呖呖莺声,带着万种闲愁,千般柔婉地鸣啭在人世的浓春深处。
谁家黄莺紫燕躲在后花园的老树荫里,窥着才子佳人隔墙赋诗、对月听琴。
人世至美至俗的场面,莫过于月上柳梢头,假山石后窃窃的私订终身,这样的黄昏夜晚带着女人衣服的暖香,女人绣鞋上亦花枝如颤,似沾着幽径上的露水与蛩鸣。
前堂老夫人在昏灯下歪坐打盹,丫头侍女蹲在榻前与老夫人捶着腿,几案上有袅袅熏香穿过堂前屋后。
《西厢记》始终有老夫人的身影,纵然这老夫人千般阻挠,也终是因爱。有母在堂,点起一盏昏灯,便是家,女儿心中终有个约束,有个系挂,有个归醒。试想如果没有老夫人的礼教家法,哪里还有什么戏可演呢,才子佳人在那样的月下乍地一相逢,什么事不会立刻演绎出来呢。《会真记》中没有老夫人出来挡道,那张公子甚至没有跟莺莺提起过婚姻,两人便锦被相合,早早地随了心意,到头来莺莺还不是落得个身比草贱,命比叶薄。“始乱终弃”四个字形容《会真记》再恰当不过。
这样的故事生在红尘世界的月榭风檐下,起初是与陈老莲怎么也联不上的。他画风高古,画中人物亦仙亦道,不落人间的尘埃,《西厢记》这样的俚俗温情,老莲哪里有。但后来看到了他的木版画《西厢记》插图。我惊异于他画面上的繁缛热络,原来他也是有凡心的。我只道是他沥尽了人生情恨的渣滓,返皈了清净地,心中林深琴鸣,才子佳人在他眼中也不过天上的金童玉女,两两相对时,心思清凉地什么也没有。只不过述说着前尘往事,打发光景罢了,跟他自己扯不上一点关系,如他的画《闲话宫事图》、《蕉林酌酒图》,虽是勾线劲挺,却于怪诞中见得“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境界。
作为一代王朝的遗老,对前朝往事总有着不尽的倦恋,他沐的是大明的风,以前什么都是好的,现今什么都是如此地怪诞不经,心中一腔去国之痛,也只有对着旧时的城门遥遥而泣,为了大明,也为自己。经历了改朝换代的大变幻,生生将文人对前朝的情义割裂,那种痛宛如经年不愈的疤痕,会使人颠狂。
明朝覆没后,清兵人浙东,陈洪绶避难绍兴云门寺,削发为僧,名悔迟。但一年后又还俗。陈洪绶眼见得大明江山轰然而倒,身历忧患,变得个性傲兀,狂放不羁,人称狂士。后与蓝瑛,丁云鹏,吴彬合称“明末四大怪杰”。
晚年他定居绍兴、杭州等地,学佛参禅,将红尘人世早看透,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谁兴谁灭,自是有着天机人事。看淡了,便一切洒落无碍。思想的转变更直接体显在了他的画里,他的画风日臻圆熟,人物画于冲淡中各至妙境,人物神会,而不落形迹,仕女装束古雅,眉目端凝,古拙中自有一段风流妩媚,似澹而实美。
从他的花鸟山水里,我看不懂老莲,只觉得他出则古松清泉,入室则静宅啜茗,家有拙妻相伴,老仆身随,会几十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他的人物画也不涉痴嗔,更不见高楼灯火的隐隐市声。但当我看到他的版画插图及叶子系列后,我终于看到了他的人,原来他也大俗大雅,在这人间碾压过。这《西厢记》的插图便是他的人生俗念,一不小心便让我窥见了。他的画如妙玉的为人处事,不是不堕入,是机缘不到。妙玉喝水用的杯子绿玉斗,别人碰也碰不得,唯有宝玉那个殊质,可用来一口一口地抿茶,妙玉还亲自斟了递与他手中。
“目不成”是相遇天人的机未到,怨不得人。
明代是一个“无书不图”的时代,戏曲与绘画完美融和,版画遂大放异彩。《西厢记》是陈洪绶做书籍插图最多的一种,流传有张深之的《正北西厢》等三种。张本的六幅插图中,第一幅为莺莺像,其余所绘俱是书中香艳之极的情节,有《目成》、《解围》、《窥简》、《惊梦》和《缄愁》五幅。本书所选此幅是张本的《正北西厢》中的《窥简》,约在他四十时所绘。这一时期他还作《斜倚熏笼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