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阎锡山、李宗仁一进院门,便听到高一声低一声的呻吟,三人快步进了屋,一股热浪迎头直扑过来。屋子当中炭火烧得正旺,床上躺了一人,两床被子蒙头裹尾盖个严严实实,呻吟声真真地从被子底下传出来。
冯玉祥的夫人李德全看见三人进得门来,迎上来打过招呼后回到床前,俯身掀起被角,低声道:"焕章,蒋先生、阎先生和李先生看你来了。"冯玉祥正闭了眼呻吟,头上像雨淋一般湿漉漉的,听到夫人说话,用力翻了一翻眼皮,嘴里像含了热核桃一般卷着舌头咕哝几声,三人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阎锡山却将被角盖了上去,像哄孩子睡觉一样轻轻拍了几下。蒋介石脸上挂着焦急神色,低声向李德全问过病情后,又嘱咐焕章兄好生静养,说了不少话,三人方才出了冯玉祥的家,上车走了。
听得门外的汽车远去了,床上的呻吟声戛然而止,被子呼地掀开,冯玉祥一跃而起,几步到了窗边,向大门望了一望,抹着脸上的汗水,喊道:"筱山!"石敬亭笑嘻嘻地从另一间屋里走了过来。这时他已不再兼任二十师师长了,重回二集团军当起参谋长来。
冯玉祥眼里闪着光,道:"你马上给我办两件事:一,到浦口去备好一辆钢甲车,今晚上咱们从那儿直开河南;二,给韩复榘打个招呼,让他接应一下。"石敬亭去了。冯玉祥在桌旁坐下,铺开纸,提笔在墨斗里慢慢濡了墨,略一思索,写下"蒋总司令钧鉴"几字,停下手,哼了一声,用力把笔戳了下去,像要把那几个字儿戳碎一般,纸上顿时黑糊糊洇了一片。
扔了笔,冯玉祥叉腰站在窗前喘起粗气来。
民国十八年的春天刚露个头儿,窗外树木还没有一点儿发绿的意思,枯干的树枝儿在冷风中摇晃着,发出吱吱的声响。
"蒋中正,你忒不是东西!"冯玉祥低声骂道。
北伐中,冯玉祥激战河南,挥师河北,攻取平津,出了大力,势力也越来越大,这惹得蒋介石不安起来,生怕胳膊粗过大腿,在北伐完成后便使了一计,把河北、北平、天津地盘尽数划给了阎锡山,让冯玉祥吃个哑巴亏。如今,蒋介石又提了个裁军方案:要把冯玉祥跟阎锡山的二、三集团军各编十二个师,李宗仁的第四集团军编八个师,而他自家的第一集团军却编十三个师,还另有十一个师的中央编遣区攥在手里,明里露出了"削藩"的意思。冯玉祥几个本来就不是任人摁着脑袋喝水的主儿,现在又看清蒋介石就是个没长钩子的蝎子,便各自打起了算盘,不想再跟蒋介石一个锅里摸勺子了。
站在窗前,冯玉祥暗暗骂过几遍,方觉得心里通畅了些,便又坐回到桌旁,重新铺了纸给蒋介石写信,只说自己病痛,不能视事,回河南静养去了,军政部的事务交由鹿钟麟代理。写完,把信往桌上一扔,冷笑了一声。
太阳将要落山时,冯玉祥接了石敬亭电话,知道一切都已办理停当,便带了几名亲随,只做随便出门模样,先到医院盘桓了几个时辰,出门时转个急弯儿,马不停蹄过长江到了浦口。石敬亭备好的钢甲车早已候在那儿,几个人也不多说,跳上车向西北开去,神不知鬼不觉便出了南京。
钢甲车一路急驰,离得河南地界越近,冯玉祥心情越觉得舒朗。
钢甲车进了开封火车站,冯玉祥出了车厢。河南的军政官员早已等在站台上,这时都哗哗地鼓起掌来。这些人都是他多年的部下,冯玉祥浑身上下热乎起来,站在这儿他觉得脚底下稳当,心里头踏实。
冯玉祥眉开眼笑,与众人互相施礼、问好、寒暄。猛地,却发现河南的主要官员都在,唯独不见省主席韩复榘,便有点儿诧异地问:"韩复榘呢?怎么没见韩复榘?"杨树森上前敬礼说:"保告总司令,韩主席到许昌视察还没回来。"冯玉祥嗯了一声,两道浓眉皱了起来。
其实,韩复榘一听冯玉祥要来河南的消息,便有些害怕又有些怨气,掂量几个来回,临了一跺脚,撒腿跑了个不见影儿。
冯玉祥对杨树森说:"你告诉韩复榘,明天让他到省府开会!"冯玉祥上了接他的车子,走不多远又停了下来,冯玉祥的副官跳出车,径直跑到何其慎跟前说:"何司令,冯总司令吩咐,晚上到你那儿吃饭。"副官说完转身去了。何其慎一时脑瓜转不过弯儿来,立在那里发呆。邓哲熙拍拍他的肩膀说:"老何,面子不小呀。"何其慎像是突然回过神来,笑道:"嘿嘿,我正犯愁呢,怎么招待才好呢?"邓哲熙说:"冯先生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别找不自在。"冯玉祥的事儿何其慎满耳朵都是,冯先生历来简朴,讨厌奢华,请客时爱用窝头和清水煮大白菜,这在河南官场上人人皆知。只是这次冯先生指名道姓要去家里吃饭,铺张了怕挨骂,简单了又怕不敬,分寸着实不好拿捏。
教育厅长李敬斋在旁说:"依我说,简简单单的,热汤热水就行。"何其慎听了连连点头,急急地走了。
望着何其慎的后脊梁,傅正舜却怪声怪调地笑了一嗓子。
第二天,是个好天。
太阳暖融融地当头照着,细风儿扑到脸上,痒痒地很得劲儿。河南省政府的操场上,公务人员和二十师的官佐齐刷刷排好了队伍。省主席韩复榘也穿了一身灰布军服,板板正正打着绑腿,规规矩矩站在队列前边。
新上任的二十师师长李兴中上了台子,翻开名册,张三李四挨个儿点起名来,台上叫名台下答到,一路顺当,只是叫到"何其慎"时却无人应声。李兴中一声比一声高,连叫了三次,队列里还是没人说话。正要开口询问,却听冯玉祥在身后冷冷地说:"别叫他了。他来不了,押起来了。"昨日还见何其慎眉开眼笑到车站接冯总司令,怎么猛不丁就抓起来了?众人面面相觑。韩主席心里咯噔一下子,但却戳在那儿纹丝儿不动。
冯玉祥刚才的话,就像腊月天劈头浇下一盆凉水,给韩复榘来了个透心凉。在河南,何其慎与他韩复榘分明就是一个鸟样!脚跟脚随着他这来那去,吃喝嫖赌诸般事体伙着干了不少。韩复榘心里透亮,冯玉祥把何其慎逮起来,是敲他韩复榘的脑门子呢。
昨日,太阳落山时,冯玉祥与几位河南军政大员谈罢话,便带着五个护兵去了何其慎家。何其慎在开封也有一座好宅子,同样宽敞气派。冯玉祥进了家门,说过几句闲话,何其慎便吩咐上饭。
饭菜端上桌子,冯玉祥斜着身,举了筷子把碟碗挨个点划过去,调门儿怪怪地说:"炖土豆、炒豆腐、熬白菜、小米粥、黑面卷子。"何其慎心里没底儿,打量着冯玉祥的脸色,小心道:"总司令,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儿?"冯玉祥把筷子往桌上轻轻一拍,哈哈笑道:"我说何司令呀,大老远跑你这儿来,脚后跟都麻了,就给我吃这个?"何其慎琢磨不出冯玉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些心慌。他平日里嘴尖舌快、能说会道,眼下舌头却像短了一块,呜啦不出个正词儿来。
冯玉祥依然笑嘻嘻地说:"从前过苦日子,那是没办法!如今官大了,钱多了,还再过那日子?这样的饭菜我如今实在是咽不下去了。"何其慎暗暗着急,品不出这话到底是真是假。
何其慎知道冯玉祥是个难侍候的主儿。去年,冯玉祥就任行政院副院长兼军政部长,到南京走马上任时,蒋介石约了行政院院长谭延闿、立法院院长胡汉民、司法院院长居正、考试院院长戴传贤、监察院院长于右任等一干大员给他接风洗尘。谁知,冯玉祥一屁股坐下,向着筵席上的山珍海味、各色名酒瞅了半晌,突然放声大哭起来,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好不难过,弄得众人目瞪口呆。哭了半晌,方才收了泪呜呜咽咽地说:"河南、陕西、甘肃地界的军民,如今连草根树皮都填不饱肚皮啦,今天这样的酒菜饭食,我怎能咽得下去?"说完站起身便走了。把几个请客的主儿晾在那里,对着满桌子酒菜骂破了喉咙。
何其慎这时只觉得自己像进了蜂子窝,拿不准该钻哪个窟窿才是,只能顺坡下驴,赔着笑说:"卑职该死,我马上吩咐重做。"冯玉祥说:"我听说你吃上讲究得很,还雇着有名的厨子,先说说有什么拿手的好菜?"何其慎先试着说了几样菜蔬,冯玉祥却只是微微笑着摇头。何其慎觉得自己成了小胡同里赶着的猪,前边是火是水都掉不回头来了,一咬牙,一跺脚,是福是祸随他去吧,张口便把"套四宝"报了出来。
"套四宝"是河南名菜,外边看是只鸭,吃了鸭却从里边露出只鸡来,吃完鸡,里头还藏着只鸽子,鸽子里边还有只鹌鹑!鹌鹑肚里填了海参丁、火腿丁、香菇丁、鱿鱼丁、青豆与糯米。这菜别致,做起来也极费事儿,自然也花个好价钱。
冯玉祥哼哈点着头道:"有了好酒好菜,没条子陪着也不舒坦呀。"何其慎咂出冯玉祥的话音有些不是个滋味儿,哭不得笑不得地说:"总司令,这……这……"冯玉祥冷笑一声,说:"怎么?看人下菜碟子咋的?你能给韩主席叫条子,就不能给我冯某人叫?"何其慎额上冒出汗来,只想脚底抹油快快溜出门去,一叠声地说:"我这就去办,我这就去办。"刚回过身,只听哗啦一声,桌子已是四腿朝了天,冯玉祥横眉立目,怒声喝道:"来呀,给我绑了!"原来,何其慎与韩复榘往日里干的不少尴尬事,早就传到了冯玉祥耳朵里。冯玉祥一辈子痛恨吃喝嫖赌,只是念韩复榘是一方大员,不好过分处置,便把气撒到何其慎身上,今天捉他也有点儿杀鸡吓猴的意思。
冯玉祥的护兵照准何其慎的膝弯儿就是一脚,何其慎扑通跪了下去,护兵手脚麻利,几下便将何其慎捆个结实。何其慎脸成了黄纸,不住声地求饶。
冯玉祥递个眼色,护兵抡圆了巴掌,啪啪几下打过,何其慎的脸顿时肿成了发面馒头。冯玉祥说:"何大司令呀,你请我吃套四宝,我请你吃耳刮子,咱俩谁也不欠谁的。往日里你花天酒地也累了,先让你到个清静去处歇歇,得空再与你慢慢说话。"这事做得不动不惊,没人得到风声,因此,操场上冯玉祥猛不丁说出来,把众人吓了一跳。
李兴中点完名,便请冯先生训话。
冯玉祥身量高出平常人一个头去,极其威武粗壮,自有一股煞气。台上一站,台下便没一点儿声响。冯玉祥突地高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的官儿?""老百姓的!"台下几百号人亮开嗓门齐声回答,也是颇有气势。
"吃的是谁给你们的?""老百姓!""穿的是谁给你们的?""老百姓!""住的是谁给你们的?""老百姓!""好!"冯玉祥点点头,说,"可我看有些人只是嘴上吆喝,心里头早把这理儿丢到脑瓜后边去了。去年,开中央委员会,有人就不住声地说,委员的月薪应该拿八百。那天正好我当执行主席,我对他们说:'眼下正是战乱之后,你们去看看,河南、陕西、甘肃那些地方,不是天灾就是人祸,老百姓连草根都啃光了,可咱们却伸手要这么多钱,这不是不顾百姓死活吗?'可那些人根本就听不进这话,倒讲这样的理儿:'北伐以来,我们什么罪没受过?什么苦没吃过?如今革命成功了,不该好好享受一下?一个月八百不算多!'--听听,这是说的什么话?那天,任他们磨破嘴皮子,我就是不松口让他们表决。谁知到了第二天,换个人当执行主席,提议月薪八百元的人更多了,委员们举手表决。嗐!满屋子齐刷刷的都是手,通过了!你说说,这些官儿眼里还有老百姓吗?"冯玉祥红涨着脸喊起来。
"在咱们身边,就没有这样的人吗?我说,有!这儿就有那么几个高级军政人员,生活腐化,吸烟、喝酒、打牌不算,还今天找个说书的,明天找个唱戏的,自以为打了几个胜仗,就上了天了,能说他明白这理儿吗?"韩复榘耳朵嗡嗡地响起来,直想找个地缝儿钻下去。心里叫道:冯先生!冯长官!冯总司令!我的亲爷!你舌头上长刺,我这省主席往后脑袋钻裤裆,没脸见人了,韩复榘的手不住地哆嗦起来。
冯玉祥放开嗓门一顿好骂,一个多小时之后,方挥挥手说了散会。
众人散了,韩复榘却丢了魂似的戳在当地不动。傅正舜从后边捅捅他,才猛地缓过神来,转身急步便走。众人到了操场边时,韩复榘已出了大门。
进了自家办公室,韩复榘抓起一个茶杯便向墙上摔过去,那杯当的一声碎了,越想越气,呼呼地粗气喘个不停。
张守仁走了进来,说冯先生叫他。
韩复榘愣了半晌,硬着头皮到了冯玉祥的住处,进门见了老长官,上前敬个军礼,叫声:"冯先生。"不知怎的,眼窝一热,差点儿滚下泪来。
冯玉祥没事儿似的说:"明天我要去洛阳一趟,让你的手枪队跟着,给我当当护卫。"韩复榘一两百来号人的手枪队,是他从二十师里挑出来的尖子,个个都是知根知底的心腹,又都有一身好本事,平日里韩复榘拿他们当宝贝。一听冯玉祥开口要这手枪队,韩复榘凉了半截。冯先生可别是眼馋这点儿私房呀,要是这丁点儿兵也没了,我韩复榘真他娘的成穷光蛋了。冯先生呀,你这是擀面杖上刮木柴呀!韩复榘急得心里直跺脚,一时连囫囵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道:"这……这个……"冯玉祥紧盯着韩复榘的脸,冷冷的目光像锃亮的刀子,突然一拍桌子道:"好你个韩复榘!如今成了主席是不是?谁也管不着你了是不是?那好,手枪队你留着我不用了!可我这儿没人警卫,你就给我站岗去!"韩复榘呆了一呆,答一声"是",转身到了院门口。门口一个兵正在那儿站岗,韩复榘也不做声,上前一把把那兵的枪抄到手里,将卫兵往旁边一推,在那里立正站了。那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主席,这?"韩复榘朝那个兵大吼一声:"滚!"韩复榘提枪站着,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出不来下不去,心中又酸又苦又辣又麻,说不出什么滋味。一时间,冯先生的恩,冯先生的怨,自己立过的功,受过的难为,杂七杂八在心里像开锅的水一样不住翻腾。
韩复榘相熟的朋友和手下的几个厅长,见了这情景,都急忙进了冯玉祥的住处,替韩复榘求情。冯玉祥却唱了一出辕门斩子,任众人磨破了嘴皮子也咬着牙不松口。
冯玉祥恨恨地说:"我对人有三种态度,对路人,我只说他好,不说他坏。对友人,有了缺点,我对他劝告。对自己人,就要严加管教。为什么别人的孩子有了错你不说话,自家的孩子有了错就要管教,甚至还要打骂呢?就是这个理儿!"众人好说歹说,两个小时过去,冯玉祥方才点了头。韩多峰亲自跑到门口叫韩复榘下岗,韩复榘却铁青着脸,像钉在地上一般不动。
韩多峰是冯玉祥多年的老部下,也是十三太保之一,与韩复榘很是亲近,这时低了声说:"向方,你执啥气?跟冯先生这么多年了,还不知道冯先生的脾气?他是拿你当儿子看的,打你几下,骂你几句,你都得受着!"韩复榘这才垂了头,跟在韩多峰身后进了屋门,一见冯玉祥,叫了声"冯先生",便双膝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