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上菜的工夫大家闲聊。朱深侃他从小的志愿就是当个能四处云游八方皆知的记者。未想被"四人帮"耽误了。少年壮志难酬,干什么都没劲,索性经了商,但仍是打心眼儿里喜欢记者这一行,见了记者跟见了亲人一般。张桦林问他知不知道《围城》?说世上的事大抵如此,等你真干了这行便又是另一番感受了。林强指着苗飞说你看他没有?原来我们大学都是同学,后来人家觉悟了,迷途知返,毕业后毅然改行。现在就数他混得煽!我这后悔还来不及呢您还想往火坑里跳?舒凡说您看我们平常都跟人似的说话走路吃饭睡觉,其实我们特苦闷特迷惘特期待特盼望有朝一日也能款一回。没钱没势没房没车没脸没皮没家没业一无所有哪儿一点比得上您?朱老板笑了说你们这是谦虚是恭让,其实记者还是蛮令人尊敬的。张桦林说您要真这么认为那咱俩换换你当记者我当老板。我的学历我的文凭我的文章我的作品统统改姓;您的公司您的资产您的房子您的汽车也统统归我您愿意吗?朱深略带尴尬地笑着没再开口。这时菜上来了,众人甩开大嘴狼吞虎咽,再没人探讨刚才的话题。
朱深趁几位食客咀嚼的间隙端着酒杯冲舒凡道:"舒先生,非常感谢你上次的关照,今天又认识了几位新朋友,来,干一杯!略表寸心!"说完冲大家举杯致意,一仰头喝干了杯中酒。众人也纷纷举杯一通猛灌,不一会儿桌上的酒瓶便空了大半。
胃的空间渐渐塞满。众人苍白的脸上也渐渐泛红,话便又多了起来。
"哎我说朱老板,您这儿到底是什么买卖我还没闹清楚呢?"张桦林边剔牙边问道。
"口服液。一种举世无双足以和四大发明媲美的高科技产品。"朱深骄傲地宣布。
"干什么用的?长生不老药?"众人皆问。
"非也!世上没有长生不老药,那都是骗人的把戏。咱这是科学,来不得半点虚假……""包治百病?这种药现在多得是啊!""差矣!没有什么药能包治百病。那也是欺骗性的,纯粹蒙人的玩意儿!""那您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这般流传千古载入史册?""新大口服液,专治各种癌症……""什--么?!"众人惊呼,臀部纷纷离座,嘴张得比刚才吃时还大,五官挤作一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朱深,饶是心惊胆战。
"难以置信吧?惊喜万分吧!"朱深对这小小的轰动效应似乎特满意。"可这是事实。上过电视得过奖,有批号有专利还有临床报告,铁一般的事实。""你等等你等等。"苗飞似是尚未醒过味来。"你这儿治癌症?你发明的?""不是!是我从一大学的老教授那儿花三十多万买的方子,然后工业化生产,造福人类,美化环境优生优育优胜劣汰……""您这是从哪个大学买的?""中国民间医药大学。""有这么一号大学吗?咱怎么……""孤陋寡闻了不是?才疏学浅了不是?这大学打明朝就创办了,五六百年历史了,历尽沧桑桃李满天下,牛筋儿怎样?舒坦服怎样?统统是徒子徒孙,多少名人从这儿毕业:华陀,乾隆,白求恩,瓦尔特……知道谁创的吗?"众人皆晃脑,听傻了一般张口结舌。
"李自珍!皇上的御医,写《杂草目录》的那位,他办学写书那会儿,欧洲人连药是什么玩意儿还不知道呢!得了病没辙,只能去教堂搞封建迷信那一套,比咱差远了!""您这玩意儿还真就上市了?咱官方真给你面子?"张桦林一脸狐疑地问道。
"嘿!这里学问可大啦!"朱深探身掩嘴神秘兮兮地道,"有机会咱们好好探讨探讨。""你就愣拍愣播啦?"林强侧身问舒凡。
"怎么啦?有什么呀?"舒凡理直气壮道,"人家手续一码儿齐:生产许可证、检测证书、临床报告、专家鉴定……咱不信有人信啊!""也是也是……"众人附和着,心里却一个劲儿犯憷,默记那个药的牌子:新大牌,暗暗钦佩朱深的胆量和大言不惭。
"其实我还得靠你们啊!"朱深笑着拍了拍坐在他身旁的林强的肩膀,"现在广告费忒贵,也没人信,你们写一写,拍一拍,新闻的面目出现,老百姓信,又省钱,效果还好,是条捷径,宣传产品的捷径。今后我还得靠哥儿几个多捧场!""没问题没问题……"众人皆点头。暗想舒凡培植的这个据点今后便是公共财产了,不禁窃喜。
几个人已是一夜未眠。吃饱了饭便犯困,更何况还喝了些酒,出了餐厅两眼直打架,走路都有些晃,一门心思就想赶紧找地方睡觉。
大家在街口分手。张桦林钻地铁挤公汽,因为打盹还坐过了站,等他懵懵懂懂地回到京西那处租用的小平房时,连掏钥匙开门的劲儿都没了。
这是间很小的房子,不到十平米。陈设很简陋:靠窗放着一张加宽了的单人床,对墙放着一张三屉桌。桌上摆着台年代久远的小电视。屋中央有个煤炉,烟囱从床头的窗户伸出去,炉子上放着水壶,门旁是脸盆架,上面拱着两条毛巾和一张白瓷盆,几箱行李放在门后,行李旁就地摆着几摞码得整整齐齐的书。最上面的几本分别是《新闻写作技巧》、《鹿鼎记》、《股票知识大全》和《怎样赚第一个一百万》。
张桦林连衣服也没脱倒头便睡。忽然感觉脑后不适,抬手拽出一物,却是一件刚织了一半的毛衣,便随手扔到一旁,展开被子沉沉睡去。
他与女友何琪自去年毕业便住进这里,已近一年。何琪是外地学生,家在东北,毕业时分回老家一个很不错的单位,但二人不忍分开,山盟海誓之后何琪便不顾家人反对留在了北京。因没户口找不到固定工作,便临时在张桦林朋友开的一间公司打工,虽然收入甚微朝不保夕,但二人两情相悦相依为命,除了缺钱,张桦林却也没什么不顺心的地方,以他现在的年纪,原也就是大大咧咧凡事不愁的人。有一班终日无忧无虑山吃海喝的朋友和体贴入微知书达理的何琪,生活也过得蛮惬意,一门心思只想多挣些钱好早日娶了心上之人。
张桦林一觉睡到天擦黑才醒来,懒懒地缩在被窝里不想起。外面的风已停了,小院里下了班的邻居们互相打着招呼,水龙头"哗哗"地流着水,菜刀在案板上当当作响,屋门开了,走进来一脸疲倦的何琪。
"下班啦!"桦林冷丁地冒出一句,把刚进门的何琪吓了一跳,捂着胸口在光线昏暗的小屋里寻找出声的地方,待看清是桦林,方才松了口气,惊惧的面庞立马严肃起来,耷拉着脸一言不发地进了屋。
两人默默地洗菜,默默地做饭,默默地吃完,然后默默地收拾。桦林知道何琪正为他昨夜未归而怄气,便也不去招惹她,免得讨个没趣。这种情况过去也有,一般哄一哄也就过去了。关键是不能自找苦吃,要让她先开口,顺其自然,便可小事化了。
桦林收拾完碗筷便蹲在电视机前鼓捣那永远也调不清楚画面的天线。一会儿左摇右晃,一会儿把调频键按得"啪啪"作响,调得不耐烦了,索性关掉,趴在桌上写稿。何琪也无语,靠在床头默默地织毛衣,专心致志地数着针花,屋里静得像没人一般。
桦林写着写着,困劲又上来了,不停地张开大嘴打哈欠,于是扔了笔起身洗脸刷牙洗脚脱衣便往被窝里钻。偏让何琪占了床的中央,被子也压在身下,便赔着笑脸央求:"挪挪,往里点儿。"何琪板着面孔不理,身子也不动,手依旧飞快地在毛线中穿梭。桦林有些急了:"听见没?大冷天的冻感冒喽!"何琪头没动,眼珠子却转了过来,怒容满面地大声道:"活该!冻死你拉倒!"桦林愣了一下,口气又软了下来,脸上继续堆起笑;"活该活该!活着应该。别死啊!我死了你怎么办?""我放鞭炮!鼓盆而歌……""歇菜吧你!你得哭,别瞒我我知道……""哭?我笑还来不及呢!跳出火坑……""笑你也是强颜欢笑脸上笑心里哭身不由己逢场作戏……""我成什么啦我?告你张桦林,别油腔滑调嬉皮笑脸的想蒙混过关,今天你不交代清楚就休想睡觉!""我交代什么呀?昨儿我抢银行去了捎带脚给造币公司放了把火你信吗?""你正经点儿!我没时间跟你打岔,你要不想睡觉那就这么站着吧!""昨儿晚上在舒凡那儿打牌来着。""都有谁?""舒凡、苗飞、林强、我--这还用问啊?""是不用问,我早知道!""上床吧……""待着!再冻会儿,知道错了吗?""不知道。""嗯?""我错哪儿啦我?合着我一点业余爱好也不能有?一点人身自由也不能有?一点个人隐私也不能有?一点……人权何在?夫权何在?好歹咱家这天空还有我一半吧?"桦林穿着裤衩背心倒背双手在屋内来回地踱步,满脸委屈激愤无比。"新社会妇女解放,可也没说让男的就当牛做马俯首称臣吧?""谁让你当牛做马俯首称臣了?"何琪扔了手里活站起身冲桦林大声喝道,"有你这么不顾家的吗?把我一人扔家里,有什么事你都不管不问,自己出去寻欢作乐?""哎哎,你等等,什么叫寻欢作乐?我有心有胆儿也没钱啊!你真夸我。""用词不当!但是那个意思。"何琪回身在床头坐下拿起毛衣继续织,"平时你出差,一走十天半个月,那是工作我不说你。可你不出差也整日整夜在外晃荡,日甚一日,你心里还有我吗?我孤单单一个人,回了家连个说话的活物也没有……"何琪说着眼圈竟红了。桦林看着不忍,上前搂住她的肩膀,但被她一晃肩闪开,嘴里仍旧念叨:"早知这样,当初就不该留北京。""哎,你看你越说越远了……""我就不明白。你们几个人怎么就那么投缘?天天见面天天侃还不够,还得日以继夜通宵达旦的切磋?""得,我错了,其实,我们昨天组织上有活动。""组织?什么组织?反动会道门?""先进组织有纲领有章程的。"桦林一本正经神态庄严地说。"你先让我暖暖身子,我这儿都冻得张口结舌了--你不想把我当冰棍处理了吧?"何琪看着桦林冻得哆哆嗦嗦的可怜相犹豫了一下,不情愿地往里挪了挪身子。桦林飞快地钻进被窝缩成一团。身子兀自不停地发抖,带着颤音自言自语道:"这与组织的温暖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何琪听着纳闷,便又追问。桦林却再也不答。说是死也要严守组织机密。何琪便冷笑:"别拿我当傻瓜开涮。你们干的那些破事我全知道。其实也没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你干吗总藏着掖着躲躲闪闪的?倒让人怀疑。""你不觉得我挺神秘吗?""你?嘁!我觉得你挺神秘还够不上,什么事没干呢先嚷嚷得满城风雨妇幼皆知,什么人没认识呢先把话全说完了。也就是我还为你操点儿心,旁人眼里你整个一神经!你还神秘呢你!""焉知我就干不成大事成不了气候?张桦林什么时候也不是当普通人培养的!我出生的那天,据说电闪雷鸣风狂雨急,我妈怀我的时候曾梦见蛟龙飞舞划天而过……""是乌鸦翩翩满屋乱窜吧?我通体细观你与常人无异啊!别自个儿崇拜自个儿了。睁开眼瞧瞧,现在是太平盛世不是战火纷飞的年月。""我壮志在胸,雄韬伟略只是难酬。""你得了吧你!哎,桦林,咱说点儿正经的,你看你现在这样子:工作不好好干,班也不好好上,天天一帮人傻吃傻喝东游西窜的不是打牌就是玩游戏机。你刚工作几天就这样?今后怎么办啊?咱怎么过日子?""你想让我怎么样?上班没劲。永远也写不完的破稿。写多写少都那么点钱,咱也没后台,也没本事去上下钻营混个一官半职什么的,趁着没事不跟朋友聚聚玩玩吗?""那你就不能安心在家写点儿什么东西。上学的时候就数你写的东西最好。老师还一个劲儿夸你,你不就凭这把我骗到手的吗?现在再骗点儿别的,人总得有点追求吧!""追什么求啊?我还没听说靠写东西成富翁的呢?""谁说没有?人家王朔不就是吗?据说人靠写东西挣了百八十万呢……""王朔是王朔。人有那天分,又赶上骂骂咧咧胡侃瞎编全没事的年代。第一拨,自然火了。这世上不就一王朔吗?再者说了,他当初是被逼无奈才误入歧途的,我有职业,有固定收入人五人六的……""你得了吧你!除了你和你的同类谁拿正眼夹你,还自我感觉良好呢!""你看你还别不服。咱不就是穷点儿吗?不就是时常囊中羞涩吗?有什么呀?挣钱还不容易?分分钟的事嘛!""那你倒挣一个给我瞧瞧啊?结婚,买房,买家具,买这买那,全指望你啦!行吗?""假以时日……""得了吧你!我还不了解你?除了会写点东西会侃你还会干啥?写就好好写吧。还老自以为是心比天高,最后什么也干不成。上学那会儿你倒腾的那些个钢材啊,电脑啊,飞机反光镜,火车轮胎什么的有一个成的吗?还吵着要给军舰上牌照什么五千一个?我听着就玄。整个一沙窝出来的你还乐此不疲!你趁早死了经商的心踏踏实实地卖文为生吧!我真担心……算了不说啦!"桦林无语,双眼直视天花板愣愣地发呆。半晌,喃喃地道:"你说我真的不适合经商?""对!"何琪不假思索地答道。"你心不狠,眼不毒,嘴太快,腿不勤。最主要的,你没那个脑子,算计不过别人。"何琪说着转过身俯视着桦林,语气温柔地说:"听我的,安心在家写点东西,没准能写出点名堂。再像现在这样瞎折腾,你早晚得栽大跟头,听话,啊!""……"桦林欲言又止,把双手垫在脑后,闭上眼睛再无声息。
自那一夜以后桦林像是斯文多了,自忖眼下能力有限挣钱无门,不如遵了何琪的意思在家试着写写小说。对朋党们的召唤屡屡强忍着不理,下了班便趴在桌上写写画画显得勤奋刻苦安分守己,他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倒使何琪颇为纳闷,总怀疑他是否在酝酿某个更大的阴谋准备实施。如此一月下来,构思了五个长篇三个中篇外加几组长诗。篇篇选题立意精彩纷呈却迟迟未见其动笔。往往是夜里与何琪讲了构思说是明天便开始写作,到了第二天又改了主意想了个更好的说给何琪听并赌咒发誓即刻开始,待真正展开稿纸拿起笔又像傻了一般呆坐不动,烟一支一支猛抽,字却未见一行。有一日邻居刘大妈见缕缕烟雾顺着门缝往外涌而屋内又寂静无声,急忙拨了"119",结果惹恼桦林,写作的情绪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日桦林闲待在屋里看电视,画面上出现了西服革履手持话筒的舒凡,对着镜头笑容可掬地向观众介绍一个什么老中医的事迹,说他如何敬业如何负责如何医术超群德高望众,末了还采访了几位正在就诊的患者,桦林认出其中一个是林强,晃着肥硕的头颅一个劲儿地夸赞那个老中医。桦林边看边笑指着电视对何琪说这帮家伙又过组织生活呢!正忙着切菜的何琪凑上前来,边用腰间的围巾擦手边眯着双眼仔细端详,待这个专题片播完才回到案板前继续切菜,一边问桦林那老头是不是真这么邪乎?桦林关了电视笑着说纯粹扯淡那老头就是个幌子,镜头后面也许--不!肯定就站着那家民办医院的所谓院长,正美滋滋地盘算着这个片子播出后会有多少慕名而来的病人揣着带体温的医药费任其宰割。何琪说这还了得,专题片简直成了广告啦!桦林说你以为呢,这叫软广告,专对那些没大钱有小钱的主儿开放报纸电视广播,全一样,个人拿钱公家出版面出时间美其名曰社会新闻其实就是他妈广告!何琪说那电视节目岂不没什么真的啦?桦林说照这样是没真的了,可谁也没辙。何琪说那干脆专题部改广告二部完了,舒凡这号儿的全改行拉广告去算啦!桦林说这倒也是创举,只是舒凡他们肯定不干,没地方没机会拼缝儿了。你让他们还吃谁去?两人正说着忽然有人敲门。不待桦林去开来人已不请自入:是舒凡和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