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九年这一场大战，可算得上中国近代规模最大的一战。上百万人动起刀枪，中原几个省全打翻了天，枪炮声震得整个中国都不住地哆嗦。

　　陇海线上战事最是激烈，冯玉祥、阎锡山一心一口气夺下徐州，再拿下南京，蒋介石军却要直捣开封、郑州。双方出手便是狠招，直奔对手要命去处。

　　一交手，冯玉祥这边出了岔子，师长刘茂恩临阵倒戈投了蒋介石，劫杀了河南省主席万选才，又袭击了杨效欧的三十五师。冯玉祥刚拉开架式，便吃了一计窝心脚，从陇海线阵地一退百十里。蒋介石一鼓作气，先占归德，又攻打兰封，几路精锐向北猛进，直取豫东、鲁西、皖北。

　　阎锡山看势不好，为了策应冯玉祥，便下令傅作义、李生达四个军兵分三路，直扑山东，在平原、禹城、东阿、平阴、青城、济阳全线进攻。

　　韩复榘顿时头大了起来。本来想山东地界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就是落几个小雨点儿也无妨，没想到晋军却把力气使在了这里。他韩复榘兵少将寡，却要一根拐棍顶着千斤巨石，心下又慌又悔，在鲁北硬着头皮跟晋军接了几仗，有些支撑不住，便一连发电请求蒋介石速调人马支援。

　　可在这时，蒋介石在陇海一线已是落了下风，成了个过河的泥菩萨。冯玉祥全线反攻，他已经抵挡不住，败了下来。要不是武器趁手又加上天下大雨，怕是要一败涂地了。

　　蒋介石咬牙在陇海线上跟冯玉祥较劲儿，自然顾不上韩复榘这边。韩复榘眼都红了，一天几遍急电蒋介石，催着快快救援。蒋介石嘴上满口答应，却只是干打雷不下雨，援兵一个也没见影儿。

　　韩复榘心里敲起鼓来：阎锡山身强力壮，蒋介石又指望不上，他韩复榘要是不管不顾，临了铁定输个鸟蛋精光。手里几万人马，是他的本钱，不能让人家垫了锅底。打定主意，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听蒋介石如何咋呼，避开晋军锋头，撤到胶东去。

　　正在布置，一个急信儿传过来，晋军陈长捷部两千多人已由惠民南渡黄河，占了青城。

　　韩复榘听了倒吸一口凉气。青城是鲁北通往胶东的要道，也是三路军的生路,青城一丢，晋军往南一开，去胶东的路便断了。到了那时，他第三路军就是让人把绳子套到了脖颈上，动弹不得了！韩复榘咬牙切齿传下令去："命令五十九旅徐桂林给我反攻，要了命也要把青城夺回来。"命令下了，韩复榘越想越放心不下，在屋里转了半天。一咬牙一跺脚，亲自带了二十师和手枪营连夜直奔青城。

　　一夜急奔，天放亮时，大队人马到了。离着青城还远，便听到那儿枪炮声已是响得分不出点儿来，看到火光熊熊，把天都映得通红，韩复榘知道仗打得凶了。

　　原来，驻守周村的徐桂林得了命令，立即便向青城进攻。打了半夜，徐桂林亲自带了敢死队冲锋，死了不少弟兄，方才拿下城来。进了城还没喘口气儿，晋军第三军军长王靖国带着救兵到了，双方城上城下又是一场恶战。到了最后，晋军如蚂蚁一般从城头一个接一个翻进来，与徐桂林的兵在城里混战起来，五十九旅人少力单，眼看支撑不住，旅长徐桂林也抡了大刀上前冲杀。

　　紧要关头，韩复榘到了。

　　晋军虽是不善野战，但这次人数占了上风，又加上新胜，气势很猛，士气也旺，一见二十师到了，不由分说便迎头直冲过来，很是凶猛。二十师的兵见了，不少露出胆怯的神色。

　　韩复榘叫一声："吴化文！"吴化文高声道："在。"韩复榘阔着嗓门高叫道："手枪营给我伺候大刀、机关枪，哪个后退半步，就地处决！""是。"吴化文答应一声。手枪营的兵抽出大刀，凶神恶煞一般，站成两排。

　　孙桐萱纵马到了前边，高声叫道："弟兄们，今天豁出去才能活命，大伙儿跟我上呀！"催马向着晋军冲去。二十师士兵也发一声喊，奋勇随了上去。

　　立时，青城城外数不清的人绞成了一团。

　　城里还在死命厮杀，城头上不断有人惨叫着摔下来，城下更是翻江倒海一般，双方都杀红了眼。

　　韩复榘阴着脸看了一会儿，叫道："吴化文，手枪营也给我上去！"吴化文迟疑着说："总指挥，你身边不能没人。"韩复榘却黑着脸道："老子让你带着手枪营冲上去！"吴化文不敢多说，一挥手，带着手枪营的兵杀了过去。

　　韩复榘的手枪兵每人一支盒子，一支勃朗宁，一把大刀，很是扎眼。吴化文带着手枪营的人高声喊喝着杀入战团。二十师的人见了，只道是韩复榘亲自上阵来了，顿时长了十分精神，拼了命攻击。城上五十九旅的人更是狂呼大叫，死命拼杀。

　　晋军支撑不住，往后便退。孙桐萱的兵乘势一齐大呼追杀。

　　追出几里地去，张守仁骑马赶了上来，将孙桐萱喊住，说总指挥要他收住人马，赶紧后撤。孙桐萱红着眼珠子吼道："这时怎能撤兵？"张守仁说："这是总指挥的命令！"孙桐萱急忙把兵拢住，撤回了青城，远远便看到大街上一簇人围了一堆，近了听到里边传过些哭叫声，又见旁边站了不少手枪兵，不禁连倒了几口凉气。他以为是总指挥出了事儿，紧跑几步到了跟前，扒开众人挤到里边，却见韩复榘单腿跪在地上，揪着袖子给徐桂林擦脸，一边擦一边哭，泪珠子像断线的珠子直落到徐桂林脸上。

　　徐桂林成了个血人儿，胸膛上被打了几个窟窿，显见已是断气了。

　　孙桐萱顾不得多想，急急地把韩复榘拉到人堆外边，问："阎老西撑不住了，总指挥怎么不让追了？"韩复榘抹了一把泪道："不只不追，咱还要撤出济南，撤到胶东去。"孙桐萱声儿大了起来，说："这是为啥？"韩复榘低了声音道："阎锡山向这边压过来了，再不走咱要吃大亏。""老蒋一个劲儿叫咱死守，咱们对他怎么说话？""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老子不听他瞎叫唤。鲁北谁能守谁守，老子不管。马上撤到淄河东岸去，再耽搁就走不了了。"

　　得了命令，第三路军各部拔腿便向胶东方向退去。

　　张得坤的骑兵师驻守聊城，各部已是走得远了，他们却纹丝不动。

　　这个骑兵师原也是冯玉祥的人马，在甘棠易帜时让韩复榘截了下来。韩复榘派了心腹汪明元跟陈友贤到这个师里分别当了副师长和旅长。两个人发现骑兵师不动，便急急到师部询问。

　　进了门，见师里几个旅团长官都已聚在了那儿，张得坤脸上挂着冰霜列着架子一动不动。

　　汪明元与陈友贤平日里仗着有韩复榘撑腰，不把张得坤放在眼里，说话从不客气。汪明元开口硬邦邦地道："我说张师长，别人都已撤了，骑兵师怎么还不挪窝？"没想到张得坤咣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汪明元的鼻子喝道："汪明元，少在老子面前猪鼻子插大葱装象，你是什么玩意儿，在老子面前指手画脚？"汪明元吃了一惊。陈友贤却上前指着张得坤喊起来："张得坤，这是韩总指挥的命令，你想造反吗？"几个旅团长手抓着枪把子横着身凑了上来，张得坤哼了一声道："少他娘抬出韩复榘来唬人！给你俩挑明了吧，老子就要造反，骑兵师不跟韩复榘干了，老子要回冯先生那儿。""你他妈……"陈友贤叫了一声，伸手便去拔枪。几个旅团长乱枪齐发，顿时把陈友贤打倒在地。

　　汪明元也被冲进屋来的卫兵拧个结实。汪明元挣扎着骂道："姓张的，你胆子不小，早晚不得好死！"张得坤冷笑道："我得不得好死你是看不到了，可你不得好死，我可要亲眼看看。"说着向卫兵喝道，"拉出去剁了。"卫兵拖着汪明元往外便走，汪明元咧着嗓门儿大骂。

　　出了大门，几个人将汪明元摁倒在地，一个兵抽出马刀，猛劈下去……

　　第三路军从济南到淄河，又从淄河到昌乐，再从昌乐到潍县，一路退去，晋军像尾巴一般在后边紧追不舍。广饶、诸城、寿光几个去处原先山东的地方武装，这时也倒戈做了阎锡山的内应，四处袭扰韩复榘的队伍。第三路军一个骑兵师尥了蹶子不说，其他两师人马也受了不少损伤。

　　"没想到山东这个去处，猛一看池子不深，可一猛子扎下去，还真摸不到底儿。"车上，韩复榘恨恨地说。

　　李树春道："多亏了主席临机决断，及时撤了下来，不然稍一耽搁，第三路军怕是撂到那儿了。""要是老蒋不赶紧反攻或是派兵增援，阎锡山咬着咱不松口，只怕难受的日子还在后头。""老蒋如今与冯先生在中原打得正紧，一时半会儿怕顾不上咱这头。"韩复榘眉毛拧成个疙瘩："我看他是不想顾，咱第三路军到底不是他亲生的，在他眼里打不起定盘星来，所以，咱也不给他卖那个命。"李树春长叹了一声说："进了高密，咱就能喘口气了。"说话间，车子来到一座小山旁。韩复榘道："停下，下车换口气，舒展一下身子再接着走。"车子停下来，韩复榘与李树春下车活动手腿。前后几辆车上的手枪兵跳下车，有的警戒，有的便找去处方便。

　　离着公路不远有一片树林子，生了不少杂树，郁郁葱葱很是旺盛。一个手枪兵打着口哨到了林子边上，褪了裤子蹲下来，一抬头，却呀地惊叫起来，只见林子里头竟卧着许多人，虽是穿着各色百姓衣服，可手里都攥着家什。手枪兵暗叫不好，跳起来便跑，身后一阵枪响，一头栽了下去。

　　枪声一起，韩复榘吃了一惊，抬头看时，只见无数人从树丛里、庄稼稞里跳出来，刮风一般朝公路这边直赴过来，嘴里乱纷纷喊道：

　　"拿住韩复榘！""别叫走了一个！"转眼已到了近旁，不待下令，手枪兵已是拔出枪来，不由分说便打，两边一阵乱枪，不少人接二连三被打倒在地。

　　前边的路已是过不去了，张守仁几个护着韩复榘和李树春回身便跑，没想到身后也跳起几十号人直冲过来。吴化文喊道："护着主席，到山上去！"两挺机枪开路，百十个手枪兵簇拥着韩复榘急跑到了山脚，适才进攻的人已将他们围住。吴化文转眼看到近旁有个小石屋，便急忙将韩复榘与李树春推了进去，回头指挥着手枪兵各据地势拼命抵挡。

　　李树春呼呼喘着道："他们人不少，我看足有三五百人。"韩复榘道："看样子不像是土匪，不少人手里使着花机关枪。"李树春道："咱们人少，怕顶不下去，我看由我断后，让吴化文护着总指挥杀条路走吧。""哼。"韩复榘冷笑一声道，"他们人多，咱们这几个怎么脱得了身？在这儿顶上几个时辰再说。兴许不远处就有第三路军的人，听到动静会赶过来。"又摇摇头道，"老子大意了，没多带人。没想到这个去处还有人跟咱作对。"外边打得更烈了，眼见手枪兵不断倒下，那些人越冲越近，就连眉眼也看得清了。那枪弹打在石屋上，突突乱响。

　　李树春知道险了，拔了枪，对韩复榘说声："我出去看看！"也出了石屋，卧下来连连射击。

　　韩复榘却在石屋地上盘腿坐了，从腰里摸出一把勃朗宁，又掏出一方手帕慢慢擦拭一番，似笑似哭地"嘿"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没想到，今日阴沟里翻船。"哗地推上了子弹，咬牙道，"哼，等落到老子手里，非得给你们王八羔子数数肋条不可。"这时，张守仁挽着李树春一个踉跄迈了进来。李树春胳膊上中了一枪，痛得脸色蜡黄，颤着嘴唇说："总指挥，怕是支撑不到援兵来了，让吴化文带着你快走吧。"韩复榘冷笑起来："让几个土匪撵着跑，老子的脸往哪儿放？老子不走，老子今天倒要看看，这些土匪有多大本事？"提着枪到了石屋外，韩复榘高声喝道："王八羔子，韩复榘在这儿，有本事放马过来！"张守仁跟几个手枪兵，急忙靠到前边用身子遮住韩复榘，其他的手枪兵都跳起来猛烈射击。

　　正在紧要关头，就听不远处一阵呼喊，接着就见一队人马卷了过来，正是第三路军的士兵，手枪兵高声欢叫："援兵到了，援兵到了！"正在进攻的人掉头便跑，第三路军的人马直追过去。这一仗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间便打完了。

　　韩复榘觉得一阵腿软，就近有一块大石头，便一屁股坐了上去，掏出烟来叼上，却连着擦断了三根火柴……

　　一支烟没抽完，就听到有人粗着嗓门儿连声问："总指挥在哪儿？没伤着吧？"接着便见一个汉子走了过来。

　　来到面前，见了韩复榘急忙敬礼："八十六旅第三营长孙跃亭到了。"韩复榘道："今天这仗不大，可是打得凶，要不是你小子节骨眼上赶到，老子怕是走不了了。"孙跃亭道："咱那个营正往高密退，听到枪响赶过来，正好碰上……"韩复榘抬头看去，猛地觉得这人有些面熟，便问道："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孙跃亭笑道："总指挥忘了？西北军往绥远撤退的时候，为了抢肉吃，总指挥差点把我的脑袋砍下来。"韩复榘记了起来，哈哈笑道："对对，是你小子，是我饶了你小子。哈哈。"孙跃亭道："总指挥的恩情，一直在咱腔子里装着呢。"韩复榘摆摆手，问道："适才那些想要老子命的是谁的人？"孙跃亭道："我问了，叫什么山西别动队。"吴化文说："孙营长他们拿住了七十三个。"韩复榘哼了一声，站起身来，道："走，咱们瞧瞧去！"走不多远，便见许多俘虏已是绑在那儿。韩复榘到了跟前，突着眼扫了俘虏一眼，又向四周瞄了一圈，见往东百十步远近，有一片平地，边上有几个大坑，还有一个水塘。韩复榘冷笑一声,俯到吴化文耳边低声吩咐一番。

　　吴化文回身招呼手下把俘虏押到了那片平地上。

　　韩复榘一挥手说："侍候好了就开始吧，等什么？"吴化文站到一个土台子上，亮了嗓门向着俘虏喊道："你们听好了，不管是谁，只要来到第三路军，便是咱的客人。咱韩总指挥从来好客，备了好吃好喝的招待。想吃粽子到这边来，想吃饺子到那边去。"俘虏不知这是好话还是孬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蹲在那儿没动。身后手枪兵抬脚便踢了过去："操你娘，俺总指挥请吃饭你还摆谱呀。我看你小子是想吃花生米！"这伙俘虏知道不好了，但也无可奈何，便有的站到左边，有的站到了右边。手枪兵三个对一个把他们摁个结实。韩复榘点点头说："开饭吧。"话音未落，站在吃饺子俘虏身后的手枪兵，抬手便是一枪，正中俘虏的后脑瓜儿，所有俘虏没哼一声便软了下去。不待倒下，手枪兵一边一个抓住他们的胳膊拖了便跑，跑出三五十步，便到了水塘边，两人咳地喊一声，将俘虏直扔下去。一时间，像下饺子一样扑扑通通，水塘里激起一片水花儿。

　　另一排吃粽子的，也在同时动起手来。站在俘虏身后的兵，一听号令，立马从腰里抽出绳子，一撩勒上俘虏的脖子，反身背了便走，俘虏皆是蹬两下腿，眼睛便翻上去，舌头伸了出来。背人的手枪兵脚下不停，到了坑边，一晃身子，把死人往下一扔。

　　转眼之间，七十来个俘虏利索解决了。

　　韩复榘在旁边一直垂着眼皮一副入定模样，这时睁开眼问吴化文："干完了？""完了。""好，痛快。"韩复榘笑起来，觉得喘起气来顺畅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