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社,又叫法社、莲社、净社、香火社等等,是崇奉佛教的官僚贵族和在家居士同僧人结成的社会团体。最早的僧社是由净土宗的先驱者、东晋高僧慧远创办的。慧远"博综六经,尤善庄老,性度弘博,风鉴朗拔"。他对祖国传统文化的深厚修养以及风度魅力,对士大夫很有吸引力,使得"宿儒英达,莫不服其远致"。彭城刘遗民、豫章雷次宗、雁门周续之、新蔡毕颖之、南阳宗炳、张莱民、张季硕等123人,都"弃世遗荣,依[慧]远游止"。(萧梁释慧皎《高僧传》卷6《晋庐山释慧远传》)慧远于是同他们会集于庐山北面般若云台精舍阿弥陀佛像前,建斋立誓,共期往生西方净土。这样,中国第一个莲社便产生了。莲社的创立,开辟了僧俗交游的新途径。当时入社的条件比较苛刻,连著名诗人谢灵运,都一度被拒之门外。谢灵运通佛学,主张顿悟说,曾把《大般涅槃经》整理成南本。他的十世孙、中唐诗僧皎然对他十分推崇,曾说"康乐公(谢灵运)早岁能文,性颖神澈,及通内典,心地更精,故所作诗,发皆造极,得非空王之道助邪?"(唐释皎然《诗式》卷1)唐末诗僧齐己否定"心地更精"的说法,认为"谢灵运欲入社,远大师以其心乱,不纳","谢公心乱入无方"。(《全唐诗》卷844,齐己《题东林十八贤真堂》)很可能由于顿悟说尚未被当时的佛教界普遍接受,谢灵运主张顿悟说,佛教界的正统派人物认为他"心乱",为了加以压制,以便不惹出麻烦,干脆连佛教的外围组织也不让他加入。
到了唐代,僧社普遍发展起来。入社的士大夫成分也颇复杂。由于历史的原因,庐山东林寺和西林寺仍然是僧社中最活跃的处所。此外,洛阳和其它一些有佛寺的地方,也都有一些僧社。
士大夫怀念僧社和社友,为被邀入社而高兴、欣慰,反之则惆怅、失望,在下列诗句中有所反映。
权德舆《酬灵澈上人以诗代书见寄(时在荐福寺坐夏)》诗说:"碧云飞处诗偏丽,白月圆时信本真。更喜开缄销热恼,西方社里旧相亲。"(《全唐诗》卷321)
白居易《与果上人殁时题此诀别,兼简二林僧社》诗说:"本结菩提香火社,为嫌烦恼电泡身。不须惆怅送师去,先请西方作主人。"(《全唐诗》卷440)又《春忆二林寺旧游,因寄朗、满、晦三上人》诗说:"一别东林三度春,每春常似忆情亲。头陀会里为逋客,供奉班中作老人。……最惭僧社题名处,十八人中空一人。"(《全唐诗》卷442)
李涉《游西林寺》诗说:"十地初心在此身,水能生月即离尘。如今再结林中社,可羡当年会里人。"(《全唐诗》卷477)
周贺《秋晚归庐山留别道友》诗说:"已许衲僧修净社,便将樵叟对闲扉。"(《全唐诗》卷503)
张怙《题苏州思益寺》诗说:"会当来结社,长日为僧吟。"(《全唐诗》卷510)
韦蟾《岳麓道林寺》诗说:"何时得与刘遗民,同入东林远公社。"(《全唐诗》卷566)
戴叔伦《与友人过山寺》诗说:"谈诗访灵彻,入社愧陶公(陶渊明)。"(《全唐诗》卷273)
刘禹锡《廣宣上人寄在蜀与韦令公唱和诗卷,因以令公手札答诗示之》诗说:"若许相期同结社,吾家本自有柴桑。"(《全唐诗》卷359)
郑谷《次韵和秀上人长安寺居言怀寄渚宫禅者》诗说:"旧斋松老别多年,香(一作莲,又作乡)社人稀丧(一作离)乱间。"(《全唐诗》卷676)
陆龟蒙《奉和袭美〈夏景无事因怀章、来二上人〉次韵》诗说:"还闻拟结东林社,争(怎)奈渊明醉不来!"(《全唐诗》卷625)
温庭筠《长安寺》描绘了自己游览长安寺所见到的美景后,发出感叹,说:"所嗟莲社客,轻荡不相从。"(《全唐诗》卷577)《重游圭峰宗密禅师精庐(一作哭卢处士)》诗说:"百尺青崖三尺坟,微(一作玄)言已绝杳难闻。戴颙今日称居士,支遁他年识将军。暂对杉松(一作山松、松杉)如结社,偶同(一作因)麋鹿自成群。故山弟子空回首,葱岭唯(一作还)应见宋(一作彩)云。"(《全唐诗》卷578)《赠越僧岳云(一作雪)二首》之一说:"应共白莲客,相期松桂前。"(《全唐诗》卷581)
僧人方面也有相应的反应。贯休《题峄桐(一作择词)律师院》诗说:"如结林中社,伊余亦愿陪。"(《全唐诗》卷830)
诗歌创作是唐人生活的一大宗内容,这也就规定了僧社活动的主要内容。《全唐诗》中儒释间互相奉和酬答的诗为数颇多,就是儒释联句的诗,也有将近六十首。当我们读到这些诗歌时,往往会觉得僧人就是士大夫的影子和回声。僧社活动的具体情况,囿于资料的贫乏,今日已不可详知。下面一些零星资料,披露了一些消息。牟融《游报本寺》诗说:"山房寂寂筚门开,此日相期社友来。雅兴共寻方外乐,新诗争羡郢中才。茶烟袅袅笼禅榻,竹影萧萧扫径苔。醉后不知明月上,狂歌直到夜深回。"(《全唐诗》卷467。中华书局2000年版《中国典籍与文化论丛》第五辑载刘再华、陶敏《〈全唐诗〉所收明人伪造唐集简论》,认为《全唐诗》中的牟融诗,"当是明人所伪造,唐代并无牟融其人"。)温庭筠《寄清源(一作凉)寺僧》诗说:"石路无尘竹径开,昔年曾伴戴颙来。窗间半偈闻钟后,松下残棋送客回。帘(一作檐)向玉峰藏(一作笼)夜雪,砌因蓝(一作流)水涨秋苔。白莲社(一作会)里如相问,为说(一作为道、说与)游人是姓雷。"(《全唐诗》卷578)另外,白居易在洛阳,"与香山僧如满等结净社,疏沼种树,构石栖,凿八节滩,为游赏之乐,茶铛酒勺不相离。尝科头箕踞,谈禅咏古,晏如也"。(《唐才子传》卷6《白居易传》)僧社的宗旨是期望往生西方净土,关于实际修行,持戒修禅,双管齐下。除了宗教活动以外,还有一些其它活动。把上引零星资料一并加以考察,可知僧社的活动要预先定好时间、地点,主要内容是作诗,间或品茶、饮酒、唱歌、下棋、清谈、游赏,僧社成员平常靠书札进行联系,如果相离太远,还写诗表达类似若干周年社庆之类的贺意。可见,僧社实际上也可以说是僧人和士大夫双方自愿举办的佛理讲习班和诗歌俱乐部。和士大夫家容僧尼相对而言,僧社也可以说是佛寺容士大夫。
这样的社会生活,在今天看来是奇特的,而在当时却是正常自然的,这是由唐代诗歌创作的普及化所衍生的。另外,儒释两方主张的调和也是重要的条件。士大夫思想上受佛教影响,采取在家出家的修行法,是能够为社会认可的。僧徒标榜出世修行,不染尘俗,自然也该不参与世俗活动。诗歌所反映的内容,除了纯粹的佛教诗以外,其它全是尘世的事。就连写诗一举,也是世俗活动。这一点已为司空图一语道破:"解吟僧亦俗。"(《全唐诗》卷632,司空图《僧舍贻友》)于是乎僧人的诗歌活动有了新的解释。白居易《题道宗上人十韵》诗说:"以诗为佛事。"(《全唐诗》卷444)尚颜《读齐己上人集》诗说:"诗为儒者禅。"(《全唐诗》卷848)李涉《赠道器法师》诗说:"冰作形(一作仪)容雪作眉,早知谈论两川(剑南西川、剑南东川)知。如今不用空求佛,但把令狐宰相诗。"(《全唐诗》卷477)这样,士大夫和僧人各自向对方靠拢一步,彼此和悦地同处在一块空间,以相近的心情陶醉在珠联璧合、相得益彰的方外之乐中。在这种场合,他们几乎是以平等的诗友身份结合的,于是乎无僧无俗,无长无少,无贵无贱,只有才思的敏捷迟钝之分,表达技巧的高低之分,以及写作速度的快慢之分。"贵侯知重曾忘势,闲客频来也悟空"(《全唐诗》卷467,牟融《送报本寺分韵得通字》),就是这种状况的反映。
士大夫平素在衙署里是官吏,在家庭中是家长或后辈,受着种种社会关系的制约,不得不峨冠博带,正襟危坐,道貌岸然,循规蹈矩,维持着榜样的形象。只有当他们在僧社时,才感到暂时摆脱了种种约束,放肆地"科头箕踞",像孩子一般地狂歌乱叫,感到全身心的舒展,全身心的解放。只有在这种场合,他们的自然属性和本来面目才一泄无遗地袒露出来,才显示出自己是真正的人。这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他们真正地归真返璞了。可见,僧社是区别于一般社会的特殊社会,是区别于污秽龌龊尘世的"净土"。因此,僧社中的儒释友谊便显得十分纯真和谐,没有虚伪欺骗,没有矫揉造作,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当士大夫知道僧社中僧人去世的消息时,一方面从宗教的角度出发,说他已到"西方作主人",自己不必惆怅;一方面又从世俗的角度出发,"故山弟子空回首",寄托无限的哀思。而这后一种说法才是士大夫占主导地位的感受,前一种说法不过是强作解人、聊以自慰罢了。士大夫悼念亡僧的诗在《全唐诗》中俯拾皆是,足以作为佐证。如果说僧社使士大夫恢复了自然属性和本来面目的话,那么,同样可以说,僧社将僧人由出世间的方外人士恢复为世间的一种类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