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化文依言做了。袁家骥跟护兵一个东墙、一个西墙相对站着。旁边各站了两个韩复榘手枪队的兵,手里的盒子枪都大张着机头。
韩复榘阔着嗓门对手枪队的人道:"咱吃粮当兵,刀头上舔血,最要紧的是什么?一是胆气,二是本事!袁军长的手下这两样一样也不缺,今日要露一手,让咱开开眼。过会儿,你们也把本事拿出来,让袁军长指点几招。"韩复榘把几个酒盅儿递给了吴化文,俯到他耳边吩咐几句,吴化文哈地一笑,跑过去把个酒盅儿扣在了袁家骥的脑瓜上。
院子里的人全都明白了,韩复榘要让两边的护兵打袁家骥头上的酒盅儿,韩复榘的护兵觉得有趣,摩拳擦掌都想下场子比试。
袁家骥一晃脑袋把酒盅甩了下来,骂道:"韩复榘,要杀便杀,用不着糟蹋老子!"吴化文几个人冲上去反剪了袁家骥的胳膊。
刚见面时,韩复榘惺惺相惜,并没动杀袁家骥的心思,接了石友三的电话后,韩复榘肚皮都要气炸了,这才要拿袁家骥出口鸟气。
袁家骥的那个大个子护兵这时也挣扎着大骂起来。
袁家骥喝道:"放开我,有话说!"吴化文几个放了手,袁家骥抖抖身子,站直了,自个儿从吴化文的手里抄过一个酒盅儿,对着那个大个子兵喝道:"刘根子,拿家什!""军长!"刘根子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停了挣扎,接过盒子枪,十几条枪立马对准了他的脑袋。
袁家骥拍拍自己的胸脯子说:"刘根子,给我来个痛快的,我老袁一世英雄,不能临了让人骑在脖子上拉屎!"刘根子哭喊起来:"军长啊!"袁家骥大喝一声:"别弄这个熊样让人笑话!下手!让姓韩的瞧瞧,我老袁手下没一个孬种!"说着,一扬手,酒盅儿直飞到半空去,滴溜溜转了几转落了下来,眼看落到离袁家骥的脑门儿几寸远近时,刘根子一抬枪,砰的一声响,酒盅儿应声粉碎。众人一声好还没喊出嗓子眼儿,又是一声枪响,袁家骥晃了几晃,一股血从胸脯子上直喷出来。
"好,好刘根子。"袁家骥嘴角流出血来,道,"韩复榘,老子不服你!过二十年,再跟你见个高低!"说完,仰面倒了下去。
众人一愣的当儿,刘根子掉转枪口朝着自己心口窝就是一枪,扑地倒了,在地上挣着往前爬了两步,张着手说:"军长,等等我,我跟你走。"众人呆了,一时间,院子里丁点儿声音也没有。
韩复榘背了手踱过来,俯身瞧了瞧袁家骥的尸首,说:"倒是个站着尿尿的汉子。"又转身对吴化文说,"给他弄口好棺木,板板正正地葬了。"吴化文行了个军礼说"总指挥,我……我有个意思,请总指挥批准。""说!"吴化文说:"把刘根子的尸首交给我吧。我看这人对长官忠心耿耿,本事也高强,敬他是条好汉,想把他也好好葬了。"韩复榘说:"好好,你小子对咱心思,咱就喜欢像关老爷那样有情有义的人。"谢会三又兴冲冲地进来了,报告说他适才领着弟兄把南门卡个严实,庞炳勋进城来的兵都撵了出去,他们捡的枪械全都夺了下来,庞炳勋气得眼泪鼻涕地在城外大骂,乍呼着要到总司令那儿打官司呢。
韩复榘一阵大笑:"庞拐子怎么像个娘儿们?他哭起来啥模样?没捞着看看,亏了。哈哈哈。"笑了一阵又变了脸道,"凭他告去。"
河北漳德的漳河本是个山秀水清去处,可如今却成了你死我活的战场。几天下来,这儿打成了地狱一般。
刚静了一袋烟工夫,枪炮声又骤然爆响起来,紧接着两架飞机从漫天烟尘中钻出来,转个弯儿俯冲直下,一阵尖利声响后,便是一串惊天动地的爆炸,脚下的地皮不停地打着哆嗦。
韩复榘正眯着眼养神儿呢,听了响声,屁股底下着火一般跳了起来:敌人增了人马,也增了重炮跟坦克,张学良把看家的家什都使上了,看来这回真要拼命了。
多年来在战场上打滚,韩复榘修炼得像狐狸一般机灵,心里直往下沉:这一仗说不准要打夹生了。
第一次北伐打败了吴佩孚、张宗昌,阎锡山、李宗仁也打起了青天白日旗,成了国民军第三、四集团军,与蒋介石、冯玉祥的第一、二集团军一起开始了第二次北伐。在豫北,冯玉祥与张大帅都红了眼珠子,恨不得把对方连骨头带肉生吞了。张学良统领十万精锐气势汹汹猛压过来,冯玉祥的第二、第八、第九三个方面军也挺了胸脯子迎了上去。
二十几万人在濮县、观城、南乐、内黄一带杀了个天昏地暗,难解难分。张学良兵多,飞机、重炮、坦克也多,弹药也足。冯玉祥手里的家什不济,人马也少,渐渐落了下风。这时,韩复榘正守许昌呢,接了冯玉祥十万火急的命令,一口气赶到漳德,人不停脚,马不卸鞍,就一头朝张学良撞过去。一起手打得还顺,接连攻占了崔家桥三十几个村子。
张学良也是个不弯腰的主儿,立马增了兵反扑过来,重炮、坦克、飞机齐上,不多时便把这三十几个村子炸成了平地。
韩复榘一时支撑不住退了下来,筑了阵地守着,刚想缓口气儿,接到冯总司令的命令,要他们几个方面军全线反攻。正在为难呢,张学良却是兜头打了过来。
吴化文跟头骨碌跑了进来,黄着脸说:"总指挥,不好了,张凌云师长中了炮,他跟前的三十多号人都撂那儿了。""什么?"韩复榘一拍大腿,叫起来,"叫孙桐萱给我顶上去!"吴化文说:"孙师长已是上去了。"韩复榘沉着脸出了门,手枪队早在门外悄没声儿地站成了一排,见总指挥出来,便拔出枪来,身前身后地簇拥着往前便走。
临近前沿时,炮火打得正猛,就见一股子兵从烟火中逃了下来。韩复榘喊喝一声,手枪队一阵乱枪,把跑在头里的几个打倒在地,另几个才刹了步子。
韩复榘喝一声:"谁他娘的再后退一步,摘他的脑袋!孙桐萱呢?让他来见我!"一个兵往后缩着说:"孙师长被飞机炸中,抬下去了。""嗯。"韩复榘的脸青了,眉毛拧成了个疙瘩。
眼前的战场弹如雨落,浓烟滚滚,把个天空都遮得阴了起来。烟火之中,影影绰绰地有人跑动,那是士兵在追逐厮杀,满耳朵皆是没人声的嘶喊。
这时,一阵号子响起,奉军的一队坦克吱呀呀逼上前来,奉军的士兵也从工事里跳出,喊喝着杀了过来。
韩复榘的部下也是一声号令,跳出堑壕,大喊着迎上去。
韩复榘沉着脸,一声不哼。从军以来,打过无数恶仗大仗,可三个师长伤了两个的事儿从没有过,这亏吃得大了。
参谋长李树春走了过来,低声说:"总指挥,我看咱们还是往后撤撤喘口气儿吧。张学良占着地利,人马又多,武器也好,咱的兵一直没歇脚,都打疲了,再打下去,怕是撑不住了。"韩复榘歪着头想了半晌,脸上的疙瘩肉绷了起来,抓起电话,要通了冯玉祥,牙缝里刚露出后撤的意思,冯玉祥的大嗓门儿已兜头轰了过来:"不行!只准往前,不准后退!要退你们退,我不退!我已备好了一支手枪、两粒子弹,敌人来了,我一粒打敌人,一粒打自己!你们谁要退,先把我打死了再退!!"电话咔一声挂死了,韩复榘噎了一个跟头,电话拿在手里愣了半晌,才猛地扣了下去。大叫一声:"给老子叫曹福林!"曹福林到了,韩复榘恶狠狠地说:"曹福林,你给老子拿下漳河以北的阵地来。这一仗要是打不赢,咱把脑瓜儿摘了送给冯先生。"曹福林说:"弟兄们倒不憷张学良,只是弹药不凑手呀。咱也不能拿脑袋撞张学良的坦克呀。"韩复榘咬牙道:"每人敛一发子弹凑给机枪手,让机枪在前边开路,贴到跟前去使大刀片子,我派两辆坦克在前边给你们助威。"曹福林答应一声走了,过不多时,炮声响起,韩复榘的兵跃出壕沟,又一次扑向漳河北岸。
漳河一带地形极是开阔,奉军在北岸牢牢筑了工事,阵地间互相呼应,甚是难攻。天上飞机猛扔炸弹,地上坦克时时突击,韩复榘的兵涨潮般涌上去,可撑不住奉军弹如雨下,不多时,又退潮一样撤了下来。
曹福林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总指挥,不成,奉军火力太猛了,弟兄们靠不到跟前去。""孬种!没夹卵蛋的孬种!"韩复榘嗓门儿比枪炮声还响,一把撸下帽子往地上啪地一摔,伸手便解衣服扣子。他的手枪队一看便知道,事儿已到了节骨眼上,总指挥要亲自上阵抡大刀了,也都一声不响地解扣子,脱上衣。
韩复榘脱光了膀子,一伸手,张守仁把一柄雪亮的宽面大刀递了过来,韩复榘一把抓在手里,伸个指头咣地一弹刀刃儿,拔步便走。
曹福林急步上前抱住韩复榘的后腰,急急地说:"总指挥总指挥,你沉住气沉住气,我上我上,我带敢死队上!这回要是攻不下来,我躺那儿不回来了。"说着把韩复榘手中的刀夺了过去,瞪圆了眼睛对着光了膀子的手枪队喝道,"好生保护总指挥!"迈了大步去了。
不多时,枪炮声又稠了起来,随着喊声,一队人马跳起来向奉军阵地冲去。一时间,炮弹炸开,浓烟四起。
韩复榘一只脚蹬在壕上,阴着脸看着他的兵疯了一样冲锋,倒下,挣扎,死亡。
突然,吴化文叫起来:"攻上去了,攻上去了!"韩复榘的兵终于冲上了北岸,韩复榘的嘴角挤出一丝冷笑:"张六子,老子今日非给你敲出鸡蛋黄子来不可!"奉军的大炮和机枪猛烈射击,顿时截住了韩复榘后边的兵。冲上北岸的那些兵与奉军绞作了一团,眼看着越杀越少,剩了几个掉头往回便跑,一个接一个被打倒在地。
枪炮声稀了下来,炮火的黑烟也渐渐散了开去,阵地中间的情景看得清楚了,横七竖八全是死尸。这时,一个浑身是血的兵从死人堆里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一手捂了肚子,向南岸跑过来,跌跌撞撞,踉踉跄跄。是韩复榘的兵,看样子受了重伤。战场静了下来,两边的人都瞪大了眼,看着这个伤兵跑三五步便倒在死人堆里,挣扎起来,跑几步又倒下。突然间,哒哒哒,北岸的机关枪响了,只见那兵一头栽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张六子,谁退谁是大姑娘养的!分不出个高低,我韩复榘头朝下走到北京去。"韩复榘哑着嗓子叫起来。
一个冷炮打了过来,炮弹在不远处轰地炸开,土块石子儿哗哗落到了韩复榘的头上,手枪队的兵弯腰躲炮,韩复榘却木桩子一般戳在地上,纹丝儿没动。
旅长徐桂林跑了过来,一见韩复榘便哭了起来:"曹师长伤得不省人事了。张旅长跟董旅长都……都完了!"韩复榘在地上急急地转了一个圈儿,嘴里咝咝地抽着冷气,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把旅长都招呼起来,到安阳桥列队!"不多时,安阳桥头,几个旅长呼啦地站成一排,韩复榘阴着脸站在队前说:"说说,咋办?"旅长都低了头,蔫蔫地像经了霜的茄子。
韩复榘在旅长面前走了一趟,寒森森的目光从各人脸上扫过,旅长们适才打仗时的杀气全没了影儿,身上的汗毛直竖起来。
"退?"韩复榘冷冷地问。
没人做声。
"打?"韩复榘又问。
还是没人应声。猛不丁,一阵奇怪的声音响了起来。众人吃惊地看过去,却是韩复榘抽泣着,声儿越来越大,临了,竟是号啕起来。韩复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道:"我韩复榘自打跟冯先生当兵,还从没像今天这么丢过脸,往后我是没脸见人了。"众人还在发愣时,韩复榘已是倒在地上边哭边说打起滚来。
几个旅长红涨着脸,急忙上前把韩复榘挽了起来,韩复榘跳着脚哭道:"反正如今退下去,冯司令也饶不过我,横竖都是死,不如来个利索的。"说着,拔步就向安阳河跑去。
旅长们看出韩复榘是要跳河,急忙赶过去扯住,徐桂林也哭了起来:"总指挥,你不要急,我上去跟张学良拼命。"谢会三高声喊道:"老子不活了,豁上了!"另几个旅长也挽了袖子嗷嗷叫起来。
韩复榘抹一把眼泪,指了徐桂林说:"你代替曹福林指挥,攻徐口、曲家沟,十一师归我指挥,把咱的骑兵、坦克车、钢甲车全部弄上来,是好是歹就是这一锤子买卖了。不成,咱们都横在这儿!你们立马回去分头准备,听我号令一齐动手。"旅长们答应一声匆匆去了。
此时,冯玉祥在彰德前线的所有人马都打红了眼,第二集团军这边摆了不要命的架势猛冲。奉军那边张学良也亲自带了卫队上阵督战,双方拼个天昏地暗。正在相持不下时,冯玉祥的骑兵得个空儿抄了张学良的后路,把奉军后方的给养弹药烧了个精光。
韩复榘这边,兵马拾掇停当正要出击,吴化文跑来报告说:奉军把漳河铁桥炸了,铁道掀了,电线也都剪了。
韩复榘听了,想了一想,突然指着北岸大笑起来:"张六子,你个王八蛋到底撑不住了,你逃什么?再跟老子打呀。哈哈哈。"转脸对李树春说,"传我的话,张学良快烤熟了,再给他加把火,咱的人一个不剩全上去,别让小子从咱指头缝里溜了!"一声令下,韩复榘的人马跳将起来,一波一波向北岸压过去。又是一番厮杀,奉军支持不住,掉头向后逃去。
韩复榘裂了嗓门叫道:"追!跟在他们尾巴后边猛追,这回定要让张六子明白镢头是铁打的!"此时,天已到了掌灯时分,漳河两岸火光冲天,把天烧得通红通红,到外都是追逐厮杀的人群,枪炮声、呼喝声惊天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