩·悉达多,是尼泊尔一个城邦主净饭王的儿子,属于尼泊尔和印度边境的释迦族,成道后被尊称为释迦牟尼,即释迦族的圣人。他约略和我国春秋时期的孔子同时。他受过良好的教育,过着世俗生活,在有生以来的29年中,观察和感受到人生的种种痛苦,为了寻求解脱,就出家修行。在六年的外出游历过程中,他以苦行的方式折磨自己,以为这样会补偿过失,得到解脱。然而这样做并没有使他达到目的,他于是断然放弃了这种方式。他坐在毕钵罗树下,把观察思考所积累起来的心得体会做出系统周密的总结,从此思想得以升华,他便成等正觉,被称为佛陀,所创立的学说便称为佛教。毕钵罗树因而称为菩提树,菩提是觉悟、智慧的意思。佛陀游方传教,教诲弟子,八十岁时灭度。在他灭度之后,佛教继续发展,亡羊歧路,支派分化,逐渐出现很多理论分歧。尽管如此,佛教最初的出发点和各派都加以宣传的基本理论,却是如何解脱人生痛苦和追求理想境界。佛教把宇宙间的东西分作两类:一类叫无情,是没有情识的东西,如沙砾尘土,水火草木;一类叫有情,又叫众生,梵语音译为萨埵,是有情识的人类、动物和神鬼。有情又分作十等,其中佛、菩萨、缘觉、声闻统称四圣,是修持佛教获得不同程度觉悟者。佛是佛陀的简称,是达到最高境界、大彻大悟、自觉觉他的圣者。菩萨是菩提萨埵的简称,意译为觉众生、觉有情或发大心者,其觉悟程度仅次于佛,相当于贤者,既能利己又能利他。缘觉又译为独觉或辟支佛,是指独自凭借学习十二因缘即佛教的缘起因果学说而觉悟者,程度又次于菩萨。声闻是靠聆听佛的亲自教诲而悟得真理者,程度又次于缘觉。缘觉和声闻,根机低于佛、菩萨,只能自我解脱不能利他。有情的另外六等是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六道众生,统称六凡。前三道处境较好,叫做三善道,后三道痛苦极多,叫做三恶道。六道众生处在迁流不息的轮回之中,根据本身行为产生的因,决定以后的果,即地位的变化。众生居住的六道分为三界,由下至上依次是欲界、色界和无色界。欲界居住着具有食欲、情欲等诸种粗鄙欲望的众生。色界的居住者是仍有形体的众生,他们已经没有粗鄙的欲望,但还有一些细微的欲望。无色界是没有形体的精神世界。人是处在三界六道轮回中的众生,受着种种痛苦的煎熬,有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八苦,这个道理叫做苦谛。造成种种苦相的原因,在于自身所有烦恼和业力的聚集,这个道理叫做集谛。种种苦恼的因果能被灭掉而达到解脱,这个道理叫做灭谛。解脱的唯一办法就是按照佛教的正道来修行,达到涅槃境界,这个道理叫做道谛。这四个道理总称苦集灭道四圣谛。涅槃又译作圆寂、灭度、寂灭等等,是佛教修行的终极境界,是一种积极的状态。达到这个境界,就不生不死,常乐我净,超越时空,摆脱轮回,永离苦海,圆满而寂静,也就是说,从人世间的此岸世界到达佛教的彼岸,超凡入圣,居于净土之中。涅槃有程度差别。有馀涅槃尚不彻底,只断除了贪欲和烦恼,灭除了生死之因,但前世惑业造成的果报肉身依然存在,继续进行思虑活动。无馀涅槃不仅灭除了生死之因,也灭除了生死之果,肉体和精神都已解脱。要想达到涅槃境界,就要改变自己的无明状态,掌握佛教真理第一义谛,破二执,断二障,去三毒,立三学。人们对于自身和主观认识作用的执著(着)叫做我执,对于外界事物和道理的执著叫做法执,都是不符合佛教认识的偏见,应该破除。这就需要知道事物的起源和本质。宇宙的本体是真如(佛性、心、如来藏)。真如是不生不灭、湛然常寂、永恒存在的实体,叫做妙有、实有。世间各种物质的和精神的东西,统称为有为法或名色,都是真如本体变现出来的。真如本体通过作为主要条件的因和辅助条件的缘,和合而成了宇宙万物。因而宇宙万物没有自性,不能拘泥地看作是真实存在;但又不妨看作如幻如化的存在,是假有、似有。万事万物的合成,依据的因缘条件是地水火风四大。人是依据五蕴和合而成的。五蕴又叫五阴,指色、受、想、行、识。色相当于物质,是有体质而彼此相碍、相对独立的东西,即四大。人所依据的是内四大,地指骨肉,水指津液,火指气息,风指筋脉。受、想、行、识相当于精神,依次指感性活动、理性活动、心理活动和意识等功能组织构成因素。因此,人同样是假有,于无我中著(着)我相,我即非我,我即无我,不必执著。破除了我执法执,才能证得我空法空。但空并不是真空、断空,而是通过假有体现的实有,因而对于体和用的关系,也就是空和色的关系,真如本体和宇宙万象的关系,实有和假有的关系,不能偏执,二者虽分作主次,但互相依赖,不能分离。烦恼的原因很多,称为三毒的贪、瞋、痴是毒害最大的因素。要想破除三毒,断除烦恼障和所知障,就需要相应的手段,这就是戒、定、慧三学。要以戒破贪,以定破瞋,以慧破痴,就能断除烦恼障。三学作为主干成分,发展成为六波罗蜜,波罗蜜是人生此岸度到涅槃彼岸的意思,故六波罗蜜又称为六度。在六度中,三学的名称确定为:尸罗波罗蜜,即持戒;禅定波罗蜜,即禅定;般若波罗蜜,即智慧。增加的三项内容是:檀那波罗蜜,即布施;羼提波罗蜜,即忍辱;毗梨波罗蜜,即精进。六道众生同一真如本性,人也好,其他有情(甚至无情识的东西)也好,都有成佛的希望,关键在于是否按照佛教的规定修行。成佛与否的标志在于觉悟,悟即为佛,不悟则为众生。成佛没有数量限制,可以像恒河的沙粒一样多。成佛后,即居住在十方净土中,永远脱离轮回和生死之苦。

  既然佛、菩萨都是觉悟者,佛教的理论是开导世人觉悟的学说,那么,我认为佛教实际上也就是觉悟主义。佛教和其它宗教一样,都是颠倒的世界观。佛教硬是要指实为虚,指有为无,这种颠倒黑白的做法,决定了它的根本荒谬性。但是,它在很多方面和其它宗教不同。它不是企图依据蒙昧主义、神秘主义来建立宗教权威、宗教秩序、宗教心理和宗教憧憬,要人们盲目地服从;相反,它是通过理论探讨来解释世界和说服群众的。因此,佛教是理论的宗教、哲学的宗教和艺术的宗教。它不但拥有卷帙浩繁的经律论三藏和佛教史著作,也还拥有自己的专家学者、教育手段和文学艺术。这是任何以故事和箴言而成立的宗教根本不可企及其万一的。排除了佛教的荒谬外壳,我们依然可以在它的内核里发现有价值的理论,至少从人类思想发展史的角度来考察,是值得珍视的。那么,佛教为唐代广大的士大夫所崇奉,也就可以理解了。

  在了解了佛教最基本的主张和佛教是什么样的宗教以后,让我们来看一看士大夫的自述。

  王绩《薛记室收过庄见寻,率题古意以赠》诗说:"人生讵能几,岁岁(一作蹙迫)常不舒。赖有北山僧,教我以真如。使我视听遣,自觉尘累祛。"(《全唐诗》卷37)

  苏颋《慈恩寺二月半寓言》诗说:"问津窥彼岸(一作住镜),迷路得真车。行密幽关静,谈精俗态祛。"(《全唐诗》卷74)

  沈佺期《九真山净居寺谒无碍上人》诗说:"欲究因缘理,聊宽放弃惭。"(《全唐诗》卷97)

  王维《胡居士卧病遗米因赠》诗说:"了观四大因,根性何所有?妄计(法相宗有三性说,其一是遍计所执性,又叫妄有性,指把本属假有的名言概念所表示的宇宙现象执著为实有)苟不生,是身孰休咎?"《谒璿上人》诗说:"少年不足言,识道年已长。事往安可悔,馀生幸能养。誓从断臂(一作荤)血,不复婴世网。"(《全唐诗》卷125)

  裴迪《游天竺寺》诗说:"洗意归清净,澄心悟空了。始知世上人,万物一何扰。"(《全唐诗》卷130)

  李颀《宿莹公禅房闻梵》诗说:"始觉浮生无住著,顿令心地欲皈依。"(《全唐诗》卷134)

  孟浩然《陪姚使君题惠上人房》诗说:"会理知无我,观空厌有形。迷心应觉悟,客思未遑宁。"(《全唐诗》卷160)

  韦应物《答崔主簿问,兼简温上人》诗说:"缘情生众累,晚悟依道流。诸境一已寂,了将身世浮。"(《全唐诗》卷190)

  岑参《与高適、薛据登慈恩寺浮图》诗说:"净理了可悟,胜因夙所宗。誓将挂冠去,觉道资无穷。"(《全唐诗》卷198)

  杜荀鹤《赠临上人》诗说:"不计禅兼律,终须入悟门。……眼豁浮生梦,心澄大道源。"(《全唐诗》卷691)

  张说《般若心经赞》说:"入此门者为明门,行此路者为超路。"(《张燕公集》卷8)

  柳宗元《送僧浩初序》说:"浮图……往往与《易》、《论语》合,诚乐之,其于性情奭然,不与孔子道异。……吾之所取者,与《易》、《论语》合,虽圣人复生,不可得而斥也。"(《柳宗元集》卷25)

  这样的说法俯拾皆是,引用以上这一些,已足以显示其普遍性。可以看出,士大夫是把佛教当作《解脱学原理》和《人生观概论》来加以学习的。士大夫通过学习佛教,取得佛教的世界观、人生观、方法论和认识论,用这个修养功夫,另眼看待和估价自身及周围的一切,摆脱现世的烦恼,获得恬适和满足,达到思想的解脱。这个解脱,是士大夫企图摆脱各种社会力量的束缚,追求个人解放的幼稚单薄的行动。柳宗元《送玄举归幽泉寺序》说得直截了当:"佛之道,大而多容,凡有志乎物外而耻制于世者,则思入焉。"(《柳宗元集》卷25)这便是士大夫崇佛的主要倾向。这和愚夫愚妇信神弄鬼、祈求保佑、贪图来世好报的倾向,是有根本区别的。

  (二) 崇佛士大夫思想主导成分仍是儒家

  士大夫崇佛,在思想上是佛儒二元化,还是以佛、儒中的某一种占主导地位?这需要从主要方面加以分析。诚然,佞佛极深的人是有的,但那仅是个别现象。例如襄州居士庞蕴,"世本儒业,少悟尘劳,志求真谛"。他在唐德宗时期谒见禅宗石头,豁然省悟,终身不仕。石头问他:"子以缁邪、素邪(当和尚还是世俗弟子)?"他回答道:"愿从所慕。"遂不剃染。他在所到之处,老宿往往向他询问佛理,他都随机应答。他死后,僧俗伤悼,认为"禅门庞居士,即毗耶净名(维摩诘居士)矣"。(《五灯会元》卷3《庞蕴居士》)唐初由儒入佛的李师政,也是这种纯粹的居士。而绝大多数士大夫,和他们有着很大的差别。

  柳宗元在《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中总结了包括自己在内的士大夫以儒学佛风气,说:"其由儒而通者,郑中书洎孟常州。中书见[巽]上人,执经而师受,且曰:'于中道吾得以益达。'常州之言曰:'从佛法生,得佛法分。'皆以师友命之。今连帅中丞公(宋人孙甫注云:'柳公绰拜御史中丞,李吉甫当国,出为湖南观察使。'),具舟来迎,饰馆而俟,欲其道之行于远也,夫岂徒然哉!以中丞公之直清严重,中书之辩博,常州之敏达,且犹宗重其道,况若吾之昧昧者乎!"(《柳宗元集》卷25)

  刘禹锡在《赠别君素上人》诗序中,披露了自己以佛解儒、合二而一的消息,并且矢口否认自己的思想是佛儒二元化。他说:"曩予习《礼》之《中庸》,至'不勉而中,不思而得',悚然知圣人之德,学以至于无学。然而斯言也,犹示行者以室庐之奥耳,求其径术而步武,未易得也。晚读佛书,见大雄(佛)念物之普,级宝山而梯之,高揭慧火,巧熔恶见,广疏便门,旁束邪径。其所证入,如舟溯川,未始念于前而日远矣。夫何勉而思之邪?是余知穾奥于《中庸》,启键关于内典,会而归之,犹初心也。不知予者,诮予困而后援佛,谓道有二焉。"(《刘梦得集》卷7。《刘禹锡集》卷29同文作"经术",未若"径术"[道路]胜。)

  元稹《大云寺二十韵》诗说:"多生沉五蕴,宿习乐三坟。喻鹿车虽设,如蚕绪正棼。且将平等义,还奉圣明君。"(《全唐诗》卷408)

  裴休佞佛至极,但他仍保持了士大夫的基本特征。当他在唐宣宗朝当宰相时,由于"能文章,为人酝藉,进止雍闲",被唐宣宗称赞为"真儒者"。(《唐诗纪事》卷48《裴休》)

  即如受佛教影响极深的白居易,我们依然可以根据他一生穷达隐显的经历,来说明他的思想以儒家为主导;即使是奉佛,也带着儒家"穷则独善其身"(《孟子·尽心上》)的思想烙印。因而他积极仕进,干预政治和社会生活,甚至批评佛教的过度发展(参看本书第三章第一节)。他在《议释教》一文中清醒地指出:儒释道三教鼎立,但治理天下要一元化,不能都加以利用。佛教的禅定、慈忍、报应、斋戒,虽然可以"诱掖人心,辅助王化",然而这些内容,"王道备焉,何必使人去此取彼?若欲以禅定复人性,则先王有恭默无为之道在。若欲以慈忍厚人德,则先王有忠恕恻隐之训在。若欲以报应禁人僻,则先王有惩恶劝善之刑在。若欲以斋戒抑人淫,则先王有防欲闲邪之礼在。虽臻其极则同归,或能助于王化,然于异名则殊俗,足以贰乎人心,故臣以为不可者以此也。况僧徒日益,佛寺日崇,劳人力于土木之功,耗人利于金宝之饰,移君亲于师资之际,旷夫妇于戒律之间。古人云:一夫不田,有受其馁者,一妇不织,有受其寒者。今天下僧尼不可胜数,皆待农而食,待蚕而衣。臣窃思之,晋、宋、齐、梁以来,天下凋弊,未必不由此矣"。(《白居易集》卷65)

  杜甫也有崇佛倾向,《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诗说:"方知象教力,足(一作立)可追冥搜。"(《全唐诗》卷216)《谒文公上方》诗说:"久遭诗酒污,何事忝簪裾?王侯与蝼蚁,同尽随丘墟。愿闻第一义,回向心地初。"(《全唐诗》卷220)然而他却是地地道道的儒者,每每自比稷契,致君尧舜,即使发过"儒冠多误身"(《全唐诗》卷216,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牢骚,迂阔的抱负却始终不渝。

  罗隐崇佛的思想也偶有流露。他下第后,百感交集,僧贯休(禅月)寄诗安慰。他写《和禅月大师见赠》作答,说:"高僧惠我七言诗,顿豁尘心展白眉。……应观法界莲千朵,肯折人间桂一枝!"(《全唐诗》卷657)但他的另外两首诗却颇有意思。《谒文宣王庙》说:"晚来乘兴谒先师,松柏凄凄人不知。九仞萧墙堆瓦砾,三间茅殿走狐狸。雨淋状似悲麟泣,露滴还同叹凤悲。倘使小儒名稍(一作粗)立,岂教吾道受栖迟!"(《全唐诗》卷657)《代文宣王答》说:"三教之中儒最尊,止戈为武武尊文。吾今尚自披蓑笠,你等何须读典坟!释氏宝楼侵碧汉,道家宫殿拂青云。若教颜(颜回)、闵(闵损)英灵在,终不羞他李老君!"(《全唐诗》卷657)

  通过以上的分析,可见士大夫尽管崇佛,其思想的主导成分仍是儒家。这说明唐代的士大夫具有时代的特征,知识结构不同于前代的士大夫,因而全然不是前代醇儒的面貌和风格。

  (三) 士大夫身份的保持

  士大夫既然是把佛教当作理论和哲学来学习的,那么,只消在思想上皈依佛教,就能够达到精神解脱的目的。高適《同群公宿开善寺赠陈十六所居》诗,说陈章甫"谈空忌外物,持戒破诸邪","知君悟此道,所未披袈裟"。(《全唐诗》卷212)这样,士大夫便保持了自己的原有身份。假如完全在组织上遁入空门,他们便是僧而不是士大夫了。杜荀鹤《赠僧》诗说:"利门名路两何凭,百岁风前短焰灯。只恐为僧心(一作僧)不了,为僧心(一作得)了总(一作尽)输僧。"(《全唐诗》卷693)这种思想和身份的中介线的划定,取决于士大夫的修持方法,于是,在家出家法得以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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