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沂县城门口聚满了人。
县府职员与小学生排了两溜儿,举了各色旗子站在路两边,许多老百姓也伸了脖子看热闹。城墙上的标语贴了不少,写着欢迎韩主席莅临临沂之类的字儿。
等了许多时候,却不见韩复榘的影儿,县长杨凤五有点儿沉不住气,背着手在路中间不住地走来走去。一直过了九点,才看到远处两辆大车跟一辆小车驶了过来。大伙儿一阵高兴,杨凤五招呼众人赶紧排好队伍,旁边锣鼓家什敲打起来。
车子到了城门边停了,卡车上挂盒子枪的五十来号手枪兵站了没动,小车车门一开,却是副官杨树森走了下来。杨凤五迎上前去,杨树森行了礼道:"大伙儿不用等了,韩主席已是进了城了,只请县长与公务人员在县府候着就是。"杨凤五吃了一惊,再要问时,杨树森却已回身上了车,三辆车开进城去。
杨凤五站在车子扬起的尘土里,心里打起鼓来,嘀咕道:这韩主席什么时候进的城?他去了哪儿?
韩复榘自打当了省主席,做事很是上心,使足了劲要把山东这一百单八县治理得服服帖帖,让天下人知道,他韩复榘带兵打仗是把好手,管一个省也是敲敲头皮当当响。一开手,便把整顿吏治放到头一份,省府里各项规矩制定明白之后,得空带了手枪队,下到县里视察民情、考核官员。一路走来,马不停蹄地察看监狱,审理案件,会见官员,访问百姓,忙得脚不点地,倒也心头畅快。今日巡视临沂,车子将要到达县城时,韩复榘却突然生出一个心思,要学包公、狄仁杰的手段,来个微服私访,便与牛耕林等四个护兵一起换了便服,悄悄下了车,让杨树森带着手枪队先去城里。等到城门口欢迎的人群散了时,方才不动不惊地走进城去。
原来,到临沂之前,韩复榘已打听到,临沂有一人名叫赵家泽,是光绪年间的拔贡,在附近很有些名气。因此,他在路上突然生出一个主意,到临沂时先去见见这人。几个人进了城,找个人带路,直奔赵家泽的家。
过了几条胡同,韩复榘几个来到赵家门口。抬头见赵家门楼子倒是不矮,还依稀存着些气派,只是破败得很,顶上的青瓦已是落了不少,生着几撮筷子高低的茅草。两扇大门上全是韭菜叶宽窄的缝儿,一推便散架的模样。进了门去,院子倒也宽敞,只是几间青瓦房破得着实不成样子。
几个人正站在院子打量,便听到有人长声吟道: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循了声看去,只见西墙根石榴树下,阴凉地里坐定一人,八九十岁模样,须发皆白,身上穿得很是褴褛,正垂了眼皮摇头晃脑地诵诗。
带路的指了他说:"这就是赵先生。"上前去,俯到赵家泽耳边高声道,"赵爷,有人找你来了。"赵家泽有些耳背,听了这话,眯起眼上下打量一番。只见头前这人,四十多岁年纪,白净面皮,身穿一件半新不旧蓝布大褂,头戴一顶浅灰色旧呢帽,脚穿一双白底皂布鞋,笑嘻嘻地站在跟前,便慢慢起身道:"噢,失礼了,敢问你是?"护兵牛耕林上前道:"这便是省政府韩主席。"赵家泽没听清楚:"谁?"带路的却是听清了,急忙趴在他耳边高声叫道:"是省里韩主席。"韩复榘上前作了一揖道:"韩复榘见过赵老先生。"又把名片递了过去。
"韩主席?"老者露了有些不信的样子,对着韩复榘上下打量一番,又低头看了片子,方惊喜道,"果然是韩主席!"这才赶紧上前一步,深施一礼,一边张罗着众人进屋。
韩复榘道:"复榘刚来山东落脚,万事都没个头绪,今日上门来请赵老先生指点。就不进屋了,在这院里说话正好。"然后搀了赵金泽的胳膊在小板凳上坐了。
赵家泽脸上放出光来,道:"韩主席天下闻名,贵为一省首脑,身着布衣,问政于民,是有大作为之人。吾临沂百姓之福,山东苍生之福也。"
两个在院子里坐了,说起话来。赵家泽肚里很有些学问,虽是耳背,可头脑言语却极清楚,对本地人情世故很是熟络,加之经多见广,说话很有见地,分寸也拿捏得恰到好处。
韩复榘很是高兴。见赵家泽气色还好,只是上下穿着甚是破旧,便问:"老先生生计可过得去?"赵家泽有些不好意思:"回主席的话,老朽只念得几天书,却无啥营生的本事,又无子女,只靠几分薄地过活,日子甚是艰难,惭愧惭愧。"韩复榘立马从口袋中掏出二十块大洋递了过去,道:"这是复榘一点儿意思,赵老先生收下。"赵家泽红了脸,手忙脚乱地起身推辞,韩复榘却将钱直接放进了他的口袋里,赵家泽颤了声道:"韩主席礼贤下士,周济孤苦,老朽……老朽感激至极。"韩复榘将赵家泽拉了坐下,又问道:"不知县长杨凤五在这儿干得怎样?"赵家泽长出了一口气道:"老朽在主席面前不说假话,这杨县长官声……有点儿……平日里三顿饭两个醉,凡事一推六二五,分明是个甩手掌柜……"韩复榘拧起眉毛道:"真是该死!"赵家泽道:"单说最近李成品的事儿,全县无人不知,无人不骂呀。"赵家泽扳着指头子丑寅卯把事儿说了个明白。临沂城东有一大户人家,主人李成品是个说人话不办人事的人物,对守寡的二儿媳李张氏动了歪心思,先是施些恩惠勾引,后来瞅着没人便动手动脚。可李张氏是个烈性女子,好歹就是不从。李成品恼了,便吹了地皮找裂纹,张口便骂,抬手便打,百般折磨,李张氏看看活不下去了,有一天上吊寻了短见。
韩复榘听了,脸黑了下来:"这事儿杨凤五耳朵里就没有?""唉。"赵家泽长叹一声道,"怎会没有?一来这李张氏娘家兄弟都是寻常种地的百姓,极老实本分,胆子也小,没本事为死人申冤;二来李成品在地方上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没人敢出头戳这老虎屁股。还有一宗,李成品有靠山,他表亲马丹廷是临沂县党部的头儿,在临沂地界就是个会说话的蝎子,平日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谁也不敢招惹他。因此,杨县长装聋作哑,只当没这回事儿。"韩复榘霍地站了起来,转了几圈,气方喘得匀了,问:"这事儿有谁知根知底?"赵家泽道:"李家有个长工名叫王更,他知道底细。"韩复榘吩咐两个护兵去传李成品和王更到县府去,另一个护兵前去叫车,又与赵家泽说了一会儿话。车到了,韩复榘搀了赵家泽道:"赵老先生,请你跟我到县上坐坐。"几个人到了临沂县府门口,杨凤五带了县上官员及一班士绅在路边迎候,韩复榘的手枪队也在门口排起队来。
韩复榘下了车,将赵家泽搀了下来,众人看了都觉得十分蹊跷。赵家泽比往日精神了许多,腿脚也利索了不少。
杨凤五急忙上前行礼,韩复榘不冷不热地点点头,挽了赵家泽从人群里走了过去,众人跟在后边进了县府。韩复榘对赵家泽道:"赵老先生且到县长那儿坐坐,我去处理一下公务便来。"赵家泽忙道:"主席请便。"韩复榘跟杨凤五几个,在县府院里走了一遭,四处瞧瞧卫生内务,见了县上佐治人员便考问些行政事体,只是对杨凤五不冷不热,让杨凤五提溜着心放不下,只好赔着十分小心。
看了一遍,几个人转了回来。走到县长办公室的窗外时,听得屋里赵家泽正亮了嗓门对着众人夸说韩主席如何礼贤下士,如何周济孤贫。进了门来,见赵家泽正托着适才韩复榘送他的大洋亮给众人观看。
屋里的人见韩复榘走进来,都站起身来。几个乡绅道:"适才听了赵先生的言语,我等都是钦佩得很呀。有主席如此,我山东之福也。"韩复榘摆摆手道:"本主席主政山东,这都是该做的事儿。"众人坐定,杨凤五把县上情况报告一番,韩复榘也不正眼瞧他,嘴角露了一丝儿冷笑。这时,贴身卫兵牛耕林进了门,俯到韩复榘耳边咕哝了几句,韩复榘低声吩咐一番。不多时,手枪队十几个兵提着军棍绳子在门口两边站成了两排。
韩复榘道:"本主席听说临沂县里有个案子难缠,县长老爷也审不下来,今天本主席要亲自审审试试。"说罢,一挥手,牛耕林出门把一个人带了进来。
韩复榘问:"你是李成品家的长工王更?""是,是。"韩复榘打量这人生着一副忠厚模样,点点头,直接问道:"李家二儿媳的事,听说你知道底细。今日本主席要审这个案子,你要一五一十说清楚。丑话说在头,你要是有半句假话,屁股蛋子开花,可怨不得本主席。"王更哆嗦着把事儿说了一遍,韩复榘又问了一番。众人听得出来,这王更说的都是实话。
韩复榘挥挥手,王更下去了。牛耕林又把一个白白胖胖的人带了进来,韩复榘斜了身子问道:"你是李成品?"那人脸上堆起笑来,作揖道:"见过主席,在下是李成品。"韩复榘一抹脸,向手枪兵一挥手道:"先打五十军棍再说话。"四个兵答应一声,走向前来,两个兵利索地拢住了李成品的胳膊,一个兵从身后捞住李成品的双腿往后一扯,便把李成品放倒在地,另一个抡起棍子照准屁股噼啪便打。挨了两下,李成品才回过神来,扯开喉咙叫嚷起来。
众人也都变了脸色,韩复榘却没事似的端了杯子喝起茶来。
打了二十来棍,李成品已是叫得没了人声。这时,就听有人叫道:"主席手下留情。"接着一个人站到了面前。
韩复榘问道:"你是哪个?"那人赔着笑道:"在下县党部马丹廷。"韩复榘斜了这人一眼,只见这马丹廷长得枣核子脑袋,花椒种子眼,蒜头鼻子,更增了十分厌恶,转了脸向拿棍子的手枪兵喝道:"打,给我狠打,别停手。"然后才低了眼皮冷冷地道,"啥事?"马丹廷道:"马某多一句嘴,请主席审明白了再用刑不迟。"韩复榘眼中射出两道阴森森的寒光,直盯着马丹廷道:"河边无青草,不用多嘴驴。本主席审案,用得着你指手画脚吗?你是什么玩意儿?"马丹廷本是越顶越硬的人物,胆子忒大,脑子却小,让韩复榘当众噎个跟头,有点儿恼羞成怒,又仗了省党部里有靠山,只当谁也奈何不得他,便青了脸硬邦邦顶上来:"韩主席,你这么做合法律吗?""屁!你小子还敢拿大帽子压人。"韩复榘冷笑一声,道,"法律?本主席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便是法律。来呀,姓马的扰乱本主席审案,给我撵了出去。"马丹廷跳起脚刚叫一声:"我找省党部张……"牛耕林一个箭步冲到面前,当胸便是一拳。马丹廷一声哎呀没叫出口,已从屋里直跌出去,仰面朝天倒在地上。不等他爬起来,两个手枪兵上前揪住他的胳膊,提小鸡似的到了县府门口,一用力扔了出去。
屋里,五十军棍已是打完。李成品皮开肉绽,趴在地上不住地喘气儿。
韩复榘道:"李成品,知道本主席为啥犒劳你吗?"李成品咬着牙说:"不……知。""不知?"韩复榘冷笑一声,"看来打少了,再打!"又打了三五棍,李成品哭道:"主席手下留情,知道了,知道了。"韩复榘道:"知道了就好,本主席要是不攥着你的把柄,能下手打你?趁早说实话,有一句假话皮肉还得受苦。"李成品上气不接下气,将逼死儿媳的事儿说了一遍,跟长工和赵家泽说的相差不多。
韩复榘听得头上冒烟,一拍桌子指着李成品喝道:"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让你脏了这块地方!来呀,拖出去!"牛耕林大喝一声,两个手枪兵上前架起李成品往外便走。李成品没人声地告饶,出了大门,手枪兵把他往地上一扔,照准后脑勺便是一枪。
屋子里,韩复榘却无事一样,向着众乡绅道:"本主席最看重的便是忠孝节义,李家这二儿媳是个节烈之人,本主席要赠她一块匾,好生表彰表彰。本主席还想出钱,由赵先生出头操持,给她立块碑,再把她家门前的路好生修修,这路的名字就改叫'节妇路'。诸位说说如何?"赵家泽虽是经多见广,适才这阵势却也头回见到,脸上早已没了血色。听得韩复榘这话,方才缓过神来,上前便要跪倒,却让牛耕林一把搀住了。赵家泽哑着嗓子道:"韩主席为民申冤,除暴安良,奖掖妇节,可比包肃公,真青天也。我代山东百姓给主席磕一个。"说着竟是老泪纵横。
几个乡绅也都站起身来,不住声地夸赞。
韩复榘摆摆手,却又拉下脸问杨凤五:"杨县长,这案子难断不?本主席问一声,你是聋了还是瞎了?这案子怎么拖着不审?"杨凤五浑身哆嗦,头也不敢抬,只是连声道:"卑职有罪,卑职有罪。"韩复榘道:"本主席兼任山东军政,着力要办好的便是四件事:澄清吏治、根本清乡、严禁毒品、普及教育,澄清吏治是最紧要的一桩,山东一百单八县,哪一个县长上任,本主席不是亲自与你们谈话?不是揪着耳朵嘱咐你们,当县长一要不怕死,二要不爱钱,三要勤政事?要你们尽心尽职,守土保民?可你杨凤五耳朵塞了驴毛,还是把本主席的话当成了放屁?摸着脑袋瓜好生想想,你在临沂干了几件人事?"杨凤五脸儿蜡黄,一动不动地站着。
"让你做县长也是难为你。从今天起,县长你别当了,哪儿凉快到哪儿去吧,给我滚!"杨凤五一句话也不敢再说,倒退着出了门。到了大门口,看到李成品血糊糊地瘫在地上,吓得哎哟一声,拔腿便跑。这杨县长身子肉多,平日里走几步路便喘成一团,如今跑起来却一阵风似的,转眼便不见了人影儿。
韩复榘巡视一圈回到济南,一下车便打发人去叫孙跃亭。如今孙跃亭已当了特别侦缉队的大队长,平日里带了手下四处打探消息,有时也破些案子。
韩复榘对孙跃亭说:"你给我办件事。""主席你说。""临沂有个人,名叫马丹廷,是县党部的,在地方上无恶不作。""牛耕林这小子不中用,他怎么不就手把那小子脑袋揪下来?"韩复榘摇摇头说:"要拾掇那小子还不是碾死个臭虫?可这小子是县党部的头儿,听说还跟省党部的张苇村有点儿瓜葛,老子不想事儿闹大了。""主席你发话。""给这小子吃个哑巴亏,事儿要给我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孙跃亭拍着胸脯子说:"主席放心,干这事没有比咱拿手的了。""你打算怎么干?"孙跃亭最早是土匪出身,杀人放火自是拿手本事,干熟了的勾当,略一寻思便有了主意,道:"我带两个弟兄扮作买卖人到临沂去,踩准了点,得个空儿,把姓马的嘴巴一捂,绳子一捆,麻袋一装,悄没声地扛到城外,找僻静去处挖个坑往里一埋……""哈哈,"韩复榘笑起来,"就这么干!老子倒不是怕张苇村。他一个动嘴皮子的党棍算个鸟!只是他有后台,老子不想麦糠擦腚找不利落。"孙跃亭突然想起什么,道:"对了,主席,我手下最近探得了些风声,这个张苇村在省党部里对手下说,要向老蒋报告咱私下扩军。"韩复榘冷笑一声:"这些党棍子,明里就是给咱眼里插棒槌的,不干什么好事。早晚我得让他们尝尝盐是咸还是酸的。"孙跃亭低了声说:"还有,济南市长陈惟新跟张苇村来往密切。他也对人说过,济南只听中央的。上次我的手下跟宪兵闹了一场,他还站在宪兵那边不三不四说了我的人一顿。"宪兵的事韩复榘知道。国民政府在各个省都驻扎着宪兵,韩复榘到了山东,他们也要派进一支队伍来,可韩复榘死活不点头,好说歹说,临了才松口答应在山东派一个营。这一营宪兵到了山东,韩复榘却指定他们在泺口驻扎,暗地派了孙跃亭的手下装成老百姓,找茬跟他们打了几架,宪兵吃了不小的亏,便再也不敢随便到济南城里来了。
"嘿嘿。"韩复榘冷笑两声,"我看咱得瞅个空儿给陈惟新捋捋毛,看他到底有多硬?"孙跃亭说:"再硬也硬不过枪筒子呀。"两人哈哈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