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小事一桩,"桦林道,"我的报道中还有你的大名呢!'县委宣传部刘明华同志向记者介绍……'哈哈哈!"刘干事也跟着笑,站起身道:"那就不打扰你们啦!明天一早我让车在招待所门口等你们,给你们送过去。"一边和几个人握手道别。忽然发现林强一直未归,桦林笑着说他是直肠子,吃完就泄,也许厕所呢。众人笑着分手。桦林一直把他送出大门,看着他消失在视线中,这才返身上楼。
桦林并未回房,而是来到隔壁那两个电视记者的房间,林强和那个小伙子面对面坐在床边。小伙子正激愤地说着,不时挥舞手臂。林强眉头紧皱地静听,不住地点头。桦林挨着林强坐下,示意小伙子继续讲。
"救济款是什么时候拨到乡里的?"林强问。
"去年十月拨了一次,今年一月拨了一次。"小伙子用不甚流利的普通话答。"两次加起来有十几万呢!""县里拨了款以后就没有领导下去检查过?"林强接着问。
"根本没有!"小伙子肯定地说。"乡里做的账全是假的!一分钱也没有用在实处!""都干什么用了?""那俺就不清楚了。听说有一部分充做乡里塑料厂的利润了,还有一部分……说是供秦宝贵他们去年底去什么天津考察用了……""秦宝贵?"桦林侧脸问林强。
"他们乡长。"林强答。
"剩下的不知干什么用了。反正没救灾用。""他们去天津考什么察?"桦林问。
"什么考察?!就是去玩儿一趟呗!"小伙子不屑一顾地说,"去了七八个人,全是他的人,副乡长什么的倒没份!据说一趟花了两万多呐!"他是怎么当上的--这个秦什么的?"林强问。
"花钱嘛!"小伙子道,"他前几年承包了塑料厂,干一年赔一年,俺爹几次要撤他,都被他活动县里面给拦下了。俺爹死后,他拼命花钱活动才弄了个乡长,乡里村里告他状的多咧!"三个小时后,张桦林和林强在小伙子的引路下来到了这个乡。
三人进行了分工,小伙子带林强挨门挨户走访村民,调查事实真相,张桦林直奔乡长家要和他当面理论。
"咚咚,咚咚咚。"桦林敲门。
"谁呀?这么晚的瞎敲什么?"一个妇人不耐烦的声音,听声音是秦的老婆。
"我,北京来的记者,找老秦有事要谈。""噢,什么事,不不不,你等等。"妇人显得慌乱。
屋里的灯亮了,旋又熄了,只依稀听见里面一阵窸窸窣窣声,有开门声,像是后面的门。桦林站在外面,并没在意。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妇人方才开了门,上下左右地打量着张桦林客气地说:"老秦出去了,还没回家。""他什么时候回来?去哪儿啦?""不知道。"妇人冷冷地答。
桦林吃了闭门羹,只得翻回头去找林强,行至半路,忽然从道两旁的庄稼地里蹿出四条壮汉,拦住桦林去路。
"怎么着?你们要犯抢不成?"桦林被这突如其来的阻拦吓出一身冷汗,他一边从兜里掏出记者证,一边用颤音大喊:"我,我是北京来的记者。""打的就是你个记者。"四条壮汉抡拳便砸,桦林哪有还手之力,转眼间已被打得口鼻流血,伤痕累累,嘴中还本能地喊着:"救命,救命啊!"夜,很静,这种空旷的静让人置身其中有些发憷。张桦林凄惨的呼救声,划破静静的夜空,给人一种似被群狼追赶的恐慌。
刚从一位老乡家出来,站在用麦秸秆编织成的小院里,林强冷不丁地听到桦林的哀号,心头骤然一紧,"不好,桦林出事了。"他本能地抄起斜靠在院门口的一把铁锹,疯了一般朝呼救声传出的黑暗处扑去。
这林强虽然看上去略显臃肿,但自幼站桩养气,习练意拳功夫已有十年之久,功夫亦属中乘,所以当他运足丹田气之后,猛一发力,跑起路来很轻盈,速度也很快。五分钟后,林强便似从天而降一般冲到了四条壮汉面前。
桦林躺在地上,血肉模糊,正有一条壮汉抬脚欲踩他的小腹。说时迟,那时快?林强手中的铁锹旋即横扫过来,啊呀一声惨叫,壮汉的粗腰重重地挨了一铁锹,扑倒在地。
另外三条壮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震住了,他们还没来得及闹清楚是怎么回事呢,每人身上已经重重地挨了一铁锹。
林强把铁锹一扔,背起地上的张桦林,夺路便逃,一口气跑了半个多小时,林强已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看看后面并无人追赶,方才将桦林放下背来。
回到驻地已是第二天清晨,桦林断定是那个姓秦的什么乡长背后暗算了他。
"妈的,老子非把他的丑恶行径公诸于世,灭了他们的。"桦林顾不上满身伤痕,慷慨激昂地写了一篇《救灾款哪里去了》的长篇通讯,准备回京后马上发稿。
林强闷闷地吸烟,半晌,摇头叹气地道:"我看,总编未必让你发这稿。""他要不发,我他妈不干了。"舒凡自张桦林和林强出差后便落了单,整日里无所事事地东游西荡。前几日为一家出租汽车公司拍了条司机拾金不昧的新闻,顺带着弄了辆半新不旧的车开着。常打着空驶的灯牌热情地为单身女士服务且分文不取。这日晚上,他正开着车准备去找人玩牌,忽见路边的灯下有个女人向他招手,他停车开了车门,却认识,是台里的播音员林旭。
"呀喝!你改行开出租啦?"林旭的惊讶不亚于当头爆了颗原子弹。"你昨儿不是还上班呢?""巧啊!"舒凡笑着道,"改行后拉的第一个客竟是你。""什么拉客不拉客的。你卖啊?"林旭笑着道。
"我卖你买吗?"舒凡道。一边把车开入车道。"去哪儿?我给你送过去。""回家,地安门那边,哎我说你真改行啦?""那不改行怎么办?干这个挣钱多啊!当个穷编辑才挣几个钱?""那不一样!记者是什么感觉?这算什么?车夫。""哎,你不能这么说嘛!甭管干什么都是为翻两番做贡献。凭什么干这个就低人一等?说实话我还就是看不惯你们这一套!也不知哪儿培养的一种优越感,其实都一肚子坏水!""说谁哪?""除你以外。你是好人--这孙子怎么开车呢?"舒凡猛地一转方向盘,避开一辆迎面驶来开着远光灯的卡车,"吓我一身汗。""你车技不灵啊!"林旭笑着道,"就这样还想靠车混饭吃?""逼良为娼!但凡让我多挣点儿钱咱也不改行喽。""钱钱钱你就那么缺钱?""咱跟你不一样,你是女人,年轻又漂亮,赶明儿傍一款哥儿过日子去了,凡事不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哎哎哎说什么呢你?"林旭侧过头嗔怪地道,"我用别人养活?那我还不如死了算。""别介啊!你不想有人想嘛!天天在电视里和全市人民瞎侃,一千多万人全听你一人的,指不定哪个角落猫一有德有才有款的爷们儿相上你了呢!死气白赖要养你,你用得着开面的吗?""你贫不贫?累不累?好好开你的车吧!哎你怎么不打计价器?""拉你还用打计价器?还不甩手给个一两张的?""你就气长辈吧!没大没小的。""哎快到地安门了,怎么走?""路口左转第二个胡同进去。""你们家住胡同里?""怎么啦?胡同串子?瞧不起?""没--有!惊讶!真是无限风光在胡同。""左转左转你怎么左右不分?""见了你我就晕,太漂亮了有点令人眩目。""咱怎么天天见面都没见你这样过?这才一天就晕了?""其实我早就芳心暗许了只是未敢表露。"舒凡说完先自大笑了起来,闹得林旭侧目呆视犹如面对一精神病人。
"到了,就这儿。"林旭指着胡同深处一扇半掩半合的门道,"下车进去待会儿吧!""真诚邀请还是客套。"舒凡停下车戏笑着道。
"客套!"林旭大声道。
"客套我就进去坐会儿。"舒凡大大咧咧地锁好车门跟着林旭进了门,和正房里迎出来的林旭的父母客客气气地打着招呼,那神情俨然如微服私访的官吏。
"小屋不错,蛮温馨的嘛!"舒凡站在林旭的闺房中大声道,接着又低了八度,"常有男人光顾吗?""你正经点儿行不行?喝水吗?"林旭生了气,自顾自地倒了杯水坐在床头喝,不再理睬舒凡。
"怎么啦生什么气啊这么不经逗?"舒凡笑着走过来挨着林旭的肩膀坐下,侧脸注视着她。灯光下,林旭显得妩媚动人。
"你是不是跟谁都这样?"林旭也侧过脸,由于太近,俩人的鼻尖都快碰上了。她能闻到舒凡嘴中的口臭,但她并没有避让,就这样近距离地注视着他。
"我只跟我喜欢的女人这样。"舒凡微笑着一字一顿地道。
"可我并不喜欢这样。"林旭依旧注视着他。
"那你喜欢哪样?你说我做。""……"林旭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待了片刻,终是忍受不了舒凡大胆放肆的目光和嘴中的口臭,站起身手捧着水杯在屋里来回走着,一边想今天舒凡是怎么啦?神经病一般胡言乱语。
"行了不打岔了,我也该走了。"舒凡站起身走向林旭,脸上依旧是戏谑的微笑。"我早就想勾搭勾搭你,只是一直顾不上,今儿开了头,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是吧?""你别看走眼了,我可不上你的当--全台谁不知道你是活着的南霸天。"林旭笑着道。
"上不上当到时候可就由不得你啦!"舒凡一边说一边向门外走去。出了大门,和林旭互道再见并特意加上一句:"晚上躺床上睡不着就多想想我的倩影芳容……"舒凡把车开上了大路,找人打牌的兴趣没了,便直奔东郊的一家桑拿按摩院而去。
这日舒凡开车碰巧路过张桦林的家,便停了车想进去看看桦林回来没有,进得屋来只有何琪一人,告诉他桦林这几日便归。舒凡见何琪无精打采萎靡不振的样子就问怎么回事?何琪叹了口气道:"我们公司倒闭了,老板跑了,我失业了--还有一个多月的工资没发呢。""我操!那怎么办?"舒凡也颇感意外,言下似是很着急。
"能怎么办?在家待着呗!"何琪给舒凡倒了杯水。然后无所事事地在屋里来回溜达,一会儿整整被子,一会儿搡搡桌子。"我还没北京户口,去'人才'好几趟也没成,人都要有户口的。真烦!""甭烦甭烦,总有办法的,等桦林回来我们哥儿几个合计一下,找个工作有什么难的?""我最近总是莫名其妙地烦,也不知为什么,可能也是因为没工作吧!但也不全是,哎,舒凡,你说我和桦林就这么吊着,能长久吗?""什么长久不长久的?说什么哪?""我是说这是长久之计吗?就一个户口问题老是添麻烦,以后说不定还会出什么事呢!我心里真没底儿。前几天派出所来查,亏我出去了,否则,哎,又是一顿骂,老这样还怎么住下去……""没事别着急,户口的事得慢慢来,一方面多托一些人,另一方面你和桦林多攒一些钱,你没听说现在花个十万八万的就能弄一个吗?要有熟人的话兴许还能便宜些……""我们到哪儿弄十万八万去?万八千的还困难呢!桦林一年才挣多少?我又没了工作甭做梦了。""那就干脆让他下海,你别看我们这帮人平常老瞎胡闹,干起正事来其实个儿顶个儿是把好手,都是人精!让他下海扑腾几年,干得好不全有啦?""干不好不全没啦?得了,嫁鸡随鸡吧!这辈子也没啥指望了,平平稳稳过日子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别让他再出什么事,我自己惨就惨点儿吧!""说实话你真是个好女人,桦林有了你也是福气。我赶明儿要能碰一你这样的,没二话立马娶将过来!"舒凡一边笑着一边站起身往外走。何琪把他送出门外,转过身深深地叹了口气。心想自己也是不易,如果回老家肯定不会像现在这么惨。谁让自己爱上了桦林这么个书生,要是换了舒凡这样能折腾两下的,没准户口早就解决了。
张桦林和林强似劫后余生般地回到了北京。下了火车便直奔报社。果不出林强所言,王家集的事总编说什么也不肯发,理由是主流是好的。桦林拍着桌和总编干了一架,气咻咻地在走廊里大喊:"老子不干啦!不干不干啦!"然后回办公室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便扬长而去。一路上总觉得自己像岳飞而所有人都是秦桧和赵构。
回家后偏又知道了何琪的近况,桦林更是撮火,心想俩人工资平日都不够花,如今却更少了一份;当个记者又像婊子养的没人待见,于是狠了心辞职下海。第二天去报社交了辞职报告,然后到人才交流中心挂了个号,回家的路上顺带买了一大堆报纸,细细浏览上面的招聘广告,却没一个中意,如此十几天东奔西跑的应聘面试,这日终于遇到了古之光。
桦林是看了招聘启事去的,在京城一处老城区的胡同里见到了"飞达实业有限公司"的招牌,只有一间三十多平米的办公室,摆的全是办公桌。时值盛夏,屋内闷热异常。十几号人挤在一间屋里办公,连走动都困难。桦林说明来意,这时从靠窗的一张桌后站起一个削瘦的中年人,他笑着伸出手道:"我叫古之光,是总经理。"桦林和古之光在这间闷热的屋里几乎谈了整整一下午,古之光介绍了他的产品:一种新型的家用净水器,从生产、技术一直到市场前景,然后用了很长时间讲述他的经营策略和长远规划。张桦林对经营并不陌生,他过去所在的单位本身就是经济类报纸,而他又曾负责过工商口的报道,耳闻目睹过不少企业的兴衰沉浮。他被古之光的话语吸引住了,并在心里认定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老板:他的思想,他的胆识,他的经验注定这家企业日后必能成气候。所以,当他听说他目前的收入甚至可能还要略低于他在报社的收入时,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古之光:加入"飞达"一起创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