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馆清静下来。
这天,韩复榘与李玉卿的儿子过满月,高级官员、头面人物、亲朋好友不住脚地进进出出,各色礼品放了一大堆。中午时,小公馆里摆开十几桌宴席,戏班子唱了堂会,很是热闹。办事的忙得脚不点地,等客人散了,又好一番拾掇,个个累得腰酸腿疼。天一擦黑,便都上床睡了。
半夜时分,一弯月牙儿挂在树梢上,满天的星星闪闪烁烁,整个济南城都睡了,只听得风儿吹动树叶和泉水流淌的声响。
二十来个人猫着腰,贴着墙根,轻手轻脚进了胡同,到了墙外,一齐伏下身子。其中一个狸猫一般噌噌几下上了电线杆,掏出钳子把电话线剪断了。另一个一纵身蹿上了墙头,向着四周略一张望,见没有动静,回身轻轻学声鸟叫,另几个也上了墙头,轻轻跳进了院子。这伙人显见对这儿很是熟络,脚一沾地便分头朝四周的房子扑去。
卫兵室住了五六个护兵,此时呼呼睡得正香。几个人轻轻拨开门,跳上床去,护兵从梦里醒过来,刚要挣扎,脖子都已架上了刀子。借着窗户漏进来的月光,隐约看到进来的几个人,脸上都蒙了黑布,只听一人压了嗓门喝道:"识相的老实待着别动,这刀子可快得很!"护兵只得任他们绑个结实,嘴里堵上毛巾,放到床上躺了。那几个人轻手轻脚出了门。
也在同时,另几个直扑李玉卿的卧房。到了门边,刚要推门,吱悠一声响,另一间房门开了,一个人打着哈欠走了出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抬眼看见月光下立着几个人影儿,一声惊叫,猛一缩身退了回去。
进来的人也不犹豫,紧随着一脚踹开门跳了进去,举了手电一扫,只见几个女人挤成一堆正打着哆嗦,知道是些用人,便低声喝道:"别做声,谁做声要谁的命!"李玉卿的房里亮起灯来,门口一个大个子一膀子把门撞开,几个人一拥而进,见李玉卿正拿着话筒要电话。
大个子道:"别打了,电话早掐了。"李玉卿往后退着,说:"你们想干什么?这可是韩主席家。"那人嘿地一笑说:"不是主席家,咱还不来呢。""你们想干吗?""不干吗,听说你家小公子过满月,你发了一大笔财,俺眼馋了,想借俩花花。"李玉卿牙巴骨得得直响:"都让主席拿走了。""你当咱是傻瓜呀?我看夫人是舍不得呀。"那人说着往床边靠了靠,伸了脖子瞧瞧床上,见小孩子睡得正香,伸手摸一把孩子粉红嘟嘟的脸蛋儿说,"小家伙长得可真精神。"李玉卿大喊起来:"别动我儿子!""你是要儿子还是要钱财呀?"李玉卿脚一软,坐倒在地,道:"都在东屋里了。"那人挥挥手,身后几个人走了出去。不多时,每人背了一个口袋进来说:"成了!"那人说声"走",几个人转眼便没了影儿。李玉卿缓过气来,张口要喊,嗓子眼里却像堵了一团棉花发不出声来,要站起来,腿脚也不像自己的,使唤不动,挣了半天,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这晚,韩复榘在东大楼高艺珍处歇了,天快亮时接了电话,愣了一愣,猛地一掀被窝,旋风一样扑到墙边摘下枪来,扣着衣服扣子时,已是冲出门去,站在门口阔了嗓门叫道:"手枪队集合!叫孙跃亭、王恺如立马赶到招待处去!"高艺珍从后边跟了出来,问:"出啥事了?火上房咋的?"韩复榘气呼呼地说:"还真有大胆的,把手伸到老子的裤裆里了。"不多时,人马集合停当,立马开往小公馆。
到了那里时,孙跃亭跟省公安局的王恺如都已带着人到了。两人见了韩复榘急忙上前敬礼,韩复榘沉了脸一言不发,直接进了李玉卿的卧房。
李玉卿见韩复榘来了,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韩复榘在屋里转了一圈,又来了院里,王恺如与孙跃亭战战兢兢把事儿说了一遍,韩复榘火冒三丈:"好大胆!好大胆!捉住非活剥了不可!"转身看到小公馆的五个护兵和用人低了头站在一旁,韩复榘脑门子上冒出烟来,骂道:"你们都是吃泔水的?让人家堵到窝里,连一个屁都不放!养只狗还会汪汪两声呢,要你们有什么用?老子拿机关枪突突了你们!"王恺如凑上前来说:"主席,我看像是知道底细的人下的手。"韩复榘说:"限你们三天给我把人拿到,要是拿不到,你王恺如,你孙跃亭通通滚回家抱孩子去!把手伸到老子的口袋里来了,传出去,我这个主席头藏到裤裆里?"韩复榘咆哮一番,气哼哼地走了。
王恺如与孙跃亭他们好一通忙活,可案子查了几天,也没找到一点儿线索。韩复榘气得摔盆子打碗,遇个芝麻大的事儿便霹雳打闪的。最后,传下令去,省府各厅停止办公,全力查办这桩案子。一时间,省府上下弄得鸡飞狗跳。
偏在这时,有人不长眼色,惹得韩复榘下了狠手,这便是李玉卿的厨子。这人平日爱在李玉卿面前嬉皮笑脸说些风话,有几回落在韩复榘眼里。这日韩复榘又到李玉卿那儿时,正遇上这厨子跟几个女佣敞了嗓门大笑。韩复榘顿时拉下脸来,吆喝一声:"这厨子是土匪的内应,是他把土匪勾来的。"不由分说,一顿军棍便结果了他的性命。消息传到省府,更是人人提心吊胆,见了韩复榘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眼看七八天过去了,案子还是没有一点儿眉目。韩复榘把孙跃亭和王恺如大骂一顿,气哼哼回了东大楼,一屁股坐下,兀自呼呼喘粗气。高艺珍将酒菜备好,韩复榘端起杯子一仰头喝下一杯,啪地往桌上一顿。
高艺珍问:"为啥事不高兴呀?""啥事?还不是为招待处失窃的事,奶奶的,太岁头上动土,这些土匪就是钻进老鼠窟窿里,老子也要把他们抠出来!"高艺珍正往杯里倒酒,听了这话,手一抖,酒洒了出来。
"操他娘的,我已让省政府全都停了公务,给我查!这些贼不是到家来偷东西,是往老子头上拉屎!不查出来,老子咽不下这口气!""要是查出来,你盘算怎么处置呀?""怎么处置?"韩复榘牙缝里挤出两声冷笑,两眼射出阴森森的光来,"你瞧着吧,到时就知道了!"端起杯,又一口喝了下去。
高艺珍转了脸发起呆来,韩复榘指指杯子道:"倒酒呀。"连说两声,高艺珍才像突然醒了似的,噢了一声,慌手慌脚地倒酒时,又把酒杯打翻了。
韩复榘觉得有些奇怪,问:"你今日咋啦?丢了魂似的?"高艺珍吭哧了半晌,方转过脸来,吞吞吐吐地道:"这事……这事……反正东西已是丢了……就甭再咋咋呼呼地查了吧?""嗯?"韩复榘瞪大了眼睛问,"不查?为啥不查?想让老子吃哑巴亏?不查个水落石出,绝不收手!"说到这儿,又猛地觉得有些不对,便问,"咦?你咋说这话呢?"高艺珍不敢直对韩复榘的目光,低头看着脚面说:"这事……这事……是俺……叫人干的。"韩复榘的酒杯当地掉到地上,直了脖子叫道:"说啥?你说啥?这事是你指使人干的?"高艺珍扭过身子低了头。
"大胆!"韩复榘站起来一拍桌子,"高艺珍你,你,你吃了豹子胆了?你怎么敢干这样的事儿?你是活腻了还是疯了?"高艺珍猛地转身迎了韩复榘叫道:"你把咱毙了吧!"又一把拉过小儿子说,"你就把俺娘们都杀了吧,反正俺娘们在你眼里就是粒沙子硌得难受,早杀了早利索。"小儿子哇的一声哭起来。
韩复榘拍着大腿说:"你这是为啥呀?你到底是为啥?""为啥?你说为啥?"高艺珍嗓门一声比一声高,眼里流下泪来,"拍拍胸脯想想,你韩复榘做事亏心不亏心?当年要不是俺,你能有今天?你如今做了大官了,良心倒叫狗吃了,娶了一个演戏的不说,还偷偷再娶一个窑姐儿,你就是戏里那陈世美……俺跟了你这么多年,受了多少惊吓,吃了多少苦头,临了倒不如个婊子了。俺给你生了三个儿子,哪一个你板板正正、热热闹闹地办过满月?那个小婊子生个儿子,你就弄得像皇后生了太子一样。韩复榘你摸着良心想想,做的事对得起谁?"高艺珍一把鼻涕一把泪、劈头盖脸一通数落,韩复榘方才明白了原委,唉一声一拍脑袋坐了下去,换了口气道:"大姐呀,你怎么就头发长见识短呢?咱们是患难夫妻,我什么时候忘了你的恩呀?这事儿你做得实在有点儿过了。"高艺珍却道:"做了就做了,随杀随剐由你!把俺娘们几个都拾掇了,正好遂了你的心意。"韩复榘跺脚道:"咱是一省主席,这事儿眼下闹翻了天,怎么收场呀?我就不明白了,你是缺吃还是缺穿呀?眼馋李玉卿那点儿东西?""呸!"高艺珍道,"你韩向方不要看扁了人,仨瓜俩枣咱不放在眼里,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想恶心恶心那小婆子跟……你。""你真是大胆呀。"韩复榘有些哭笑不得,垂头想了半天,嗐了一声道,"那些东西弄来了就归你了,这事儿……就当我不知道。"高艺珍愣了,抬头问道:"啥?"韩复榘又道:"不过可得吩咐你干事的那伙人,都给我把嘴管严实了,哪一个露出一点儿风来,老子要他的命!"韩复榘一甩房门走了。
到了院里,迎头遇上了孙跃亭,孙跃亭报告说:"土匪刘黑七在河南地界跟刘峙打了一仗,眼下有从泰安进山东的苗头,手下的人不少。""快快吩咐各师长到这儿开会。"韩复榘咬着牙道,"刘黑七这趟回来了,咱就不能让他再走了,我要跟他算算扒祖坟的老账!"孙跃亭转身要走时,韩复榘叫住他说:"招待所失窃的事儿放下不要再查了,先对付刘黑七要紧。"孙跃亭立在那儿发怔,韩复榘却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