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的手真长,占了东三省,又向平津压过来,如今盯上了华北,使的招儿便是撺掇华北五省自治。
山东省主席韩复榘如今成了日本人眼中的香饽饽。土肥原、松井大将、川越大使这个去那个来,驻济南领事馆的人更是三天两头进出省府。
日本人早先在山东就很有些根底,第一次世界大战还有1927年国民军北伐时都曾入侵山东,眼下在山东也有很多侨民。韩复榘进山东后跟日本人相处得不错,日本人也不大难为韩复榘,两下里虽说也有些小的磕磕碰碰,但总没有什么大过节。即使东北落到日本手里,韩复榘抗日也是雷声大雨点儿小。老蒋怕他倒到日本人那边,日本人怕他倒到老蒋这边,所以,他正好借了老蒋压小日本,又借了小日本压老蒋,在中间过起了安稳日子。
如今日本人一个劲地撺掇自治,韩复榘掂量出了分量:山东要是一自治,就是钻到了日本人的被窝里,本来他是存了心拿小日本当枪使的,如此便让日本人拿着当了枪使,蒋介石肯定就要跟他翻脸,他的安稳日子便到头了。因此,任日本人跑细了腿,磨破了嘴皮子,韩复榘也只给个囫囵话儿。日本人越发着急,跑得更勤了。
这日,花谷带着日本第十二师团师团长土肥原的特使有野找上门来。
那有野一见韩复榘,便规规矩矩鞠了一躬道:"主席先生,我是有野,初次见面,请多关照。"韩复榘哈哈笑道:"好好,你也多关照,本主席跟你们师团长土肥原分手也有几些日子了吧?还真有点儿想得慌。哈哈。坐,坐!"有野又鞠躬道谢,两下里坐定。韩复榘感叹道:"要说还是你们日本有人才呀。看看,有野先生说起中国话来,嘴皮子比我还利落。"众人哈哈大笑。
有野指了韩复榘身后道:"有野一到主席这里,便觉得气势夺人。主席的这幅虎啸图,真是非同一般呀。"韩复榘回头看看身后墙上挂着的画,有些得意。这幅水墨画确实传神,一只斑斓猛虎从草丛中直扑出来,两眼烁烁发光,血盆大口怒张,满屋里好似都是虎啸之声。
韩复榘道:"还不错吧?哈哈。"有野道:"虎称山中之王,百兽莫不闻风丧胆,可时到今日,山林尤在,百兽尤在,老虎已是少见了。"韩复榘嘻嘻笑道:"可不是咋的?谁都惦记它的皮和骨头,能不绝吗?"说着眯了眼向有野看去。
有野一笑,转了话头说:"听花谷君讲,山东自治的事已与主席多次商谈,主席答应考虑,土肥原师团长此次派我来,便是请教主席,考虑得如何了?"韩复榘心中暗骂:鸟毛灰小日本,直来直去就得了,还绕什么弯子?一笑说:"这事儿可不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能定下来的事儿,还得从长计议。"有野道:"实行五省自治,山东脱离国民政府限制,便会得到大日本帝国的全力扶持,日、满、华也便真正实现共存共荣。"韩复榘道:"这事儿本主席心里有数。可还是那句话,心急吃不得热豆腐,要是操持得急了,惹出事来,对咱不好不说,大日本帝国怕也要找不利索。""韩主席所虑不无道理,可此事久拖不决,也对山东不利,还请主席决断。""那是自然。"有野低了声道:"来山东时,土肥原将军还命我转告韩主席,华北五省若实现自治,可由韩主席主持大局。那时,天地大了,韩主席猛虎下山,可以做一番更大事业。"华北五省,多大的肥肉,韩复榘咽了一口唾沫,浑身热乎起来,道:"这事我得好生考虑……""韩主席尽可放心,有大日本帝国做后盾,没有办不到的。""那是。"韩复榘道,"可有句话咱得说到头里,本主席的第三路军跟你们日本皇军,往后都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里过日子,谁也不进谁家的地头!""噢?""你大日本皇军不能进我山东半步,我也不向你日本皇军开一枪。""那国民政府的军队是否能进山东呢?"韩复榘立马道:"山东从来就没让国民政府的兵驻扎过,往后也不让他们进山东。"有野道:"明白了。我答应不在山东驻兵,那可否允许从山东过境运兵?"韩复榘决然道:"不成!不管驻兵还是运兵,一兵一卒都不能进山东。不管是谁,都不能拿山东当战场。"有野道:"明白了。我一定把主席的话报告师团长。往后的事请花谷君与主席多联系。"花谷道:"请放心,我会经常跟韩主席联系的。"韩复榘道:"好,过几天我给你个准话儿。"
这天,韩复榘正在办公室想事儿,韩多峰、李树春、孙桐萱、曹福林推门走了进来,几个人的脸色儿跟往日有点儿不一样。
韩复榘问道:"有事呀?"李树春说:"我李树春得主席知遇之恩,不敢把心里话瞒着主席,也不敢对山东的事不尽力。""这个咱心中有数。"韩复榘道。
李树春道:"我多一句嘴问主席,最近日本人在省府进进出出的,是不是跟主席商量五省自治的事儿?"韩复榘打量了众人一眼,嗯了一声。
李树春说:"主席怎么打算?""你们的意思呢?"李树春脸色突然红了起来,说:"主席,这事儿万万做不得,日本人没安好心!"韩多峰也道:"向方,你是个明白人,可不能乱了定盘星呀。日本人让咱们自治,说到家不就是让咱当汉奸吗?你想想从古到今,当汉奸的几个有好下场?哪一个不是让人骂得狗都不吃?"孙桐萱也道:"主席,李厅长跟韩顾问的话说得在理,咱们不能让日本人牵着鼻子往火坑里跳!"韩复榘噢了一声,问曹福林:"你们几个军长啥意思?"曹福林道:"小日本没一个好东西,不能上他们的当。"韩复榘掐灭了烟头,咝咝地吸着气道:"咱又不是日本的小婆子,自然不能听日本人使唤。可要是果真跟日本人顶起牛来,怕也撑不下去。"韩多峰说:"咱在小日本的眼里,就是只兔子,你顺着不顺着他,早晚都让他剥了皮,吃了肉,张作霖不就是个样子吗?"孙桐萱说:"咱挺起腰杆子跟日本人吆喝几嗓子,能咋的?"韩复榘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道:"现在还不是时候,跟日本人翻了脸,他们在山东也来个'九一八',咱可要吃大亏。"李树春说:"咱依靠中央……"韩复榘截住了李树春的话头:"老蒋的腰软得跟面条一样,能指望他?东北三个省日本人一伸手就拿走了,老蒋除了直着脖子喊了几声,又怎么着了?如今日本人一步一步逼到了长城跟前,前几天何应钦跟日本人订了协议,答应把中央军从华北全撤出去,日本人进华北也就抬抬腿的事儿。指望老蒋,那就是拿秫秸当大梁,靠不住的。"韩多峰说:"小日本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他吃饱了撑的,来管咱华北自治不自治?华北一自治,分明就是第二个东北!到那时候,咱就成了日本人磨道里的驴,啥时拉磨啥时挨刀还不全由着他们?"韩复榘又点上一根烟,低头琢磨起来。
李树春说:"主席在日本人面前挺起胸脯子,弟兄们水里火里都跟着你。"说着,竟是哽咽起来。
李树春跟随韩复榘多年,做事从来稳稳当当,很沉得住气,没想到今天竟当面哭了起来。韩复榘忙站起来说:"这事儿八字没一撇呢,急什么眼呀?咱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能受小日本摆弄?"孙桐萱道:"主席,咱们有几万人马撑着,天塌不下来。"韩多峰也道:"咱们西北军出来的人,不能当孬种。"韩复榘道:"都在一起滚打多少年了,啥时见过咱草鸡过?可话又说回来,这点儿本钱来得不易,咱不能拿着当块地瓜,说吃就吃说扔就扔,什么事都得好生掂量。"韩复榘给几个人一一递上烟去,道:"你们都回去,抓紧练兵征兵,小日本那边不用操心了,由我对付。都把心放到肚子里,我韩复榘不是傻瓜,吃不了日本人的亏。"韩复榘好说歹说,才把几个人劝走。坐下来又点上一根烟,琢磨起来。烟雾在屋子散开,眼前模模糊糊的。
过了几天,西田打发人送过请帖来,说日本第十二师团留守师团长土肥原第二天要与他在领事馆见面,韩复榘知道又是华北自治的事儿,顿时头疼起来。
那日韩多峰几个一番话,给韩复榘自治的一丝热乎劲儿泼了一盆凉水,又从河北、山西几个去处探听了消息,宋哲元他们也因自治的事受了许多难为。韩复榘这才安住心神,拿定了主意,还是骑在墙头上瞧着,等落了雪点柴火,下了雨打伞。可如今日本人却紧着点子不住地催,这回土肥原亲自来了,肯定是要逼着一斧子到墨的,去也不好,不去也不好。韩复榘又是烦又是急,胸膛像堵上了一团棉花一般闷得慌,便到了院里透气儿。来到楼下,抬眼见一个人正从不远处走过去,像是张绍堂的模样,韩复榘心中一动,招呼杨树森道:"把张绍堂给我喊过来。"张绍堂到了跟前,韩复榘说:"你来算算,眼下要出什么事儿?""请主席说个字。"韩复榘抬头正看到张绍堂站在老柳树下,便随口道:"木。""木?"张绍堂皱着眉寻思了半晌,说,"主席如今正有一桩难事,便是张口说话。""什么讲头?"张绍堂蹲在地上,拿了一根小树枝子在地上画着:"主席你看,这'木'字在外边加个'口',便是一个'困'字。在'木'字上边加个'口',便是'呆'字。在中间加个'口'便是'束'字,都是一张嘴就惹麻烦的意思。""嗯。"这话儿正触了疼处,韩复榘点点头道,"有点儿道理。你再算一下,往后怎么办才好?"张绍堂小眼在韩复榘脸上扫了几个来回,试探着问:"主席可是问山东自治的事儿?"韩复榘点点头。
张绍堂低头想了想说:"依我看,还是靠着日本人稳当。"韩复榘定了眼珠子看着张绍堂道:"怎么讲?"张绍堂在地上写了一个"果"字,一个"东"字,指点着说:"主席你看,这'木'字上边加个'日',便是个'果'字。'木'字中间加个"日"便是"東"字,都说得明白,主席若是与日本人处得好了,自然会有好结果。再说水生木,东方为水,日本在东,对咱正有生发之意。"韩复榘沉吟起来。
张绍堂又道:"主席,不能拿鸡蛋碰石头呀。日本人厉害,咱不是敌手,要是出了事,老蒋不会伸手救咱的。咱倒可以借着日本人的劲儿,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看韩复榘没有作声,张绍堂忙换了笑脸说:"我这也是随口说说,估摸主席肚里早已有主意了。嘿嘿。"韩复榘一动不动地低头想了半晌,打定主意,拖一天是一天,给小日本个不照面。突然对杨树森道:"立马准备一下,咱们到龙洞山住几天,派人告诉日本领事馆,就说聊城出了大事,我到那儿去了。"杨树森答应一声走了。韩复榘狠狠地骂起来:"操他娘的,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上,倒像欠了债一样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