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复榘点点头。蒋伯诚也是一笑。
济慈从口袋里掏出六个铜钱来,放进一个竹筒里,哗啦啦晃了起来。
韩复榘却摆手道:"停下停下,又弄六爻是不是?别脱了裤子拉屎老一套,你来点儿新鲜的。"济慈却仍是不住地摇着道:"还是那句话,万事讲求机缘,小僧倒是愿与主席打个赌。"韩复榘觉得有趣,道:"打什么赌?你说。"济慈道:"要是小僧算得准了,主席施舍几个,把小庙略作修缮如何?"韩复榘哈哈笑道:"好,好,小意思,要是不准呢?"济慈道:"主席一把火将小庙点了就是。""哈哈哈。"韩复榘大笑起来,"有些意思,本主席赌了。说说怎么个算法?""这六个钱撒出去,如果字朝上的多了,便是主席出行一路顺风,要是字朝下的多了,便是有些不顺当。""好好,有趣有趣。"韩复榘与蒋伯诚都笑了起来。
济慈拍手道:"十日之内验证分晓,主席不可爽约。""随你随你,快摇快摇。"济慈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一个土台子旁边站定,口中喃喃念叨一番,又摇了一摇,哗地向台子上一倒,喝一声:"来人。"适才那小和尚应声上前,拿出几颗钉子,举了锤子,当当几下,把那六个铜钱钉在台子上。
济慈道:"主席,铜钱俱已钉在台上,谁也动不了了。十天之后,咱们这赌便见了分晓。贫僧断定:主席此行大吉大利。"韩复榘跟蒋伯诚上前看了,六个铜钱竟全是字儿朝上,又是惊讶又觉有趣,摇头笑道:"真他娘的怪了。"又说了一会儿闲话,韩复榘与蒋伯诚起身告辞,济慈一直送到庙门口。蒋伯诚回头打招呼时,偷偷递过一个眼色去。济慈却合掌垂首道:"阿弥陀佛。"往回走时,韩复榘脚下轻快了许多,说起适才的事来,韩复榘还是直叫蹊跷。蒋伯诚道:"神鬼的事,倒也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去还是不去,还是你拿主意。我的意思还是去的好。前不久听一位朋友透过信儿来,大本营有意把冀鲁陕一带重新划分战区,委员长有让你负责一个战区的意思,这次去也许正是一个机会。"韩复榘心思一动,站住了,不转眼珠地看着蒋伯诚。
蒋伯诚道:"这事儿眼下还拿不准,你要是去,我跟你一块儿去,有啥事我可以帮忙。要是不去,往后有些事说起来就别口了。""也是。""还有,你也借这个空儿,把咱们山东的事儿向委员长诉说诉说,让他也明白咱不是怕日本人,咱也不是没跟日本人拼过命。"韩复榘点点头道:"只怕路上不安全,我得带一连卫队去。"蒋伯诚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连声说:"不成不成,如今何止路上不安全,就是到了开封也难保不出事儿,到处都有汉奸,我看,还是带一个营去牢靠。"韩复榘哈哈笑起来,道:"好,明天咱们就动身。"蒋伯诚也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天,韩复榘安排停当,留谷良民在鲁西代他指挥第三路军,带了孙桐萱、曹福林、李汉章等几个军长师长便要动身去开封。刚出院门,却见孙跃亭张着手拦了去路,道:"主席,你不能去开封!那是往老虎洞里钻呀。"韩复榘喝道:"放屁,你操什么闲心?"孙跃亭紫涨着脸说:"主席,你要是出丁点儿事儿,咱们第三路军就没了脊梁骨了。"这理儿韩复榘怎么会想不到,他已是早做了提备。前一晚时,他把谷良民叫到身边,细细吩咐了:"竖起耳朵听着开封那边的事儿,一旦那边有什么情况,就在这边弄出点动静来。"韩复榘觉得腰杆儿倍壮,只要这十万人马瞪起眼来,老蒋不敢轻易动他一根汗毛。
这时,蒋伯诚却在一边笑起来:"瞧孙队长说的,整个华北的将领都去开会,怎么就进了老虎洞呢?能出什么事儿?"韩复榘脸上有些挂不住,指着孙跃亭骂道:"你他娘的给我滚到一边去,就真是个老虎窝我也要去走一遭。"把孙跃亭扒拉开抬脚便走,孙跃亭一把抱住了韩复榘的大腿,哭了起来,"主席,去不得呀。"韩复榘拖不动腿,有些着恼,踹了孙跃亭的屁股一脚,骂道:"你他娘的给我松手!再多嘴,毙了你小子!"又向着护兵吼道,"给我拉开!"几个护兵上前把孙跃亭拖开,孙跃亭挣扎着哭道:"主席,到了人家手里,咱就完了。"车开起来时,还听得孙跃亭在后边连哭带叫。
韩复榘有些尴尬,对蒋伯诚说:"这不是他娘的开会,这简直就是送殡呀。"蒋伯诚却道:"我看这人忠心耿耿,不要难为他。"韩复榘走了不多时,一辆卡车冲到了门前,还没停稳当,王恺如几个已从车上跳了下来,急急惶惶到了跟前,只见孙跃亭坐在地上哭得眼泪鼻涕,便连声问主席在哪儿,孙跃亭少气无力地向着韩复榘走的方向一指。王恺如大叫道:"快上车,不能让主席走了。"几个人又跳上车去,车子呜一声便跑远了。
王恺如一路追到柳河时,韩复榘已换了钢甲车走了,估摸已进了河南地界了,几个人站在那儿愣了半晌,连连地跺脚。
韩复榘的专车到了开封,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大本营总参谋长白崇禧、河北省主席刘峙到车站接了,见了面时,都是客客气气,刘峙还嘻嘻哈哈说个笑话,韩复榘方把心放到了肚子里,带着一个手枪排住进了黄河水利委员会委员长孔祥榕的公馆里,孙桐萱与参谋长刘书香带着另一个手枪排到盐商牛敬廷的宅子里住了,曹福林几个住进了会上安排的旅馆里,带来的手枪营余下的人都住在专车上。
第二天下午,韩复榘坐车直奔袁家花园。
袁家花园建在开封南关,原是袁世凯堂叔清朝户部左侍郎袁保恒的家。这儿既宽敞又幽静,开会正合适。韩复榘到了门口,透过车窗看去,见袁家花园人来人往,车子进进出出,四周站满了军警,一片森严模样。门口墙上贴着一张绿纸,上面写着几个大字"与会将领在此下车"。
韩复榘下了车,身后跟了四个护兵进了大门。韩复榘今日打扮得精神,崭新一身灰色斜纹布棉军装,头戴灰色棉布军帽,腿裹灰布绑腿,腰扎武装带,鼻梁上架着墨镜。四个护兵,每人斜挂两把盒子枪,腰缠牛皮弹带,身后背一把锃亮的大刀,威风凛凛。几个人到了第二道门,一个宪兵伸手拦下了韩复榘身后的护兵,道:"你们请到接待处。"四个护兵却站了不动,韩复榘见左边的房门上贴着一个随员接待处的条子,几个护兵模样的人正往里边走去,便摆摆头,护兵方才去了。
这时,宋哲元也到了,韩复榘上前招呼了,两个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往礼堂走去。到了门口,见一张桌子后边坐了几个副官模样的军官,身后墙上贴了一张告示:"奉委座谕:所有与会将领不可携带武器进入会议厅,随身武器暂交副官处保管,俟会议完毕,凭收据取回。"宋哲元看了笑道:"缴枪,缴枪!"解下枪放到了桌子上。韩复榘咕哝一声,也把自己身上的两只枪递了过去。
韩复榘与宋哲元进了礼堂,一位军官迎上前来,问了两人身份,敬礼道:"请两位总司令到前排就座。"礼堂有七八百个座位,这时已是坐了三百来人。李宗仁、刘峙、于学忠几个早在前排坐了,韩复榘与他们一一打过招呼后,便在刘峙身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不多时,就听有人一声高喊:"立正!"会场上四百多个将官刷的一声站了起来。接着,台上的小角门轻轻开了,一个人从门里走了进来。这人细长身材,一身黄呢子军服,穿高筒马靴,扎武装带,戴白手套,来到台子中间桌子后边稳稳站定,向众人扫了一眼,正是委员长蒋介石!
侍从官钱大钧上前敬礼,报告了到会人数,蒋介石点点头,脱下帽来,向台下鞠了一躬。钱大钧喊道:"坐下!"众人坐了下来,蒋介石摘了手套,又慢慢扫了台下一眼,道:"好,好,我先来点点名,大家认识一下。"然后拿起名册点起名来。叫到名字的将官,皆起立答一声"有",蒋介石循了声音看过去,向那人点一点头,那人坐了,蒋介石便再点下一个。
四百多人全部点完,蒋介石放下名册,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物件,举到头前亮了一圈,众人看得清楚,是一个蓝色小本子。蒋介石道:"先来问一声,在座诸位可认得这个吗?"说着又把小本子晃了几晃,道:"《党员守则》!再问一声,有没有人把它带在身上?有没有?带着的站起来,举起来让我看看!"台下,七八个军官站了起来,蒋介石吩咐钱大钧把他们的名字全都记下来,又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本书来,同样举了向众人照了一照道:"《步兵操典》!有谁带着这个?带着的站起来!"台下一个人站了起来。
蒋介石露了不信的口气问道:"还有没有?有没有?站起来!站起来!"一声比一声高,连问几句,台下还是只有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蒋介石有些丧气,叹了一声,坐下来,垂下头过了半晌方道:"我想问你们一句,《党员守则》是什么?嗯?是什么?是我们国民党员必须遵守奉行的典章,处世立业、待人接物的法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法宝!"蒋介石又把《步兵操典》拿在手里连连晃着道:"《步兵操典》又是什么?是我们平时训练、教育部队的准则!它告诉我们,作为军人,不能没有气节,要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勇气!"蒋介石又是一声长叹,伸了一个指头点着台下的众人道:"《党员守则》和《步兵操典》是不可离身的。我曾经下过通令,让你们随身携带,随时翻阅,可你们呢,都当成了耳旁风!在场几百号人,几个带着的?你们作为高级将领,如此不学无术,怎么能不打败仗?长此以往,我们非亡国灭种不可!"蒋介石越说越激动,拳头砸在桌子上,咣当作响,坐在前排的高级将领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一般垂下头去。
蒋介石顿了一顿,压压嗓门说:"目前,我们是在军事上受了些挫折,但国际形势很好,对我们有利。你们只要服从我的命令,奋勇作战,我就能带领你们打败日本,我就不愧你们的统帅!你们不要有任何顾虑,只要肯打,不管有多大的损失,我都可以给你们补充……"蒋介石突然站起来说道:"可是有些高级将领,把国家的军队当成个人的私产,从抗战开始到现在,只顾拥兵自保,不管国家存亡,不听命令,自由行动,哪里安全就往哪里逃。要都是这样,国家能不亡吗?国家一亡你还往哪儿跑?你保存实力又有何用?你这样做就不怕天下人唾骂吗?就不怕军法制裁吗?你不听我的命令,你的手下怎么会听你的命令?"台下一时间没有一点儿声响,蒋介石也不再说话,只是站在那儿呼呼地喘着粗气。
韩复榘脑袋耷拉下去,脸上火辣辣地,支棱了耳朵听得仔细,心里却是梗起脖子骂道:鸟毛灰,你老蒋少站着说话不腰疼。老子打不过日本人,不逃还能等着他们来杀?你老蒋舌头比刺刀还硬,那南京怎么落到日本人手里的?有本事你别逃呀?有多大的损失都给补充,说得真比唱得好听,那你怎么把咱的炮兵旅给抽走了?我看你就是黑老鸹落到猪腚上,只看到人家黑看不到自家黑!
过了半晌,才听蒋介石又开口道:"今天我就讲这些,更多的话明天再讲。"拿起手套,转身出了小角门。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直起腰来。接着第一战区司令长官程潜与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也先后上台讲说了战区情况。天黑透的时候,会议方才结束。钱大钧上台说道:"会议明天下午继续,今天到此结束。已在青年会安排了宴会,请各位将军光临。"坐在礼堂后边的将官离得门近,起身往外走去,坐在前排的高级将领便坐在座位上说起话儿来,等到众人走得差不多时,方起身出门。几个人刚走到门口,钱大钧从后边追了上来,到了韩复榘面前道:"韩主席请留步,蒋委员长有话与你谈。"韩复榘停下步来,嗯了一声,眼珠子转了一转,跟在钱大钧后边去了。
到了后院,进了会客室,蒋介石却不在那里。钱大钧道:"委员长正在与人谈话,请韩主席稍等片刻。"韩复榘只得一个人在会客室里坐了喝茶抽烟,谁知抽过三五根烟,二十分钟过了仍不见蒋委员长的影儿,韩复榘焦躁起来,不住地撸了袖子看表。
又过了二十多分钟,韩复榘坐不住了,正要出门问问究竟,却见刘峙走了进来。
韩复榘问道:"我说刘主席,委员长怎么还不来呀?"刘峙说:"适才出了点儿紧急情况,蒋委员长已去了火车站,他请你到火车站会面。"韩复榘觉得有点儿不对头,看看刘峙脸上却像没事似的,也不好再说什么,便随了他出了门,走不多远,见一辆小车停在那儿。刘峙道:"请主席上车。"韩复榘见不是自己的车,便道:"我坐我的车。"回身要走时,却不知什么时候身后已站了四个宪兵,韩复榘暗叫一声不好,刚要挣扎,宪兵一拥而上架住了他的胳膊。韩复榘涨红了脸叫道:"刘峙,你要干吗?"刘峙却不接话茬,只是向着宪兵一挥手。
车门开了,车里一个宪兵一伸手薅住了韩复榘的后脖领子,那四个宪兵借势就手一推,将他塞进了车里,一边一个把韩复榘夹在了中间。
车子呜的一声蹿了出去,转眼间便出了后门。
韩复榘脖子上的青筋跳了起来,骂道:"你们他娘的想干吗?瞪大眼珠子看清了,老子是山东省主席韩复榘。"一个宪兵沉着脸道:"奉蒋委员长令,逮捕你!"韩复榘又急又怒,挣扎道:"逮捕?凭什么逮捕老子?"坐在两边的宪兵一人一把手枪顶住了韩复榘的胸脯:"韩主席,有话跟委员长说去,我俩这枪不好使,走了火就对不住了。"韩复榘眼珠子像要从眼眶里迸出来一般,咧了嗓门儿喊道:"小子,有胆子往这儿打,不开枪你是大姑娘养的。"那两个宪兵有些无可奈何,软了口气说:"韩主席,这是上司的命令,你别难为我们。""鸟毛灰!"韩复榘唾沫星子喷了两个宪兵一脸,"不是玩意儿!有话当面鼓对面锣地说,使这下三烂手段干吗?"那两个宪兵任韩复榘骂天撅地,只是不再开口接茬儿,韩复榘胸膛都气炸了。
车子如飞也似奔到铁路边,在一个僻静处住了,那里停了一列专列,车上车下站了许多宪兵和便衣,看样子已是等候多时了。看到人到了,一拥而上把韩复榘架起来,脚不点地跑上车去,还没坐稳,火车已是一声笛响,空空咣咣开动起来。
韩复榘顿时凉了半截,心里不住地跺脚,知道着了老蒋的道儿,却是一点法儿也没有。火车越跑越快,眼看离着开封越来越远,韩复榘只觉得浑身像抽了骨头一般,猛地瘫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