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主开封,连遭蹭蹬

三、灰心丧气

阀乱:韩复榘由一介武夫到乱世枭雄的传奇 作者:野芒


  北风夹着雪花冷飕飕地吹着,落到脸上像小刀子割着似的。风里一站,不一会儿便冻得透了,骨头一阵阵生疼。

  郑州火车站里,又一列火车住了,下车的人裹紧衣服三步并做两步跑去,一会儿工夫,站台便没了人影儿。一百多名士兵在站台上列队站着,身上落了一层雪花儿,嘴里不住地咝咝吸着凉气。

  这是驻扎郑州的二十师六十旅的兵,正要迎接第二集团军参谋长兼新上任的代理师长石敬亭。他们一大早就来这儿候着,在风里已是站着了几个小时,眼下快到中午了,火车过了一辆又一辆,还是没有石师长的影儿。

  二十师六十旅长兼郑州警备司令赵仁泉焦躁地在队前转磨磨。

  团长李德宣、张树林凑到跟前来,说:"旅长,石师长啥时来也没个准信儿呀,咱们在这儿傻站着等到什么时候呀?腮帮子他娘的都冻硬了。"赵仁泉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这石师长是个祖宗,跟咱二十师的过节大了。在这节骨眼上不长眼,可是疥蛤蟆趴到屋檐下,找着挨呲!冷也得给我咬牙挺着。"几个团长阴着脸不作声了。

  是呀,二十师的人谁不知道小诸葛石敬亭不是善茬呀?

  当年南苑练兵时,还是连长的韩复榘出了岔子,冯玉祥喝令副官吴树荣打他的军棍,没打几下,冯玉祥便骂起来:"你没吃饭咋的?"一把将吴副官推个趔趄,夺过棍子扔给了孙良诚。孙良诚打了三五棍,冯玉祥又黑了脸让郭敬宽团副打,郭团副下手更轻,冯玉祥喝令郭团副跪下,骂道:"你根本不配当兵,回家抱孩子去吧!"又命日本士官学生出身的徐廷瑷团副打,徐团副从没打过人,一接过棍子手便哆嗦起来。这时,石敬亭一声不响走上前去,从徐团副手里夺了棍子,抡起来啪啪几下,韩复榘便皮肉开花,叫得没了人声。冯玉祥脸上这才有了点儿笑模样,说:"带兵须赏罚严明,部下出了事就要严加管教,当官长的怎么能买好呢?石参谋长做事这才叫认真负责。"从那之后,两个人便结下了老大疙瘩。韩复榘当团长时,有一次石敬亭来检阅队伍。在队前,石敬亭突然发出口令:"第一列向前三步走,架枪、坐下、脱鞋袜、跷脚。"众人都觉得奇怪,依了命令做了。石敬亭指着几个士兵黑黑的脚丫子,对韩复榘说:"拿破仑说过,军队之宗旨在战斗,战斗之胜在脚。看看你的兵,这样的脚能打胜仗吗?"后来又进行对抗演习,韩复榘带兵是把好手,手下士兵训练得有些本事,演习很是成功,韩复榘露出几分得意。石敬亭却沉着脸说:"缺点很多,这种激烈的战斗怎会没有伤亡?可我怎么没看到一副担架出动呢?"韩复榘从来就是顺毛驴,哪服这戗茬儿的主儿?当场便拉下脸来,没好气地说:"我看你就是吹了地皮找裂纹,站着说话不腰疼!有本事真刀真枪打几仗给咱瞧瞧,别他娘的只在这儿耍嘴皮子。"当着众人便跟石敬亭吵翻了天,要不是孙桐萱等人上前拉开,韩复榘就把家什掏出来了。临了闹到冯玉祥那里,冯玉祥不由分说便打了韩复榘二十军棍,从那之后,两人的梁子越结越深、疙瘩越挣越紧了。

  这些事儿二十师的官佐透底儿清楚,都知道石敬亭跟韩复榘是冤家对头,一听他来兼任师长,都凉了半截。果然,石敬亭前脚进了二十师,后脚便麻利把师部里韩复榘的亲信拾掇个干净,一个个撵了出去,二十师上下都心惊胆战。

  因此,六十旅一接到石敬亭要来查看的命令,都加了十二分小心,早早到车站迎接。可等了溜溜一个上午,浑身都冻得木了,石师长也没露面。

  李宣德说:"今天上午的火车都过了,看来石师长是过午才来,咱们先回去吃饭,暖和暖和吧。"赵仁泉低头寻思了一下说:"好,王副官带一个班在这儿盯着,一有情况,立马到司令部喊我。"临走还回身道,"别他娘的不长眼,给我小心着点!"赵仁泉的司令部离着火车站不远,回到那里,他的兵便在院子里架了枪,拥到屋里烤火取暖,赵仁泉与几个团长也围了炉子烤脚烤手。

  就在这时,门咣当一声开了,先是一阵寒风夹着雪花直扑进来,接着一个人一步跨进屋来。众人一眼认出,正是石敬亭!

  赵仁泉忙不迭跳起来敬礼,脚上的靴子还拖着带儿,心里直骂王副官误事,偷眼看去,王副官与他带的那一班兵正耷拉着脑袋站在门外。

  这事儿说来也巧了,赵仁泉离开火车站回了司令部,留下的王副官和那十几个兵以为已是没了火车,石师长不会来了,二来也是冻得草鸡了,有些懈,有几个在站台上跺脚跑步活动身子,另几个找个背风去处抽起烟来。没承想赵仁泉走了只一袋烟工夫,石敬亭便坐了钢甲车到了。一下车,抬眼见站台上冷冷清清的,只有几个兵在那儿瞎逛荡,心头的火便腾地烧了起来。只当赵仁泉不服他的管,打定主意要使帖膏药要给赵仁泉拔拔脓。石敬亭突然到了跟前,王副官来不及报信,便领着他直接到了司令部。

  赵仁泉说:"对不住师长,到车站迎接了你上午……都以为你改点了……"石敬亭冷笑一声:"迎接?不敢,石某怎敢劳赵旅长的大驾?"赵仁泉听出石敬亭话里藏着骨头,忙赔了笑说:"卑职有罪,请长官教训。""哼!"石敬亭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斥道,"那就更不敢了。你赵仁泉是谁?韩复榘帐下大将,二十师六十旅长!谁敢教训你!"说着,一步跨出门去,喊道,"吹号集合!"号子响起来,赵仁泉司令部的两百多号人,手忙脚乱地从屋里奔出,乱哄哄地取枪,好一阵才在院子里排起队来,有几个敞着领口,还有两个光着脑袋。

  石敬亭铁青了脸说:"看看,看看,这是我们第二集团军的兵吗?让人见了不笑破肚皮?!我看二十师都让韩复榘带成土匪了。"赵仁泉的兵直直地站着,大气也不敢喘,可脸上分明有些不服。石敬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点划着说:"你们这样下去,我看用不了几天,就真成了土匪了,不好好管教如何得了?"石敬亭挥挥手,几个护兵把王副官等几人推到队前来,石敬亭厉声喝道:"说说犯了哪条?"王副官垂了头说:"吸纸烟!""大声说!"王副官挺了胸脯大声答道:"吸烟!"石敬亭冷冷地道:"打,每人五十!"护兵上来按倒王副官抡了棍子便要开打,赵仁泉上前拦了说:"请师长手下留情!"石敬亭却像没听见似的说:"打,狠狠地打,打轻了不长记性!"赵仁泉红了脸尴尬地站在队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眼看着一五一十地打完,王副官几个已站不起来了,只是趴在地上叫唤。

  石敬亭这才转了脸对赵仁泉说:"请教赵旅长,带出这样的兵,该当何罪?"赵仁泉说:"卑职失职。"石敬亭冷笑一声:"我问你是怎么当的旅长?怎么带的兵?"赵仁泉没有做声。

  "说!"赵仁泉还是立正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李文田!"石敬亭喊了一声。

  跟来的李文田在旁边答道:"到!""从今日起,由你担任六十旅旅长。""是!"李宣德等几个团长都走上前来,说:"石师长,请念赵旅长多年战功的分上,让他戴罪立功。"石敬亭却转了脸看也不看他们一下。

  赵仁泉定定地看着石敬亭,半晌,冷笑一声,转身走了。

  开封城里,有一家有名的酒馆,名叫仙客来。

  一张偌大的桌子上摆开了各色菜肴,热气腾腾地散着香味儿。

  韩复榘长叹了一声:"往日里咱们跟着冯先生,提着脑袋刀口上过活,可那日子过得跟叫花子似的。如今我想开了,过去拼命为了啥来?往后咱想吃就放开肚皮吃,能喝就可着肚皮喝,想玩就尽着性儿玩。"举了酒杯,说,"来来来,都下了这杯。"说罢,一仰头把杯中酒喝个精光。

  赵仁泉被石敬亭撤了差,立马便到了开封,一见老长官韩复榘便放声大哭,把事儿原委诉说一遍,韩复榘听了只觉得透心凉。知道石敬亭这是存心要拔他二十师的根,只恨得连连跺脚,却没有丁点儿办法。

  看着多年的部下落了这般下场,韩复榘觉得凄惶,便在仙客来酒店摆了这一桌,叫了二十师的亲信孙跃亭、王士恺几个人陪着,这几个都是早几天让石敬亭撵出来才投奔了他的。韩复榘原想找差使把他们安顿下来,可冯玉祥治下的政府与军队一样,行的是供给制,没人空出窝来,便放不进人去。几个厅长也成心跟他作对,牙咬得噔噔的就是不松口,任你说破大天也不安置一个。韩复榘狗咬刺猬没办法,这几个人只得整天窝在省府里,每日里摔盘子打碗骂娘。今天坐到一块儿吃酒,一个个脸上还是挂满愁云,听了韩复榘的话,举了杯子沾沾嘴唇,便都放下了。

  韩复榘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火,见了这几个丧门神模样更是着恼,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黑下脸来骂道:"死了老婆咋的?低溜头耷拉角的!当年跟着我打仗的劲头哪儿去了?一个个这熊样!不喝拉倒,都给我滚!"张绍堂作陪客,见韩复榘生了气,忙转了话头说:"各位,前几天我听人说了个笑话,忒是笑人,我说给大伙儿听听。"张绍堂清了清嗓子,说:"有一个新兵手脚忒慢,半夜里演习集合总是落在后头,让长官连打带骂。这新兵想了个法子,天黑睡下时,脱个光溜溜一丝不挂,浑身涂上军服颜色。号子一响,这新兵头一个赶到了场子,长官很是满意,夸他说:'这回手脚利索,穿戴也齐整熨帖,就是往后记住一样,手榴弹一定要挂在身子后边。'"说完,张绍堂哈哈地大笑起来,众人随着干笑了几声,便没了动静,张绍堂有点儿尴尬,低头端起酒杯喝起酒来。

  突地,赵仁泉大声哭了起来。另外几个人也都垂了头不住声地叹气。

  韩复榘仰头一口喝光了杯中酒,酒杯往桌上一顿说:"赵仁泉,你他娘卵子让狗叼去了?哭天抹泪像个娘们。""主席。"赵仁泉抹着泪珠儿说,"想想真他娘的憋气!火里水里滚打了这么多年挣来的前程,他石敬亭一张嘴,就给撸个干净,老子不服!"韩复榘也是一口闷气堵在心口窝里,气儿出得不顺溜。我韩复榘开个黄秋霖比生个孩子还难,可他娘的石敬亭一张口便把个旅长给撤了差,天下有这样的理吗?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骂起石敬亭来。副官杨树森红头涨脸站起身来,说:"他石敬亭为啥孙猴子似的无法无天,还不是仗着冯先生背后撑腰?我看冯先生就是个老糊涂!就是个……"韩复榘跳了起来,一巴掌照着杨树森的后脑勺打过去,骂道:"你他娘的满嘴胡咧咧,老子毙了你!没有冯先生的栽培,哪有咱们的今天?往后谁要是敢在人前对冯先生说三道四,老子剥了他的皮!"众人闭了嘴不做声了,赵仁泉说:"寒心啊!卖了一辈子命,临了倒成了讨饭的,让人一脚踢出门来,走投无路了。"韩复榘的脸又紫了:"别人不要你,我要!"赵仁泉看看吃饭的人,长叹了一声说:"眼下就只有主席不拿我们当外人了,只是,主席安置人也有难处,不想再让主席为难了。"这话戳得心口窝子一阵阵地疼,韩复榘说:"你们哪儿也别去,就在我这儿安稳地住着,有我韩复榘一口干的,就不让你们喝稀的。""唉,长官的心意我领了,可这不是长法呀。我已打了谱了,不在军队里混了,我想到天津跟着岳父张罗点儿买卖。"赵仁泉说着,声儿又抖了起来。

  众人又低了头,杨树森也抹起泪来。

  韩复榘说:"我说赵仁泉呀,咱们从前摸着阎王鼻子过活,也没见你眨过眼呀,怎么绊个小跟头,你小子就草鸡了?"赵仁泉抹一把泪,仰头喝下一杯酒去,说:"师长呀,我这心是凉透了。你看看,跟着你在战场滚打了这么多年,功劳不说倒也罢了,临了在人家眼里倒成了土匪了。""嘿嘿。"韩复榘笑了两声,可脸上却没一点儿笑纹儿,"土匪?好。你们是土匪,那老子就是土匪头子!"几个人又一齐破了嗓子大骂石敬亭不是玩意儿。

  喝着闷酒,几杯下去都觉得头重脚轻,分不出东西南北来了。

  韩复榘向张绍堂丢个眼色,两人一齐来到房外,韩复榘俯到他的耳边说:"你明天赶到洛阳、郑州去,悄没声地找到孙桐萱、李树春、徐桂林他们,给他们递个话,让他们一定沉住气。好汉不吃眼前亏,该装孙子就装孙子,甭跟石敬亭硬顶,先保住自个儿要紧。要是他们都完了,二十师就让人连根拔了。"张绍堂说:"主席,我还有个心思,估摸着石敬亭到二十师来一发威,骨头软的怕是吓破了胆子,有人就做了随风草,我去时顺便敲打敲打他们……"韩复榘连声说对:"你就顶着我的名儿去,要让他们明白,我韩复榘倒不了,二十师早晚还是我的。"张绍堂又说:"从二十师出来的这几个人我看主席应该让他们回洛阳、郑州,就在二十师的近旁猫着,平日里多跟师里的弟兄套套近乎,用得着时……""好,想得周到。"韩复榘一拍大腿,道,"就这么办。你快快动身。""明天一早就走。"韩复榘又压低了声音说:"这事要不动不惊。"张绍堂道:"我心里有数,主席放心。"席散了,韩复榘一直把赵仁泉送到客房,到了门口,赵仁泉拉了韩复榘的手,卷着舌头说:"师长呀,说……说句掏心窝子的……的话,你别不高兴,咱们投晋的事,冯先生一直……就没放下,咱们要是不转弯儿,怕是……怕是要吃大亏呀。"韩复榘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赵仁泉的脊梁,转身走了。

  赵仁泉在身后咕哝着:"怎么到了……到了这一步呢?"走出老远,韩复榘回头看去,赵仁泉依然在昏黑的灯光下晃荡,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

  韩复榘觉得腮上凉凉的,抹一把,满是泪珠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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