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二)

找不着北 作者:赵强,郭桐堃 著


  "那……少点儿十万?就算我们替你垫十万,你再出十万,努一努嘛!这总是大伙共同的事吧?""十万……十万……嗨!十万啊!"史胖子整个虚脱了。他颇有一种身陷屠宰场的感觉,更可怕的是,四周全是铜墙铁壁。

  "另外,原来合同里写的交货汇款,怕是也得改一改,"林强前倾着身子慢声细语道,"我们帮您垫十万的款,今后也不用您还了,算是我们扶您史老板一把。但交货汇款一项,最好改为一批压一批地结算。您也知道,我们的钱也紧得很啊!""十万……十万……十万……"史胖子自顾自地喃喃低语,间或愣一会儿神,接着又是一阵自语,张桦林看着有些害怕,用手轻轻碰碰他,试探着问:"史老板……史老板,你,你没事吧……""没事……没事……"史胖子回过神来,强打精神笑道,"看来也只能如此了,好吧!我回去再想想办法,想想办法,十万……十万……"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向门外走去。桦林看着他那略显蹒跚的背影,心中一时竟有些不忍。

  "你你你也忒狠了吧?"桦林心有余悸地对林强道,见他正若有所思,推了一下,又问,"你也不怕把人逼急了?"林强被他一推,猝然一惊,但很快又陷入了沉思。许久,抬头道:"桦林,照这路子能再敛他个百十万,咱不妨就把这产品真玩一把,没准能火起来呢!"桦林琢磨片刻,恍然大悟的样子道:"还真是嘿!这雷要老这么背着迟早得炸,还真不如凑笔钱玩一把市场呢!火了的话又能有赚头!"二人顿喜,大谈很久,将整个方案归拢在一起,又明确了各自的分工,第二天便踌躇满志地主动上门找债主去了。

  这年秋末,一种新型的冬夏两用防寒衬衫打着"飞达"的牌子在京城里热热闹闹地亮相了,铺天盖地的广告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报纸上,电视里,广播中,一版一版一遍一遍地闪现着"飞达"的品牌;大街上,"飞达"巨幅的广告牌和艳丽的霓虹灯抢夺着几百万行人的视线;商场里,漂亮的导购小姐手中,频频递出"飞达"的宣传单……人们的消费欲被强烈地不间断地刺激着,没多久,市内各大商场的"飞达专柜"便出现了热销的景象。尽管其价格要高出普通中档衬衫两倍有余,然而争购的人群似乎并不在乎。令人惊异的是,如此热销之下,"飞达"的货源竟然十分充足。业内人士不禁纷纷探询:要支撑如此庞大的生产规模和宣传攻势,"飞达"的资金从何而来?知情者断言:仅是市面上的货物周转总量一项,"飞达"被占压的资金便在千万元以上,而以其自身的现金储备,是断无如此能量的!如今银行借贷的难度之大,若想轻易便套住他们,怕也是不太可能的。猜测声中,"飞达"和林强几近传奇。

  林强和张桦林的自我感觉几乎好到了顶点。危机之中情急之下逼出的一套谋划居然取得了如此的效果,也难怪他们如此得意。这的确是他们二人商旅生涯中的精彩一瞬!计划经济体制下长期依赖于国家统购统销政策的企业,一旦失去了这个环境,让他们进入自由搏击的市场经济,晕头转向东磕西碰是难免的。他们对市场经济,对操作市场调控市场的手段知之甚少,因而也就不能有效地进入市场。这样,他们必须要寻求一种依赖。林强张桦林正是扛着"包销"的大旗,把那些急于想寻求这种依赖的企业一一装入套中。"从商品到货币是惊险的跳跃",马克思的宏论在中国的商界似乎有点串味,完完全全的赊销,完完全全的占用别人的资金,完完全全的"空手道",这种跳跃在林强眼中,既不惊也无险,倒更像是在悠悠然打太极拳--四两拨千斤。

  "经商玩的就是脑子!"林强说,"商场之上,无所不骗,骗,那是个境界!"他那领悟颇深的样子似乎是在向听者炫耀:他的境界已近顶峰。

  听者肃然,过后纷纷翻阅字典查找"骗"字。

  转眼已近年底,韦莉莉和她的美容院更加艰难了,林强屡次劝她交与别人经营,但都被她拒绝。她无法接受这样的失败,更不愿在林强面前留下一个弱者的形象。周围的女友们是如此的艳羡她恭维她,处处以她为中心为榜样,为最有面子的朋友,她又怎么能丢下女老板的身份呢?莉莉喜欢听别人称她为"老板",喜欢有人围着她身边转:男人、女人、老的、少的,她在这种环境下是最舒心的,她不嫌乱,也不嫌烦,如果她在忙活着,那么周围的一切便也得跟着忙活。她能在一种指挥若定精明干练的感觉中陶醉很久,并在这陶醉之中高人一等。

  然而开店经商终不是梦中佳境,没有银子的感觉比什么都来得强烈。一日日地守着空荡荡的店铺发愣,任是什么人也找不着好的感觉。生意不景气,房租已拖了很久未付,服务小姐们也因为拿不着全额的工资而越走越少。更要命的是,林强的态度有了很大的变化。不仅对她的处境不管不问,甚至连个面也很少见了。莉莉最近时常害怕,害怕因为没听林强的话而伤害了他。她知道林强是爱自己的,自己呢?当然也是爱他的。如果林强真逼着她在开店和结婚之间选择,她想,她还是会选择结婚的。只是,她不愿意这么年轻就回家去当贤妻良母,她更希望能干出些什么事情后再谈婚嫁。那样的话,她心里似乎就能平衡一些了。

  这日,一个昔日的按摩房的女友花枝招展地袅袅而来。俩人聊到生意。她笑莉莉太愚,如今哪儿去找你这么正经的人?不搞点"额外"的东西怎么招客人?以你莉莉的模样,过去那么多款爷围着你转,打几个电话,把他们再招这儿来不就齐了!莉莉听后讥笑,我要吃这碗饭还用得着等今天?你别出馊主意了!女友不屑,撇着腥红的嘴道明来意:知道你是名花有主了,这事用不着你干。你把这房子都隔成单间,然后只管招人便成。其他的事姐儿们上场。莉莉想也不想便一口拒绝,这是美容院,又不是按摩房。再者说了,万一被警察扫着了我还有脸见人吗?女友骂她简直是榆木疙瘩笨死了,有了这些"额外"的生意准火,没这些,哼,等着吧!就这么一天天下去,早晚得关张完蛋!莉莉一听"完蛋"二字吓了一跳,虽然这似乎已是必然,但要入耳却仍是心悸得很。女友走后她沉思良久,明知是条来钱的路子可终是没这个胆量。也许天生便不是块当老板的料,有心无力更没胆子,莉莉真有点对自己绝望了。

  "干脆嫁给林强得了,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做个好妻子好母亲,也不枉他对我一番真情……"莉莉想,"有他这样的丈夫,我也满足了!"莉莉站在明亮的镜子前,望着镜中的美人无奈地惘笑。她不甘心,却又无计可施;想再坚持一下,又怕伤了林强,看来,也只能认命了。

  过了几日,北京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莉莉给服务员们放了假,告诉她们何时上班再等通知。然后给林强打了电话,说有事想跟他商量。林强在电话里匆匆忙忙地应付了几句说过几天再联系他最近忙得发疯。莉莉悻悻地放下电话,一个人躺在里屋办公室里的小床上望着天花板默然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外面有人敲门,出了办公室一看,却是前几日来过的那个女友,身后还跟着一个衣着华贵贼眉鼠眼的男人。女友进了店也不说话,只是用眼色示意她在外屋等着,莉莉见那对狗男女耗子似的溜进里屋的办公室,无可奈何地转身关上门,拉着长脸坐在外屋的椅子上,对里屋发出的动静厌恶非凡。

  时间不长,那男的先出来了,一边往外走一边系腰带,一双贼眼放肆地在莉莉脸上扫来扫去。莉莉乜眼瞪去,那男的一笑,开了门便走了。

  "你把这儿当什么地方啦?谁让你在这儿干这事了?"莉莉冲进里屋对正在往脸上补妆的那个女友大喊,"你……你也太放肆了……"那女友哂然转身,一边把梳妆盒放进包里一边从中抽出两张大票,得意地塞进莉莉手中。莉莉不接,仍是满目嗔怒,女友便搂着她并肩坐在那张被弄乱的小床上,嗲声嗲气地道:"好妹妹别生气,姐姐也是为你好啊!你看,不费吹灰之力,两张四巨头就是你的了。多合适啊!借你的地儿用用而已,又……""我不喜欢这样!""噢那就坐这儿等死啊?傻死你!""别人要是知道了……""那又怎么样?你又没干,借个地方而已,自古笑贫不笑娼,咱这也是血汗钱!"言者理直气壮。

  "我男朋友要是知道了非得跟我急不可。""那你把这店给搞砸了不更没面子?人家可投了二百多万啊!你就是赚不回来,至少也别再往里赔吧?再说了,他一个月能来几回呀?要是他都能看出来那咱也就甭干了。""不行!真的不行……""哎呀行啦行啦我的好妹妹,有什么不行的?这样吧!我保证每个月至少这个数……"女友伸出三个手指,"另外,万一出了事由我担着,保证你没事!"莉莉犹豫着,一脸的难断难清,过了一会儿,仍是摇头,喃喃地道:"不行……真不行……""这样吧!我再加一个数,四个!"女友点上一支烟狠心道,"而且保证不影响你的正常营业,这总行了吧。""你就偏得在我这里……"莉莉的底气明显不足了。

  "咱俩熟啊!况且总是单飘,怎么也不是长久之计嘛!有了门面,多招几个姐儿们,我也能有得赚啊!你过去不也在按摩干过嘛,应该知道这行赚得有多狠,你这门面至少能隔七八个单间,一年几十万不是假的一样吗?""可是……""没什么可是的,听姐的,姐不会害你的,明儿咱就收拾收拾,赶着节前把它归置齐了,过节客人多,咱来个开门红,就这样,嗯?"女友起身欲走,却被莉莉一把拽住,可又张口结舌的不知想说什么。

  "甭害怕,没事的。如今这世上,一句话,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还有,发了黑心的,瘪了假善的,听姐的,害不着你。"女友走了,剩下莉莉兀自傻呆呆地发愣。她真是十分难定取舍,触手可及的暴利当然诱人,然而林强的眼睛又似乎无处不在地从各个角度注视着她。莉莉心中烦闷,憋得她异常难受。于是,一扬手扫向桌上的物品,一阵叮咣噼啪的声音响过,她的心终于还是狠了下去……

  何琪自从舒凡那里接过撰稿的重任后着实给累坏了。二十多万字的脚本要在两个月的时间里写就,中间还要查阅浩繁的资料,观摩学习大量的同类片子,如此折磨人的工作何琪还是头一回领受,更要命的是,舒凡一直对脚本的质量不甚满意,总是要何琪修改,而且一改便是几万字。也亏了何琪脾气和善且脸皮极薄,若换了别人,怕是早就跟舒凡急了,罢工辞活也未可知。

  "高标准严要求嘛!"何琪一喊苦,舒凡便以此解嘲,"伟大的作品都是被改出来的!你想伟大吗?那就去改。""暴君!虐待狂!刽子手!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活阎王催命鬼胡汉三刘文彩南霸天黄世仁王洪文张春桥……"何琪一边改稿一边用她所能想到的最阴狠的词句诅咒,骂着骂着自己却被骂笑了,于是心中的不快也就一扫而光。

  何琪必须承认,舒凡要她改动是有道理的,所改部分,初时她不以为然,常常拍案相争,但经舒凡指点后,她才意识到确有其弊。舒凡从风格、论据、技巧、节奏乃至词句上给何琪提供了许多意见。何琪嘴上虽是不软,但心里却已是服了。她渐渐感觉到,舒凡确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放荡不羁为表,内藏的却是经纶才学,几个回合下来,她不得不佩服舒凡了。

  "我真不是个俗人,真的!"舒凡坐在何琪那间窄小的宿舍的桌旁一边看稿一边道,窗外朔风凛冽夜色深沉,"如果你用俗人的眼光看待我思考我,那是一定会犯错误的。""嘁……"何琪盘腿坐在小床上不屑地笑,"伟人一般都不怕冷,你把那电热炉往我这儿移移吧!""谁说伟人不怕冷?伟人不仅怕冷,而且很怕冷--哎,你这段写的不行啊!什么叫特区经济是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特区经济是个什么概念?从小到大是什么意思?搞什么搞!闹明白再写!""你就改吧!反正又不是你动手,瞅着不顺眼的地方你就尽情地改--挣你点儿钱真累!""哎哎,你这个态度可不对我可得批评你!"舒凡抬起头道,"组织上指出你工作中的一些缺点错误那是关心你的成长……""得了得了快看稿子吧都几点了还这瞎侃呢!"何琪示意他桌上的闹钟,舒凡一看,已近夜里十一点了,"开电梯那老太太一会儿又得上来催了,你给人的印象十分恶劣,人老说:我说电视台放片子老不准时呢!全他这样的闹的!"舒凡笑了,一边收拾桌上的稿子一边起身,"我甭招人烦了,赶明儿电视台的那点面子全得叫我赔光了,这稿子我拿家去看吧!最迟后天通知你。"说着把稿子塞进提包里,一边向门口走。

  二人下了楼,舒凡钻进车里,打着了火正欲开,忽然又被何琪拦住了。他摇下车窗,何琪却吞吞吐吐地说不出什么来。

  "有话就说嘛!说完了赶紧回屋去,穿这么少再冻感冒喽!"舒凡催促道。

  "我……我想……"何琪显得挺为难的样子,"我是说,我想……我不是要出国吗?想去日本,可……可钱不够……""嗨,我当什么事呢!差多少……""差个几千美元,日元也行,合四五万人民币吧!你……你能借点吗?"一阵狂风掠过,卷着沙土飞旋着从车旁摇曳而去,把车里车外的两人吻得眉头紧锁双目难睁。舒凡一头缩回车内,"呸呸"地吐着嘴里的细沙,一边抹嘴一边大声道:"你先回屋去吧!我给你想办法!"说完冲何琪挥挥手,摇上车窗走了。

  一直看着舒凡的车出了校门,何琪才紧捂着嘴在风的护送下跑回宿舍。她从门后挂钩上取了毛巾扑打着头上的灰尘,然后在桌边坐下,四下环顾着无事可做,便望着黑漆漆的窗外发愣。小小的屋内,除了呼啸着的风声外什么动静也没有。此情此景忽使何琪感觉似乎又回到了几年前她与张桦林相依为命的那间低矮的小屋里。于是乎百感交集,心中殷切之情顿起,恍惚闻竟觉得时空倒转仿若身临其境。而桦林,只是去和他那班同样潦倒的兄弟们把酒寻欢去了,也许一会儿便回。

  何琪于恍恍惚惚间枯坐良久,终被一阵飞沙击窗的声音搅醒,顿觉脸上清凉,一拭,几滴清泪犹自湿面未干。何琪轻叹一声,心中郁闷难平,"薄命"之念凄然而出。

  转眼之间她已年近三十。三十岁,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家庭、事业、心境似乎都已应该稳定并且清晰了,而她呢?眼前和将来的一切仍是如迷雾般的模糊。"我究竟想干什么呢?"她带着几丝忧郁想,"究竟什么样的生活才能让我如意呢?平凡?幽静?淡雅?还是功名?纷繁?"何琪以为,如果单凭她对桦林的爱恋和情感,也许她是不会狠心离开他的,然而她终归不是在为某一个人而活,也不是为了某种单纯的动机而放弃她整个的自我。她可以忍受孤独,但不能忍受没有爱的孤独,她可以把桦林的匆忙和无暇归于他对自己理想的苦求,但她决不能原谅欺骗和虚假。她放弃了自己的理想追求来陪伴他,终日郁郁寡欢地守在房中无所事事,浪费青春和虚度年华,换来的却是他的视若无睹和移情别恋。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几乎是在为他而活,他的存在是她生活中唯一的内容。然而时过境迁,她终于发现,自已是多么的愚蠢。

  何琪把这一切归罪于时空的变化,归罪于张桦林的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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