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亲的曲儿把喜兴撒得满天满地。一顶花轿出了霸县北庄头,颤悠悠向东台山村走去。韩复榘穿着长袍子,戴着瓜皮帽,帽上插一朵红彤彤花儿,斜披红彩,骑在枣红马上,得意扬扬地走在前边。
做梦也不曾想到,生闲气跟人斗了一场,竟得了一段姻缘。
那日在城里,韩复榘被薛天魁一顿好打,一个汉子上前劝解开来。这汉子名叫高书瀛,霸县北庄头人,懂得些阴阳八卦、麻衣神相,平日里最好为人指点吉凶前程,在附近各处小有名气。那天一见韩复榘气昂昂上前挑战薛天魁,高书瀛眼前一亮,心道:这小子有些气概!后来看事儿闹得狠了,便出头劝解开来。
众人散了后,高书瀛再去寻韩复榘时,哪里还有踪影?叹口气,回头走去,却见扛扁担的老头儿正指手画脚说得热闹,像是在说适才的事儿,便停下步子,侧了耳朵听起来。
这才知道小子名叫韩复榘,家住霸县城东二十里的东台山村,他老子韩世泽中过秀才,眼下在村里做个塾师,日子过得米粥粘不住锅,很是艰难。
从前韩家也算是个有主儿。三十来亩地,十来间房,棚里拴几头牲口,虽不是顿顿吃香喝辣,可也汤汤水水过得滋润。不想光绪二十六年,起了义和拳,到处杀二毛子。韩复榘的二叔韩浩亭给修铁道的洋人跑过几天腿,学了几句洋话,爱在人前人后显摆,这回让义和拳拿住,咔嚓一刀剁了脑袋,又一把火把韩家烧个精光,韩复榘的奶奶藏到柴堆下边,当下便烧死了。韩复榘的娘带着几个儿子逃到邻居家,在柴堆里躲了三天,才逃过这一劫。从那之后,韩家的日子便走了下坡,一天不如一天,如今吃了上顿没下顿,穷掉了底儿了。
那老头儿说到这儿,长叹一声道:"韩世泽跟他那几个儿子都忠厚老实,唯有这个老四韩复榘从小上树爬墙、调皮捣蛋,分明是个没尾巴的猴子,没一时安生。适才的事大伙儿都看到眼里了,这样下去,怕没有什么好结果。"高书瀛在旁听了,忍不住哼一声说道:"有眼无珠!"这几个人都转了脸看他,高书瀛斜了眼点划着说:"我看这人相貌不俗,也有些胆气,日后比你们有出息。"这几个人有些着恼,七嘴八舌嘲笑起来。
"猪圈里还能跑出大牲口?""自从盘古开天地到如今,还没听说哪个踢人卵子的有出息呢。"那老头儿也道:"这小子如今还没娶媳妇呢,你家里闺女要是没找主儿,快快上门招了女婿吧。这么有出息的人,赶早着巴结,晚了可没你家什么事了。"高书瀛朝地上吐口唾沫,转身走了。老头儿一句话倒触了高书瀛的心思,他家正有一个闺女,年纪不小了还没寻到婆家,跟这韩复榘倒是般配。路上拿定了主意,回家说了,老婆闺女倒没嫌酸道冷,只是听韩家日子过得紧巴,人又不老实安分,有些不大情愿。
高书瀛拍着胸膛道:"我老高虽说比不得刘伯温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可什么时候看人走过眼?这韩复榘相貌不俗,早晚会有大出息。眼下日子不济咋啦?不安分咋啦?薛仁贵、朱洪武都是叫花子出身,哪个是老实的?后来的富贵谁又能比得了?"事儿就这么定了下来。高家倒提媒嫁女儿,韩家自是喜出望外,择个黄道吉日便将亲事办了。
轿子进了东台山村,来到韩家门口住了,新娘子高艺珍红艳艳一身鲜亮衣裳,顶着红盖头,由两个送亲的扶着下了轿,进了院门,鞭炮噼噼啪啪响个热闹。德爷亮开嗓门念起喜歌来:"新房一闪红花开,家有金斗供龙牌……"韩世泽夫妻满脸是笑,在正屋里端正坐好。韩复榘跟媳妇儿走上前去,并肩站定,德爷喊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韩家的亲戚与村里不少老少男女围在旁边嘻嘻哈哈地看热闹。韩复榘与高艺珍依了德爷口令,一一磕头行礼,然后起身出了正屋往洞房走去,众人簇拥着打趣说笑。
突地,就听身后一人拉了长音叫道:"且慢哪--"那声嗓儿尖尖地崩耳朵,分明就是戏台上蒋干的调门儿。
众人寻声看去,只见院当中站定一人,黑干糙瘦,猴儿一般,眼珠子骨碌碌转个不停,眼皮不住地眨巴,看去很是滑稽。众人只当是一个来闹洞房的,也不在意,只是哈地笑起来。
韩复榘却变了脸色,急忙拨开众人,来到这人跟前,抱了拳急急道:"老常,老常,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了?""看你说的?兄弟你办喜事,咱能不来喝盅儿喜酒?"老常嘿嘿一笑,上下打量了一眼韩复榘道,"行,不错,有新郎官的气派。""老常老常,先喝酒去,有话慢慢说。"韩复榘上前拉扯老常,众人看出韩复榘有些着急。
老常却不再言语,沉了脸摊开左手伸到韩复榘鼻子前,像是讨要东西的模样。韩复榘有些尴尬,红了脸道:"老常,看在多年交情的分上,有事儿咱往后说。"老常两掌啪地一合,就地一屁股坐了,放开嗓门儿号啕起来:"噢,韩老四说话不怕闪了舌头!你今天倒是风流快活了,可咱的日子过不下去了,媳妇饿得跟人跑了。"众人回过神来,只道是韩复榘在外得罪了人,这人上门搅局来了,都生了闷气,几个后生骂着,拥上前去照着老常抡开手脚劈头盖脸便打。
韩复榘忙将众人拉开,老常伸手抹一把脸,嘻嘻笑了起来:"好,好,打得好,打得舒坦!众位爷们,今日咱把话撂这儿,有本事把咱打得伸蹬腿绝了气,那咱谁也不怨谁,人死账结!要是打不死咱,咱还就豁上了。今日你韩复榘到哪儿咱就到哪儿,你入洞房咱也入洞房,你上炕咱也上炕。"几个后生骂着,挽袖子还要下手去打,德爷看出蹊跷来,连忙喝住,上前问老常说:"这位兄弟,有什么大过节儿呀?今天是韩家大喜的日子,就不能抬抬手?"老常叫起来:"知道是大喜的日子!不是大喜日子,咱还不来呢。他韩复榘欠下咱的赌债,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死活就是不还。找得急了,就给咱来个白黑不见影儿。嘿嘿,今日咱倒要看看,他还往哪儿跑?"原来是债主上门讨债来了!不少人都知道韩复榘好赌,没承想弄了这么一出,众人一时不知怎么办好了。
这时,就听咯的一声,韩世泽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众人手忙脚乱拥过去掐人中、捶后背。老常尖了声叫道:"不知道吗?拿药的钱、逛窑子的钱、赌博的钱都是不能赖的,赖了这钱折寿,养活孩子不长屁眼儿!"韩复榘变了脸色,拧着眉毛道:"常爷,给人留条道,也给自家留条道,兔子急了还蹬鹰呢!""哟嗬。"老常一抹脸,站了起来,冷笑道,"好呀,你韩老四本事见长,属鸡巴的越戳越硬了。咱也不跟你磨牙了,你给个痛快话,给还是不给?""今日没有!"韩复榘咬着牙说。
"好,有种!"老常一撩衣襟,刷地从腰里抽出一把明晃晃半尺长短刀子来,众人连声惊叫,往后退了几步。
老常把刀子挥了两挥,一掉刀头,双手握了刀把,刀尖儿顶在了自家的小肚子上,狞笑道:"韩复榘,今日是个好日子,咱看你就喜事丧事一块儿办了吧。"有人骂有人劝有人喊打,韩家院子一时成了戳翻了的老鸹窝。
韩复榘青了脸哑着嗓子叫起来:"老常你鸟毛灰耍光棍呀,没有钱就是没有,你杀了谁也是没有。""好小子,那你就给老子收尸吧。"老常也喊一声,一用力,那刀刺进了衣服,眼看一股血直喷出来,众人惊叫起来,几个胆子小的拔腿便跑。
"停手!"这时,就听得一声大喝。众人转头一看,却是新娘子高艺珍,只见她头上红花颤颤巍巍,一手提着红绸盖头,横眉立目站在台阶上。院子里顿时静了下来。
高艺珍几步来到老常面前,阴着脸问:"欠你多少钱?"这老常也怪,肚子插了一刀,血柱子都出来了,可仍是笑嘻嘻的,嘴皮子也还利落:"哟,兄弟媳妇呀?抱歉抱歉,让你不欢喜了。要说钱么,也没多少,就四十六吊!"高艺珍转身进了屋,不一会儿,提了一个小包袱来到面前,往老常怀里一丢说:"够不够?"那个老常把刀放在地上,伸了血手打开小包袱,见里边有两个银元,还有几小串铜钱。老常摇着头道:"兄弟媳妇呀,还差点儿。"高玉珍一伸手把耳环从耳垂子上揪下,又把镯子从腕子上抹下来,往小包袱上一扔,问:"够不够?"老常把镯子拿起来对着太阳照照看了成色,眉开眼笑地说:"够了够了,还是兄弟媳妇爽气。"又伸了两个血指头从小包袱里夹出一个耳环来,向高艺珍递过去说,"今日是你们大喜的日子,哈哈,这就算咱老常一点心意,你收下。"又转身拍拍垂头丧气的韩复榘肩膀,"你小子有福,找了个好媳妇。"韩复榘挥着手不耐烦地说:"走,走,快走!没见过你这么不仗义的玩意儿!"老常却俯到韩复榘的耳朵边上,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兄弟,咱们的账是结了,可你还得伺候着,白七指也要来讨钱呢。看在兄弟的分儿上,我才给你透个信儿。"众人耳朵里听得真真的,一时全都变了脸色。
在这十里八乡,三岁小孩也知道白七指的名儿。这人是个好赌不要命的泼皮,年轻时有一回下场去赌,输了个精光,与对手杠起火来,一咬牙把自己的小指头押了上去,输了,二话没说,自个儿一刀便剁了下来。押上大拇指再赌,又输了,眼也不眨一眨,又一刀斩下来。押上中指再赌,就这么连切了三个指头!切下的指头血糊糊并排放在桌子上,白七指手上滴滴答答流着血,桌面都成了红色,却依旧笑哈哈的,接着赌!这倒把一块儿赌的刘有子吓得当场拉了一裤裆,还落下个拉尿不觉的病根儿。就是从那天起,白七指得了这个绰号,也在这地界成了不带钩的蝎子,没人敢招惹。
韩复榘的脸儿顿时没了血色,呆在了那里。
"哈哈。"老常又拍拍韩复榘的肩膀,转身走了,到了门口时,从腰里掏出个物件往院子里一扔,说,"娘的,糟蹋了衣裳。"众人细看,却是一个猪尿泡正往外流红水,这才明白适才老常装神弄鬼骗了大伙儿,几个后生暴跳起来,寻家什要真给老常开膛放血,老常却脚不点地,一溜烟没了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