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凡也笑了,侧脸望着何琪在黑暗中的轮廓道:"那咱们就跳一段?"说着把一盘录音带塞进车内的录音机里。一首优美的舞曲悠然飘出,舒凡打开车门钻出去,绕过车身为何琪打开车门,然后做了个优雅的请姿。何琪愣了片刻,旋即便大大方方地微笑着把手递给舒凡,俩人在漆黑清冷的街道和优美的曲调中翩然起舞。很久,很久,就这样跳着……
"你,让我升华了。"舒凡小声道,"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女士啊!我嫉妒张桦林……"张桦林和林强在一个极不适合见面的场合见面了。
这完全是一个巧合。那天,在京城最豪华的一家酒店里,张桦林和林强正在分别款待自己的客人。张桦林请的是银行的人,他为贷款的事与鲁军没有谈成,便自己行动起来。然而很不顺。现如今银行的人个个胆小如鼠,吃不敢吃拿不敢拿,急得桦林像热锅上的蚂蚁,眼看代理权的谈判进入关键时刻,斜刺里又杀出一家公司参与竞争,不知名不知姓的,只知对手实力强大且志在必得。桦林曾多方打探却始终没搞清楚对方的虚实,蒙里蒙瞪地被厂家的人把价越叫越高。桦林心中撮火,但也只能硬着头皮接招,一心只想着早日把贷款拿下尽快达成代理协议。
桦林陪着银行的几位祖宗山吃海喝,贷款的事对方却始终未松口。他一边在心里骂着一边起身去卫生间。正走在半道,看见林强和几个人正笑容满面地从隔壁的包间里出来。桦林一眼认出那几人正是新加坡的厂商,心下顿时全明白了。不禁怒从胸中起,愤愤地进了卫生间。此时林强却也看见了桦林,便不顾其他抛下一班人也追了进去。桦林从镜子里看见站在他身后的林强,阴着脸默不做声,心里恨不得一口吃了他。
"我说……咱们……甭……甭跟仇人似的。"林强站在那里望着镜中的桦林道,"你抽我一顿得了省着憋出病来。"他努力挤出几丝笑容故作轻松地道。
桦林依旧阴着脸锁着双眉一声不吭,提上裤子向外走去。林强看着他擦肩而过,不由得摇头苦笑:半年多没见面了,他还在耿耿于怀。这小子还真记仇!林强送走了客人,在大堂的沙发上坐下静静地等着桦林。他想和这位久已不见的老友敞开怀叙谈叙谈,"谈开了也就没事了。"他想,"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他不至于……"林强想起在安徽采访那次他从棍棒中拼命把桦林救出,又背着他走了几十里山路的事,心下更坦然了。"大家是过命的交情,这点儿事本不至于,谈开了也就没事了……"桦林回到饭桌后依旧阴着脸不言不语的,只是一个劲地灌酒,不一会儿便高了。他的随从和几位银行的人劝他,他一把拨拉开众人的手臂,举着扎啤杯大声喊:"甭废话,都老实坐自个儿的!有什么呀大不了,什么都不干了咱关张滚蛋!哎,老潘,你可听清楚啊,吃了喝了甭不见响儿……去你大爷甭拽我,我想说什么谁管得着……诸位多多多帮帮哥儿们一一一把别别别让那那他妈什么什么林林林强看看我的笑话!哥儿们一一一辈子算算算记着他的了……"林强吃惊地站起身望着从包房里被人架出来的桦林,他走上前去想搀一把,却被桦林用力地推开,嘴中流着口水含含糊糊地念叨:"别……动老子,老子没事……你是谁啊,怎么瞧着眼生……不行哥儿们就这儿就这儿先躺会儿……给我把叉子,哥儿们想……想杀人……杀林林强那那……"林强紧皱着双眉看着众人把他拖进了汽车,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痛苦地垂下头,重重地跌坐在沙发里。他知道,在他与桦林之间,已经有了深深的裂痕,这裂痕已非过去的旧情所能弥合。
"二十就二十吧!"张桦林坐在鲁军的办公桌前咬着牙道,"你最快什么时间能办下来?""这要看你什么时间能把修改后的企业章程和其他法律文件办好。"鲁军靠在转椅上笑着道,"咱要玩就玩儿真的,甭假招子……""同步怎么样?我现在要抢时间,越快越好,那笔买卖我做定了!""同步?同步……"鲁军目不转睛地望着桦林。脸上仍旧挂着笑容。他从桦林的眼中看到了焦急、不安,也看到了诚实。突然,他有一种负罪感,一种欠了谁的债似的恐慌。他把目光从桦林脸上移开,几乎想也没想就说道:"好吧!一个月为限,一个月内,你修改并经工商局认可,我把贷款的前期工作搞完,怎么样?""谢谢你的信任,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没什么谢的,我欠过你的……"鲁军的话戛然而止,他讪讪地笑了笑,"过去的事不提了,今后咱们通力合作吧!""什么?那是张桦林的公司?"林强惊讶地从办公桌后站起身,直愣愣地盯着他眼前那个业务员,"没搞错?""没错,恒太是一些过去飞达的人搞的,张桦林是老板,人不多,但都挺老道的……"那个业务员肯定地答复。
"我怎么没听说,我怎么从没听说……"林强讷讷地低语着,转过身面向窗外,双肩微微地颤动着。他感到自己乱了方寸。一个多月来明争暗斗的竟是他的哥儿们张桦林!"哥儿们?"林强默默地想,"他还拿我当哥儿们吗?他那晚不是痛骂了我吗?"林强心里不由升起几许怒气。"这么多年了,我从来都是忍让的角色,赔礼道歉堆着笑,冲着什么?还不是冲着大伙儿兄弟一场别撕破脸?这回,我也是下了血本立了状子的,不能让!"他咬了咬嘴唇,转过身对那个业务员说:"下午的谈判不变,你去准备准备,通知一下古之光,可能能签合同,请他出席签字仪式。"业务员答应着转身出去了,林强在桌前坐下,想把几份材料看完,可脑中总闪动着刚才的事,心中莫名其妙地烦躁,目光明明在材料上游离,可什么也没记住。他把一叠厚厚的材料推开,靠在椅背上闭目沉思:一段时间来,"飞达"的经营状况不佳,一季度的销售额仅为去年同期的百分之五十,赖以立名的产品已过去了市场高峰期,而且竞争也日趋激烈。后续开发的产品一时跟不上趟儿,至今还处于实验中。林强与古之光商量,利用资金和人员以及商业渠道的优势,先做几个代理项目过渡一下,否则今年的日子可能会很难过。古之光同意了,并嘱其尽快展开新的业务。林强先后谈了几个项目均不甚满意,好不容易瞄上一个又跟桦林撞了车,时间一日日过去,古之光的催促也越来越频繁,林强真是被逼上了绝路。
他靠在椅背上默想了很久,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终于还是下了决心……
"你先借我点儿,贷款下来我马上便还!"张桦林拿着话筒恳求道,"十几万对你来说不是小菜一碟嘛!先借我应应急……我是那种人吗……这回这事对哥儿们可是关键一招儿,救人于危难之中我一辈子念你个情儿……顶多两个月准还……说吧,你开个价……哎哟,哥儿们您喝了墨汁儿啦,也忒黑了吧?搁他妈黑社会高利贷也没您这么高的利息呀……得得得,您留着那钱下崽儿吧,我借不起!"桦林愤愤地扣下电话对站在跟前的张明华道:"真他妈黑暗,整个儿一刘文彩的感觉--黄鼠狼专咬病鸭子,越倒老霉越添乱!""嗨--这年月,也甭怪别人,十亿人民九亿骗,还有一亿总是欠!谁敢借啊?"张明华一脸沮丧地苦笑,"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今儿你求他,明儿就得变他求你--干脆不借……""他妈的也是!"桦林也苦笑,"如今欠债的比要债的还横,把杨白劳和喜儿搁现在牛B了,任丫十个黄世仁也没辙--不定谁成白发魔女呢!"俩人都笑出了声,但笑声过后是更加的沮丧和烦闷。
"要不咱就甭搬了,这儿办公也不丢份啊!"张明华道。
"那哪儿行?这儿像个办公的样子吗?整个一皮包的感觉,就凭这办公室也甭想和人谈成喽!搬,一定得搬!甭管怎么着气势上得先压得住,钱我再想辙,你再和那个写字楼侃侃价,把房钱再压低点儿……""再低一年房钱也得五六十万,也只能在预付款上再侃侃,但……估计最少也得十万左右。""咱现在账上还有多少钱?""没多少了,刚结完货款和广告费,工资还没着落呢!我这几天把人都撒出去到各商场结账去了,全结回来大概能有七八十万……""七八十万里头咱能剩多少,七万有吗?""没--有!哪儿那么高?能剩三四万就不错。""跟厂家下回结算是什么时间?不成咱先挪点他们的货款,打个时间差,等鲁军的贷款下来了再垫回去。"张明华低头沉思片刻,算算时间,觉得可行:"也只有这条路了……""谁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桦林从桌后站起身拍着明华的肩头道,"这回,一定得在飞达和林强面前露个脸,让他们瞅瞅,老子不是吃素的,非败他们于马前不可!"桦林狠狠地道,一边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林强意识到,他所面对的这个新加坡人,的确是个谈判高手。
双方的商务谈判从下午两点一直持续到晚上八点,林强已口干舌燥筋疲力尽,而对手呢?依旧心平气和神态自若地与他纠缠着。双方在许多方面均已达成共识--但那都是些细枝末节的问题--唯有关键的两点,一直没能谈妥:代理价格和结算周期。
林强知道,对手是在"抬一方压一方",用张桦林的"恒太"来压自己让步。他非常清楚,以"恒太"现在的实力,是远远比不上"飞达"的,但从对方的言谈中,他又清楚地感觉到张桦林已成功地迷惑了他们,使他们相信"恒太"与"飞达"是旗鼓相当势均力敌的。他很想打破僵局尽快拿下这笔买卖,而且,他也相信自己可以做到这一点--他可以轻而易举地使对方相信,"恒太"是不堪一击的,张桦林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我能轻易拿出一千万去拓展市场,他们能吗?然而这句话他迟迟没有说出口,为什么?他也不知道。
"你不是下了决心不顾情面了吗?"林强坐在谈判桌前在心里问自己,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对面那个与自己一样的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的外国人。他们俩人同样的肥胖,同样的戴着金丝边眼镜,同样的面无表情,同样的唯利是图。"可他的对手是一个,而我,是两个,"他默默地想,"情和利,他可以轻易做出选择,而我呢?为什么像个娘儿们似的犹犹豫豫?"这时走进来一位秘书小姐,附在林强的耳边轻声询问:"老板还在等,他问今天是否谈得下来?能不能签字?""操他奶奶!"林强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拿着铅笔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握紧。"我治不了你个老小子?"他望着对面的那个对手咬紧了牙,"我跟桦林之间有一万个不是,今儿也联手活剥了你!""让老板先回家吧!"他微微侧过脸轻声道,"告诉他,最迟,这礼拜,一定拿下!"秘书小姐无声无息地退下,林强把身子前倾,双肘拄在桌上,微笑着,慢声细语地道:"胡老板,我看咱们这么纠缠下去短时间也谈不出什么结果,不如这样,你不是说有另一家公司也在与你们接洽,并且在价格和结算周期上比我们有优势吗?那好,你们,再和他们接触接触,如果他们真有实力与我们竞争的话,那我们一定奉陪;反之,希望您不要抬一方压一方漫天要价,咱们都让一让……""林先生,我所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胡老板和颜悦色地道,"对我们来讲,拓展大陆市场的决心已下,并且是当务之急,我们一行七八人,千里迢迢赶到这里,一待就是十几天,光是食宿费用便已耗费不少……""所以如此耗费下去是很不值得的。我们应该实际一些,灵活一些。大陆的具体情况与新加坡不同,就说去银行提款吧!那些条条框框的土政策就能气疯了你。商场呢?也一样欺负你,拿钱进货几乎就是天方夜谭,东西卖了都不结账,所以有很多困难都是你们所不了解的。""可是……"胡老板嗫嚅着道,"你们的条件也相差太远啊!""我并没有为难您,"林强耐心地道,"我们是根据自身的实际情况提出这些条件的,咱们之间有分歧,那是正常的。我不是说了嘛!您再多了解了解情况,熟悉一下行情,咱们慢慢来,彼此会相互谅解的。"林强说到这里站起身,把手伸向胡老板,"咱们先吃饭,人是铁饭是钢啊!买卖不做饭可是要吃的呀!"那天早晨是舒凡把何琪送到火车站的,在站台上,舒凡仍在劝说何琪留下,为了张桦林,也为了他。
"为你?"何琪瞪着眼不解地问。
"对呀!"舒凡笑嘻嘻地道,"你走了,热点扫描少了一个优秀的撰稿人,我这栏目怎么办下去?现在咱可是名人啦!你不想出我的丑吧?"何琪听后开心地笑了:"我还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你甭给我戴高帽,说正经的,我回家散散心,九月份开学以前一定回来。哎,那栏目可别黄啦!我还得从你那儿骗稿费呢!"列车徐徐开动了,俩人互道了再见。舒凡跟着车走了几步,然后站在那里一直注视着列车消失在视线中。他心中有些惆怅,闷闷不乐地回到汽车里,打开录音机,机子里传出的是昨夜他与何琪在清冷的街道上跳舞时的那段曲子,曲调委婉动听,听着听着,他竟情不自禁地跟着哼了起来,一瞬间,他忽然发觉,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个朋友的朋友……
夜,舒凡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反反复复想清理一下自己的心绪。"女人!哪儿他妈找不着?干吗偏去爱她?"他烦闷地想,"爱?什么时候有的这种感觉?什么时候爱上的?"他打开灯光着脚下床来到客厅,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啤酒咕咚咕咚地灌下去,然后坐在餐桌旁发呆。他莫名其妙地烦,莫名其妙地忧郁,莫名其妙地傻笑,莫名其妙地觉着荒唐。"妈的什么呀就爱?哪儿跟哪儿呀?我爱过谁?连爱是什么还迷瞪呢就多情愁闷了,真神经了是怎么着?"他摇头晃脑地想清醒清醒,努力把何琪的名字赶出脑中,"何琪"刚走,"桦林"又来了。笑模笑样地拍着他的肩膀,手里却举着把刀,把他吓了一跳,汗渍渍地急忙钻进了被窝。
"我是完蛋了!"他蜷在床上想,"大伙儿要是知道还不得当众把哥儿们给阉喽!舒凡几乎一夜未眠,第二天神情恍惚地到台里请了十天的假,什么也没带便坐着飞机去了南方,临走时他给林强打了电话,说自己最近得了"少男抑郁症",要去南方找药……林强说能否晚几天走,有件事要他帮忙,舒凡有气无力地回答说:"歇菜吧,北我都找不着啦,有事自己扛着吧!"据说舒凡走的那天曾给林旭打过电话,可没找到她,很久以后舒凡还对此嗟叹不已,说缘分这小子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的确,舒凡一走真打乱了林强原来的计划。那天在谈判桌上,他已打定主意想与张桦林联手对付那个胡老板,鉴于他与桦林之间存在着矛盾,林强本想让舒凡出面撮合一下,再怎么说也是兄弟一场,外人面前斗也不能暗斗。他还想着能把话谈开了,把过去的不愉快一笔划过。自己赔个笑脸,舒凡打打岔也就过去了。兄弟还是兄弟,今后可干的事多着呢!但舒凡一犯神经说走就走了,少了这么个中间人,桦林能跟他坐下来谈吗?林强把握不定,便想干脆拖几天,等舒凡回来再说。
可这一拖就拖出了麻烦,给他和桦林都造成了不小的损失,使原本就已很深的误会更加深了。
"什么?他们能接受这个价格?"张桦林坐在刚刚迁进的颇为豪华气派的办公室里,睁着一双惊讶万分的眼睛喊道,"你说他们能接受?"新加坡的客人神态安然自信地颔首,笑眯眯地道:"他们觉得有把握啦!而且,结算的周期也比你们提的方案要短,短不少呐!""我操你妈林强!"桦林在心中怒骂着,咬着牙铁青着脸,两眼几乎要冒火。"你就缺德吧!不把老子赶尽杀绝你是不痛快吧?哥儿们今儿豁出去,跟你走一道,拼着不挣钱也不能让你舒坦了……""你们再想想啦!"胡老板从茶几上端起杯子送到嘴边,双眼却紧盯住桦林的脸,从桦林的脸色中他已看出,这个人不像林强那么难对付,他的性格比较急躁,对事物分析判断的能力不如林强,容易被假象所迷惑。但是,他的专业知识以及经验比较丰富,头脑也很灵活,手下的人,似乎也比"飞达"的要精干一些。从表面上看,这两家公司的实力似乎不相上下,只是,在他手头的北京经济百强企业中,有"飞达"而无"恒太",但这并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谁的条件更合我意。
"我不明白,这么高的价钱他们赚什么?要知道,商界可无雷锋啊!"桦林沉思了一会儿开口笑着道,"难道这其中另有奥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