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北京过端阳,临阵不能无死伤,革命军人抱牺牲,轰轰烈烈干一场。
到北京过端阳,为民除害美名扬,碎尸万段精神乐,不与贼匪共世上。
韩复榘第三方面军的兵脚下不停地走,嘴里不住声地唱,通往北京的路上,望不到边儿的队伍一齐敞了喉咙,把冯玉祥编词的歌儿唱得震天动地。
队伍旁边,韩复榘骑一匹枣红马一溜儿小跑。身后,手枪队在马上紧跟着。
韩复榘有车,可他还是喜欢骑马。在自己的队伍旁边策马前行,马蹄声嘚嘚脆响,伴着士兵咔咔的脚步声,听来从头到脚说不出的畅快。
张绍堂已做了韩复榘的秘书,平日里说话办事很对韩复榘的心思,这时也骑了马跟在身后,紧了几鞭赶上韩复榘,道:"总指挥,哈哈,如今报上都在夸你,还给你起了个名儿,叫飞将军。""飞将军?"韩复榘歪了头想了想,问,"什么飞将军?"张绍堂两眼笑成一道缝说:"他们的意思是,总指挥自第二次北伐出师,一路过关斩将,没人抵挡得住,不到两月就打进了北京,忒快了,像飞一样。""哈哈。"韩复榘放声大笑,"鸟毛灰。飞将军,这名儿起得有些意思,还以为说老子长了翅膀呢。"手枪队的人也随了哈哈大笑。
张绍堂咧了嘴道:"飞将军这名号总指挥当之无愧。这次北伐,谁不对咱第三路军伸大拇哥?哪个敢跟总指挥你比高低?"韩复榘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十分得意。北伐以来,他韩复榘确实出尽了风头。与张学良、张宗昌、李景林的奉军和直鲁联军连番血战,都是大获全胜,不到两个月时间,从河南到河北一路斩关夺将,如今要头一个占抵北京。在第二集团军里,韩复榘扳着指头数上一数,功劳盖过他的还没看到一个。
指手画脚与张绍堂说着话儿,不多时南苑到了。韩复榘长叹一声,说:"真是山不转水转,两年前直奉把咱撵出了北京,如今咱又把他们撵了出去。哈哈哈。"张绍堂说:"吴佩孚、张宗昌、孙传芳全打软了,张作霖也退到关外了,往后再也没有大仗了。""是呀。"韩复榘说,"往后就等着过好日子了。咱手底下有了这几万人马,再有那么一块地盘,也不枉了枪里来刀里去、脑袋系在裤腰带上拼了这么多年。"正说着,一个士兵跑到跟前,报告说晋军快到卢沟桥了。
韩复榘哼了一声:"鸟毛灰!阎老西手伸得不慢,咱打了兔子他想来吃肉,做梦娶媳妇想好事!传令下去,脚下紧着点儿,先把北京城占下再说,让他阎老西落个干瞪眼。"这时,一个传令兵跑到跟前,递过一份电报来道:"报告总指挥,蒋总司令命令。""蒋介石?"韩复榘拿过去瞅了一眼,脸顿时沉了下来,嘴里咝咝地抽起气来。
张绍堂拿过电报一看,却是命令他们停止前进,就地驻扎。也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便问:"总指挥,咋办?"韩复榘冷笑一声:"贼骨头!咱第二集团军跑了多少路?打了多少仗?死了多少人?眼看就进北京城了,他娘的老蒋却叫咱停下来,什么道理!阎王爷管不着土地爷,他蒋介石管不着老子!人马给老子跑起来,快快进城!"号子响了,士兵们停了歌,闷头跑了起来。
韩复榘也放开马缰跑了起来,不多时,又一个传令兵赶上来报:"冯司令命令停止前进,就地扎营。"韩复榘吃了一惊,瞪圆了眼睛叫道:"什么?你小子要是传错了令,老子剁了你!"掉转了马头喝道,"快找电话,接冯先生,老子要亲口跟他说。"费了一番周折,电话接通了,韩复榘刚一开口,冯玉祥便截断了他的话头,道:"别问为什么?听命令!"那声嗓儿硬硬的,把韩复榘舌头后边的话都噎了回去。
韩复榘不知道,冯玉祥也是一肚皮闷气。这一次出师北伐,他的第二集团军打的恶仗最多,损伤最大。单在彰德便死了一万多,死的兵没有棺材,只能用白布包了下葬完事。没想到受了千辛万苦,做了偌大牺牲,前锋已达北京,大功眼看就要攥在手心里时,蒋总司令却下令不让进城,另委阎锡山做了京津卫戍司令,把平津地盘给了这个喝醋的家伙。冯玉祥心里明镜一般,知道蒋介石肠子多了弯儿,是怕他冯玉祥坐大,把阎锡山拉上来别他的腿!自家支灶、拾柴、烧火,忙活得肉熟了,却让别人把锅里的肥肉捞了去。冯玉祥吃了哑巴亏,一时又不好发作,更不能向韩复榘挑明,因此,气哼哼地说了一句,便把电话撂了。
韩复榘放下电话,唾沫星子乱飞,骂起老蒋与阎老西来。
李树春上前小心问道:"总指挥,队伍……""在南苑、通县驻扎下来!我看咱他娘就是些厨子,忙活好了饭眼巴巴看着人家嚼吃,咱在一旁干咽唾沫。"韩复榘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恨恨地叹一口气,一跺脚走了。
过了一天,晋军大摇大摆进了北京城,阎锡山的手下张荫梧做了北京警备司令。
在南苑,韩复榘像经了霜的茄子蔫蔫地打不起精神,只是窝在椅子上打盹儿。手下人看他脸不是个正色儿,知道总指挥心里窝着火,都加了小心,连走路都轻手轻脚的。
正生着闷气呢,突地远处啪啪响了两枪,韩复榘身子不动,脸皮往上一翻,吴化文已是明白了心思,说:"我瞧瞧去。"急匆匆地出去了。
时间不长,吴化文与谢会三兴冲冲地跑了进来。吴化文说:"是奉军,有几千人,看样子是要从咱这儿过。"韩复榘睁了眼,欠起半边身子问:"奉军?哪来的奉军?不是都他娘的撤到关外了吗?"李树春说:"八成是奉军鲍毓麟那个旅!张作霖撤出北京时,外国公使要求他留下一支人马维持治安,说好等咱国民军接管了北京,这支人马再撤出关去。""对对,有这码事。"韩复榘跳了起来,眼睛闪着光,眉开眼笑地说,"哈哈,鲍毓麟,你小舅子不长眼撞到老子怀里来,算你自找倒霉!"谢会三也笑得脸上开花,挽着袖子说:"总指挥,鲍毓麟的家什馋人,有好几门小炮呢。"韩复榘亮开嗓门道:"好,多带些人马,把姓鲍的利利索索给老子收拾了。飞了老母鸡,家雀儿也是块肉,老子要拿鲍毓麟塞塞牙缝解解馋。"谢会三答应一声转身要走,李树春急忙上前拦了。
李树春说:"总指挥,这事做不得。鲍毓麟是外国公使要张作霖留在北京的,外国使团还做了担保,让他们平安退回奉天,政府也点了头的。今儿一早,政府来的电令也言明让咱放行。要是对他们动手,怕要惹下麻烦来。""麻烦?我韩复榘生来就是惹事的太岁、找麻烦的主儿,还怕麻烦?政府是发了电令,可兴他发就不兴咱没收到?哈哈。"韩复榘指着站在一边的几个参谋说,"我问问你们,谁接到电令了?没接到吧?嘿嘿。"参谋们都忍了笑摇头道:"没接到,没接到。"韩复榘双手一拍:"这不就得了?打死咱咱也没接到什么鸟电令。"转身对谢会三说,"你放开胆子去干,出了事老子顶着。"又一指吴化文,"你也去,务必来个手到擒来。"谢会三跟吴化文兴冲冲地去了,韩复榘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跷了二郎腿晃着,唱起梆子来:
十八年王才有这一天。
马达江海把旨传,你就说孤王我驾坐在金銮,内侍臣扶为王上金殿。
看到总指挥高了兴,手下人才把提溜着的心放回了腔子,脸上也都有了笑模样,出出进进起来。
过了两顿饭工夫,谢会三跟吴化文又兴冲冲地跑了回来。一进门,谢会三就敞了大嗓门儿吆喝:"总指挥,事儿妥了。"吴化文说:"一枪没放,全兜住了。"谢会三说:"只是鲍毓麟那小子忒滑溜,溜到东交民巷去了。""溜了?"韩复榘眼珠子转了几转,摆摆手道,"溜了就溜了,他也就是一根蚂蚱大腿,没多大点儿肉,老子还嫌他吃着牙碜。"谢会三笑道:"他那个姓周的鸟副官还在咱面前充好汉呢,掏出张鸟条子,说外国使团和南京政府都打了包票,让他们打这儿过。"吴化文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俺一枪头子把小子手里的条子挑到天上去了。俺跟姓周的说了:'老子一字不识,别拿擦腚纸恶心俺!'"韩复榘拍着屁股大笑说:"哈哈,好好,今天发了笔小财,也出了口鸟气,咱们喝几盅儿痛快痛快!"不多时,酒菜摆下,韩复榘与几个旅长一边敞了嗓门说笑,一边放开肚皮吃喝。几杯下去,韩复榘脸色红涨起来,舌头有点不打弯儿,却是越喝越高兴,索性甩了上衣,光着膀子划起拳来。
正喝得高兴,吴化文进来报告说:"美国、英国、法国和日本四国公使要见总指挥,在营门口竖着呢。"众人都静了声看着韩复榘,韩复榘眼珠一转,道:"洋鬼子倒是麻利,定是替鲍毓麟要人来了。"又一指众人,"你们该怎喝怎喝,老子今天要跟洋人来个三堂会审。"又对吴化文说,"就在东屋会他们。"李树春说:"总指挥,你可要压住火气呀。"韩复榘披了上衣,哈哈一笑,拍拍胸脯,卷着舌头说:"吃锅饼喝凉水,咱心里呃……有数。"这东屋原先是个存杂物的去处,眼下还没拾掇停当,地上乱七八糟扔着些破纸碎布。窗户纸都已破破烂烂,风一吹,亮光从窗棂子里透进来,明明暗暗的有些阴森。靠墙支着的破桌子,旁边放着的破太师椅上,都落了厚厚一层灰。韩复榘来到椅子跟前,弯腰扑地一吹,椅子上的灰尘顿时飞飞扬扬,像冒起一股烟来。韩复榘两膀一撑,衣服落到椅背上,对着吴化文一摆头:"让洋鬼子进来!"身子一仰,躺了下去。手枪队的六个护兵韦陀似的黑着脸一边三个站在屋子两头。张守仁腰挂两支盒子枪站在韩复榘的身后。
英、美、法、日四国公使来了,弯腰进了东屋,见里面黑糊糊的,便有些不高兴,揉揉眼睛细看,只见一个汉子两脚放在桌子上,光了膀子,鼾声震天睡得正香,都皱起眉来,相互望了一眼耸耸肩。
公使带来的翻译看了吴化文的手势,知道这便是韩复榘了,走上前小声叫道:"韩总指挥。"韩复榘一动不动,还是大睡。
翻译高了声音又叫一声:"韩总指挥!"韩复榘像是猛不丁醒了,朝着头上不住地挥手,轰什么东西一般,道:"这屋里怎么苍蝇嗡嗡的呀?"一转眼,才看见地当央站着的人,道,"噢,有人来了?哟,还是洋人。"这才长枪大马在太师椅上坐定,依旧光着膀子,却是一本正经地问道,"啥事?"英国公使上前一步,叽里咕噜地说了一番,挺生气的模样。
韩复榘扑地笑出声来,向着两边站立的护兵道:"要说还是人家洋人聪明,打小就会说外国话,哈哈。"翻译上前说:"外国使团公推英美法日四国公使,前来交涉鲍毓麟旅被缴械一事。""嘿。"韩复榘一声冷笑,道,"交涉?交涉个屁!奉军是我军的敌人,敌人从我眼皮底下过,我不缴他们的械,还要请他们喝酒不成?"日本公使的中国话说得流利,上前道:"你们政府不是早就发了放行的电令吗?你们不知道?""电令?什么电令?"韩复榘转身问站在旁边的张守仁,"你看到过?"张守仁大声道:"没有!"韩复榘又问站在另一边的吴化文:"你知道这事儿?"吴化文把头摇成个拨浪鼓。
韩复榘仰身靠了椅背,说:"本人是国民革命军第二集团军第三路军总指挥,遵的是国民政府的命令,没有国民政府的命令,防区内一只老鼠也休想过去!"美国公使也上前说了一通,翻译告诉韩复榘:"美国公使对鲍旅被扣很是生气,要求韩总指挥立即交还枪!""洋人算个鸟!"韩复榘硬邦邦地顶了回去,"关他外国人鸟事!洋人担保?南口作战时,鲍毓麟俘了我们的人,一气就杀了一千多,那时候他娘的洋人钻哪个老鼠洞里去了?怎么不见他们出来担保?"公使高了嗓门提出抗议,一时间屋里叽叽喳喳像戳翻了老鸹窝。
韩复榘脸一黑,两道眉毛直立起来,厉声喝道:"你们这些洋人从来都跟张作霖、吴佩孚钻一个被窝,拿白眼珠子看咱第二集团军!如今来这里装什么洋蒜,也不怕闪了舌头!"咣咣拍着桌子,韩复榘指着公使的鼻子好一通数落。
翻译红了脸,吞吞吐吐向公使说着,韩复榘上前伸出一个指头点着他的额头说:"把我的话一字不漏地给洋人说,少了一个字,剥你的皮!"翻译结结巴巴地说完,几个公使也变了脸色。几个人低了声商量起来,韩复榘光着膀子气呼呼地喘着粗气。
瞪了半天眼,几个公使转身便走,身量最高的那个法国人脑袋撞到了门框上,嗷地痛叫了一声。
韩复榘坐着不动,喊了一声:"撞着了吧?哈哈,赶快找个郎中瞧瞧,别尿不下尿来,再来找咱交涉啊。"说罢放声大笑。
公使走了,几个旅长跑了进来。适才他们偷偷伏在窗下,屋子的事儿听个清清楚楚,进得门来笑得前仰后合,都说韩总指挥骂得痛快,这一锥子扎到洋人的痛处了。
韩复榘却不笑,抚了胸膛说:"憋在肚子里的鸟气,今日可出来了。"又问众人,"你们说说,这事临了是个什么局?"谢会三说:"跟咱动家伙?"徐桂林说:"他敢!咱手里也不是烧火棍。"韩复榘说:"这些外国人回去,一定向国民政府告状,提什么鸟抗议。政府必定跟冯先生嚷嚷,冯先生必定给咱来命令,叫咱发还人枪。"吴化文说:"咱咽下肚里的东西,还能再吐出来?"韩复榘一脚蹬着椅子,道:"吐出来?咱第三路军没这规矩!李参谋长,你立马发电给冯先生,把事儿向他露露,让他早有个提备。谢旅长,你把鲍毓麟那个旅的人清点清点,家在关外的准备让他们滚蛋,关内的都给我留下编了。至于他们手里的家什嘛,把咱那些不趁手的破烂家什扔几支给他们,那些好用的就当他们给咱的买路钱了。政府跟冯先生的命令一到,咱就说闹了一场误会,立马人枪送还,让那洋鬼子们吃个哑巴亏,如何?"众人愣了一愣,连声叫起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