桦林见了他们便笑:"我正跟何琪探讨中国新闻体制的改革呢!有感而发--刚看完你们二位的精彩表演。"舒凡也笑笑,在桌前坐下,边掏烟边说道:"怎么样?选拍的角度隐蔽吧?多感人啊!""你们就缺德吧!"何琪一边把切好的菜放进盘里一边说,"电视画面全让你们污染了!""何琪建议把你们台专题部改广告二部呢,"桦林接过舒凡递上的烟一边点火一边说。"嘿,好主意!"林强一边帮何琪把水壶从炉子上拿开一边道。"这事儿得跟市委反映反映,重大改革建议啊!赶明儿人大政协会议咱全改广告节目中看了。""妇人之见!"舒凡佯作嗔怪状道,"全改广告了我们吃谁去?要学会利用客观条件为主观服务--如我,以专题之名行广告之实丰富荧屏……""桦林都是跟你们学坏的!"何琪把炒菜锅放到炉子上,倒进油,一手拿着菜盘一手拿着炒菜勺等着油开,一边道,"要不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呢,没错!""他跟我们学坏?"舒凡故作惊讶手指鼻尖道,"别逗啦,他是我们大伙儿的黑板报。我原本洁白如玉荷花一般,愣叫他……""嗬!他还纯洁过?"何琪边说边把菜倒进锅里,"咝"的一声锅内腾起一股白烟,接着便是勺碰锅沿锅底的声音。屋内顿时弥漫起炒菜的油香味与烟味交杂在一起,一会儿香一会儿呛。
"你不知道何琪,"林强在炒菜声中把声音加大了一些,"舒凡原本是很纯的,少男那会儿天天写诗,经常对着落日乱吼,到了秋天情绪就不好--他最不忍看落叶纷飞的景象,是不是?情哥!""没错!"舒凡一本正经地回答,"经常感时伤怀自叹命薄,我纯啊!太纯啦!""他那会儿暗恋班上的一女孩,又不敢明挑,常写匿名诗,一写就几百行,我们学校有阵子闹纸荒,就他搞的,见了人女孩就脸红……""哎你看走眼了吧?"何琪一边翻炒着锅里的菜一边笑道,"是脸红还是眼红啊?""没错没错是脸红!"桦林抢着道,"他眼不红,只是发光,绿的,夜里瞅见挺瘆人的……""所以他那会儿笔名叫兹三似狼!"林强说完"噌"地蹿起,躲开舒凡的一记重拳。屋内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说这个笔名似曾相识。
"哎,舒凡,你那会儿写的那些歪诗还记得吗?"何琪把炒好的菜盛进盘里,倒上油准备炒下一道菜,一边说,"浪一首让咱听听。""你听他们瞎掰!"舒凡接过桦林递上的烟道,"我多会儿写过诗?见都没见过。""你看这厮还拿糖了。"桦林道,"是谁啊那会猛申请用我的裤腰带把我吊起来?这诗叫什么名字来着?""《大店头村》--据说是河北省冒县一专出诗人的村子,"林强指着舒凡继续道,"他告他去过那儿,回来就变诗人了。""变都变了就甭装丫的啦!"桦林道,"大伙儿称你为诗人是夸你呢,别当是害你,一般人想当我们还不让呢!""浪吧浪吧!内部观摩绝不外传。"林强催促道,"别跟少男似的假充羞涩。""得,那就让你们开开耳界,"舒凡站起身整整衣服,清清嗓子,对正在炒菜的何琪皱了皱眉头,"你先甭那儿叮叮咣咣的,噪音,待会儿再炒!""就完,这菜一扒拉就成,"何琪忙不迭地说,"你先酝酿一下感情--不是讲究声情并茂吗朗诵。""歇菜吧,你还是别让他动感情了。"桦林递给舒凡一杯水一边道,"你忘他笔名啦?待会儿再吓着你。""哥儿们一新作。"舒凡不理会桦林的玩笑,兀自一本正经地说,"尚未公开发表,《诗仙》要,稿费开了三万,我没答理他们,干吗呀?咱不能堕落,放着鬼不当去成仙?有病?""没错没错是有病--你。"众人皆认真地道。这时何琪已把菜炒好,把锅从炉子上取下重新放上水壶,然后把菜放到桌上,一边用腰间的围裙擦着手一边笑咪咪地站在那儿等着舒凡朗诵。
"得了,这下安静了,赶紧吧!"桦林道。
小屋里确实安静下来,听得见邻居的说话声和电视机里"天气预报"宋英杰的声音,他告诉大伙儿明天北京将下今年的第一场雨,说是对农作物的生长很有利。小院里像是有人在洗东西,水龙头"哗哗"地流水。胡同口汽车驶过的马达声和喇叭声也隐约可闻。舒凡倒背双手低着头慢慢向窗边踱去,然后仰起头向窗外的漆黑凝视。何琪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了,林强无所事事地拿起摞在地下的一本书随便翻看。桦林坐在桌旁看着盘中的菜发呆。这时舒凡那略带沙哑的声音轻轻响起:
《工作问题》工作问题是谋生的问题,他让我身不由己混入革命,其实我很想不劳而获,只是一直没有着落。
镜头留下人间烟火,破笔写出万丈红尘,我就是靠它在世上谋生,再也无法与世无争。
你的事迹我深受感动,你的遭遇我深感悲痛,你的理想我愿去播种,你的钱袋是否沉重?废话少说拿钱来,否则我知你是谁?别说拍个破片子,有钱大仙也下凡。工作就是为挣钱,别跟我瞎侃理想在前,我的理想岂为你知?金钱面前谁肯落后?端着酒杯不醉装醉,抱着小妞幻想奇迹,总有一天咱也牛B,再也不用出去工作!那个略带沙哑的声音越到后面越变得激昂高亢,分贝不断提高,以至声震屋宇,在那个声音消失后的瞬间,四周异常安静,连原先邻居的说话声、电视声,流水声和汽车的马达喇叭声也统统地消失了--虽是刹那,但颇隽永。
"总有一天咱也牛B!"张桦林冷不丁地大喝一声,把屋内的人全都吓了一跳,何琪嗔怪地道:"你发什么疯?有病啊!""我觉着解气!"桦林恨恨地道。走上前与舒凡热烈地握手,拥抱。"人民的诗人啊!你说出了我们劳苦大众的心里话!""过奖过奖!我做得还很不够……""你还是别够为好。"何琪一边往碗里盛饭一边道,"这已经有一位神经病了。"桦林不理何琪,依旧握着舒凡的双手激动地说:"好好干!继续努力!让这颗诗星大放光芒,升起在世界的东方。照耀千百万工农兵奋勇前进,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前仆后继一往无前,死不悔改顽冥不化!""咱们共勉!""别管我!你先上,我来掩护。""待到胜利时……""风雨下钟山……""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你爹!""去你大爷!""张桦林吃饭!"何琪喊道。"你们二位呢?吃了没有?""有酒吗?""没有。""那我们吃过了。""我也吃过了。"张桦林一挥手大声说,"精神食粮啊!听君一首诗,胜吃十年饭。""嘿,这倒好了。"何琪盛完饭捧着碗在桌边坐下一边笑着,"劳驾舒大诗星,以后每隔十年给他首诗听听,那得给国家节省多少斤粮食。"桦林有些不耐烦:"去去,一边去,我们诗人这儿互相切磋你老捣什么乱?我这刚诗兴大发……""你吃不吃?不吃外面发兴去!""我外面发情去。"桦林笑着在桌边坐下,端碗兀自念叨,"千年兴一回还被你给扼杀了。""噢,对了桦林,"舒凡道,"上回那治癌症的家伙--朱深,你还有印象吗?""朱--深?"桦林苦思,"就那个什么中国什么民间唔的高才生?""哎,没错,耸人听闻没边没沿的那位。"舒凡笑道,"他昨儿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他闹一什么义诊,在民族宫,星期天,让我给他拍一拍。这是一档子事儿,还告让我给他物色一人,最好是新闻口的,给他做公关宣传部经理。他告待遇一流,绝对外企标准,你有兴趣吗?""兼职专职?"桦林问。
"他说都行。但兼职者百分之八十的精力得搁他这儿。""百分之百也没问题啊!"桦林冲林强道。"咱们那儿不天天没事吗?一礼拜点一卯就行。""你去试试呗!"林强道,"甭耽误写稿,其他哥儿们给扛着,卯我替你点都行。""他能给开多少钱?到不到一千?"桦林问。
"工资大概一千五六百吧。可能年底还有什么分红,反正他告一年三两个(万)没问题。"舒凡道。
"这是什么公司?干什么的?"何琪扭过脸问。
"卖他妈假药的。"舒凡笑道,"也是一大钱没有小钱不断拼了缝凑个响儿的主儿。""让桦林卖假药去……"何琪略惊。
"不让他卖!"林强道,"让他帮着卖。""这不一个意思吗?""哎,那可不一样。"舒凡认真地道,"万一出什么事,那主儿是主谋,他顶多一从犯而已。""会出事的?"何琪有些怕。
"难说!"舒凡道,"查不着没事,撞不到枪口上没事,没人裹乱也没事,如果有,就麻烦。""那句话怎么讲来着?"林强道,"夹缝中求生存有道是无利不求险,险中必有利。""商人都这样,一码儿的骗子。"桦林道,"职业标准就是连自个儿一勺儿骗最后玩儿一真的--钱!""我听说现在逮着卖假药假烟假酒什么的统统都毙啊!"何琪道,"最损也几十年的判。""我告你啊何琪。"舒凡前倾身子耐心地说。"卖药的讲究卖两种药:一种是发烧感冒药,一般壮实点儿的不吃也能好;另一种是治癌的药,听清楚啊,一般都打着辅助治疗的旗号,其实你吃不吃都没用。一准儿还得玩完。这两种都是明骗。但朱深这回玩得玄。他直接来一根治,碰着那放化疗能扼制住的,他算捡一便宜;真碰着那叫板的再有点背景的,他准玩儿完!""而且这家伙卖的还倍儿贵:六七十块钱一小瓶遇上那惜金如命的还真得跟他蹿喽!"林强道。
"那你们还助纣为虐……"何琪道。
"噢,许丫明骗就不许我明宰?"舒凡大声道。"反正他也是取之于民我再还之于民--吃了喝了玩了外加希望工程捐了--不一样吗?""总之,不能让这家伙一人全造了。"林强也道。
"我再混入敌人内部。从里边瓦解他们,为民除害外加赃款致富。"桦林做摩拳擦掌状笑着说。
"你得了吧你!"何琪白了一眼桦林道,"我看你就够上一害了。赶明儿富没致上再叫人逮起来。我告你这事甭往里掺和。""哎,你这人怎么……"桦林欲言又止,望着何琪满目嗔怪。
"得!出师未捷身先死。"舒凡笑着站起身。"你们俩好好协商一下,民主一些,不成就少数服从多数,有主意了告我一声。""别前怕狼后怕虎的有什么呀,不就是去为骗子摇摇旗吗?"林强说着也站起身和舒凡两人往门口走。"你哥哥我就是看着你们俩快结婚了还一穷二白不忍心,要不这好差使我早冲上去了,管他骗谁呢,反正骗不着自己就行!"张桦林与何琪把这俩活宝送出门,返身继续吃饭,一边说着刚才的话题。
"去试试,有利就冲有危险就撤,反正咱是运动战。"桦林说。
"你考虑好了啊,别偷鸡不成蚀把米。"何琪吃完了,一边收碗筷一边道。
"我有米吗我?"桦林也吃完了,把空碗递给何琪,一边点烟一边道,"咱现在还没到偷鸡的境界,顶多是抢米阶段,能赔什么?""赔你自己。"何琪把剩菜归拢到一个盘里。一边擦桌子一边道,"万一出什么事,就说不把你逮起来,传到单位去怎么办?以后怎么在单位里混?""我压根就没打算在报社干一辈子!"桦林帮着何琪把锅碗拿到小院里的水龙头去洗,站在一边继续说:"知道就知道呗!有什么大不了的,正不想干呢!""你说什么?"何琪停下手里的活侧仰脸问道,任凭水哗哗地流,"刚表现好点儿又来劲了,才说你这阵子像个人样原来是装的?我就知道你本性难移!""你这人真没劲!"桦林觉得无法理喻,转身回屋去了。
不一会儿何琪端着洗好的锅碗也进了屋。码放整齐后又把一堆脏衣服扔进脸盆去院里洗。一边吩咐张桦林,"哎!干点活行不行,别老跟大爷似的,把洗衣粉和搓板帮我拿出来。""大冷天的你在屋里洗不行啊?"桦林道,"再冻着,你看你现在那双手,糙成什么样了?""废话!我愿意啊?"何琪去院里接了一盆水回来,找个小凳从炉子上拿起水壶往盆里添了些热水,然后坐下,撸起袖子洗衣服,一边接着道;"这些活儿我不干你干呀?这会儿倒怜香惜玉了,早干吗去了?""男主外女主内这是几千年的约定俗成嘛!"桦林无所事事地在屋里来回转悠。在门后的几摞书前停住,随意拿了本《玩的就是心跳》翻着,一边道,"咱俩不早就内定了吗?全力保我得道,然后你再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