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碎大梦,沉夜嘶风

一、密织罗网

阀乱:韩复榘由一介武夫到乱世枭雄的传奇 作者:野芒


  天阴森森的,地也阴森森的。

  一层一层的黑云落在头上,压得喘不过气来。远处那山忒陡忒高忒险,搭眼看去,像要直倒过来一般。近外一片大林子,全长着怪模怪样的树木,枝枝丫丫弯弯曲曲向天上伸去,几只夜猫子在树梢上嘿嘿嘿笑几声,扑拉拉扇动翅膀一掠而过。地上满是枯枝乱草,一缕一缕的青烟从草丛间袅袅升上半空。

  嘻嘻嘻,蓦地远处传过一阵笑声,这笑声轻轻的,细细的,可听来却让人头皮发麻。接着便见一条扁担长短的花斑蛇吐着信子从林子里爬出来,接着一条、两条、三条,无数花花绿绿的蛇拥了过来。一时间,满地里尽是摇头晃脑、大大小小的蛇,张着嘴,吐着信子,发出嘻嘻的笑声。

  "啊呀!"韩复榘颤着嗓门儿大叫一声,伸手从腰里拔出枪来,一扣扳机,却没听到响声,正觉得蹊跷,手里的枪眼看着也变成了一条蛇,一扭身便缠住了胳膊,魂儿顿时吓散了,那蛇却张嘴说起人话来:"主席!主席!"韩复榘大叫一声:"啊呀!"猛地坐了起来,却见杨树森一脸惊慌地站在面前,摇着他的胳膊叫道,"主席!"韩复榘四周一打量,见白惨惨的阳光从窗棂里透了进来,身边的炉子里火苗子烧得正旺,蒙蒙懵懵地问:"这是在哪儿?"杨树森觉得奇怪,道:"主席,这是曹县呀?"噢!韩复榘拍了拍脑门儿,这才回过神来。原来适才在炉子旁边坐了烤火,不觉间打个盹儿,却做了一个蹊跷梦。低头寻思梦里情景,还有点儿心惊肉跳,心下暗道:八成要他娘的出事!

  杨树森说:"主席,李厅长从徐州回来了,在外屋等着呢。"韩复榘急忙起身出了里屋。

  前几天,李宗仁招呼韩复榘到徐州参加第五战区军政会议,韩复榘担心到了那里要受李宗仁数落,弄得下不了台,便来个好歹不照面,让李树春替他去了。韩复榘听李树春把徐州会议的情况说完,问道:"李德邻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吧?""倒是没说什么,只说蒋委员长要到开封来,让你务必到那儿见见。"韩复榘猛地想起适才的梦来。

  李树春道:"还是我代主席去吧,山东的事儿闹得大了,如今说啥的都有,只怕老蒋要跟主席计较。"韩复榘斜了脑袋道:"他老蒋凭什么跟咱计较?张学良丢了东北他怎么不计较?唐生智丢了南京他怎么不计较?刘峙丢了河北他怎么不计较?咱是软柿子吗?跟咱计较!""咱以往不是跟老蒋有疙瘩么?就怕他借这个事儿跟咱过不去。""他敢!我手里这几万条枪可不是烧火棍,他动动试试?""主席又不是不知道老蒋的为人,小心没大错。""嗯,你的话也在理,可这回要是不去,就扯明得罪老蒋了,往后退路便没了。""主席,这事儿冒不得险,你进了开封,就是林冲入了白虎节堂,只能听凭人家摆布了,我看还是不去为好。"韩复榘点点头说:"容我好生琢磨琢磨。"李树春去了,韩复榘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子,掂过来倒过去想得脑袋都大了,还是拿不定主意。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韩复榘接起来喂了一声,电话那头却是一个熟悉的嗓门儿:"是向方兄吗?""蒋委员长。"韩复榘不知怎的,心里嗵嗵跳了两下。

  蒋介石说话跟往日没有什么两样,依然带着几分亲热道:"向方兄可好?"韩复榘道:"好,好。委员长可好?""好,好。"蒋介石道,"我后天要召集华北一带各部队师长以上官佐在开封开个会,商讨下一步的抗日方略,还要多听听向方兄的意见。请向方兄会同几位能离得开的军长师长,务必来一趟。""嗯,好,好。我……去。"挂断了电话,韩复榘愣了半晌,不觉又想起那个梦来。心里七上八下,安稳不下来,便推门到了院里。

  如今正是民国二十七年的腊月,虽说还在数九天里,可天气极是晴朗,太阳照下来暖融融的浑身舒坦,韩复榘迈步出了院门,迎头遇上了蒋伯诚。

  韩复榘单刀直入:"志迪来了,是不是叫咱到开封开会去呀?"蒋伯诚笑将起来,道:"知我者,韩向方也。伯诚正是此意呀,韩主席何时动身?"韩复榘说:"只怕委员长黄鼠狼给鸡拜年呀,哈哈。"蒋伯诚伸了一个指头点着韩复榘道:"你这个韩向方呀,还是这么舌头上长刺,一张口就扎人。"两人哈哈笑了起来。

  韩复榘做个手势,两人慢慢向东走去。四个护兵离着七八步远近跟在后边。

  蒋伯诚笑道:"想不到呀,枪林弹雨里眼皮也不眨一下的韩总司令,也有怕的事呀。"韩复榘嘿地干笑一声,道:"鸟毛灰!咱韩复榘砍头只当风吹帽,从生下来就不认得怕字。"蒋伯诚又是一笑道:"我说也是,要是韩总司令也怕这怕那,那天下人都是老鼠托生的了,哈哈。"韩复榘骂道:"少他娘的给我戴高帽子,迷魂汤灌不倒咱。哈哈。"笑过之后,韩复榘问:"志迪,虽说你是蒋委员长的代表,可自打来山东,咱弟兄处得越来越黏糊,咱也不拿你当外人,你也不要跟咱藏着掖着,就掏心窝子直说,该不该去开封?"蒋伯诚想也没想便道:"去,该去。怎么不去?"韩复榘却没做声。

  蒋伯诚道:"向方,我也来个一斧子到墨。你不想去开封,不就是怕委员长埋怨你丢失山东,你面子上不好看吗?大可不必!眼下谁都明白,日本人太强,咱不是敌手,这事怨不得谁--不过委员长训诫几句估摸会有的,拍桌子骂几句也说不定,低低头不就过去了?想想看,张汉卿丢了东北,宋明轩丢了北平、天津,刘峙丢了河北,唐生智丢了南京,哪个不是这样啊?再说了,有些事儿你不跟委员长把话说透,两下里结了疙瘩,早晚还不得挤出脓来?我夹在里边也难受,你说是不是?"韩复榘还是没有做声,心里却活动起来。

  蒋伯诚偷眼瞅了一下韩复榘,又说道:"话又说回来了,这次委员长开会,华北别的长官都去了,就缺咱第三路军的人,不给人留下话把儿吗?咱心虚是咋的?"韩复榘低头沉吟起来,肚子里点头觉得蒋伯诚这一番话在理。

  不觉间几个人已是走到了城东,抬眼看到一个去处。长长一排石阶,通向一座大庙,庙门前长得三五棵几搂粗的大柏树,在这冬天里郁郁葱葱的,衬了朱红庙门,很有些森严气象。

  韩复榘不禁问道:"哟,这是什么去处?"蒋伯诚说:"这是曹县有名的天齐庙。听说庙里有一个老和尚,是个半仙之体,什么事搭眼一看便八九不离十。"韩复榘平日里对算卦卜筮相面等事儿最是上心,一听便来了精神:"噢?有这么神?那咱也去问问吉凶?"蒋伯诚道:"别听他们瞎咋呼!要问吉凶,找张绍堂便是,他本事不错。"韩复榘笑道:"张绍堂那点儿本事我看也稀松平常。前不久几件事算得离了谱,让我劈头盖脸骂了几回。如今一听我让他算吉凶跑得比他娘的兔子还快,还说什么熟人不卜。哈哈,走,走,咱去庙里看看热闹。"拉了蒋伯诚便走。

  庙里的和尚一见来了不少带枪的兵,有些惊慌,几个腿脚麻利的便跑到后边报信儿。不多时,一个老和尚迎了出来。只见这人长须飘飘,慈眉善目,举止风度带出些神仙气度,到了韩复榘面前,打个辑首道:"善哉。小僧济慈见过施主。请问施主高姓大名?"韩复榘道:"咱便是韩复榘。""噢?"济慈听了上下打量韩复榘一番,又咳了一声,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呀。"韩复榘有些惊讶,问:"你认得我?"济慈又是一笑道:"何止认得,咱们还曾交过手呢。惭愧得很,小僧当年却是韩主席的手下败将。"韩复榘的护兵听了,立马靠了过来。韩复榘却无事一般,问:"你是哪个?"济慈道:"黄德显。"韩复榘一愣,也上上下下打量了济慈一番,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是你呀?老黄,你不是让张宗昌给毙了吗?怎么跑到这儿当起和尚来了?"黄德显原是张宗昌手下的一员大将,当年也曾风光过一阵子。这人除了会打仗,还有一样本事便是知晓阴阳,传着当年打仗之前总要卜上一卦的。北伐时他让韩复榘杀得大败,回去便让张宗昌给毙了。谁知黄德显命大,那一枪打在胸膛上,眼看着没了气儿,可临下葬时,却又睁眼活了过来。黄德显不敢声张,悄没声地藏了起来。经了这事,万念俱灰,养好了伤便隐姓埋名做了和尚。外边人却只道他已是死了。

  济慈笑了一笑道:"曾几何时,金戈铁马,气吞万里。转眼间,灰飞烟灭,万事成空,留下条性命便是我佛慈悲了。离了俗世,到这儿思过来了。""哈哈哈哈。"韩复榘见了昔日对手,敞快了不少。济慈也觉高兴,便请两人到禅房坐了,摆上茶来。

  济慈问:"韩主席怎么到小庙来了?""听说你如今成了活神仙,请你指点前程来了。"济慈哈哈一笑说:"哪有什么活神仙?我若看得透,还能弄到这般地步?"略一沉吟又道,"不过,命运虽是自由天定,但天承造化,事在人为。依贫僧看来,万事都有机缘,只要机缘合了,这运道便随之变化了。"韩复榘竖了耳朵,露出询问的神色看着济慈说:"那就看看机缘?"济慈点点头道:"请施主随便说个东西南北,再挑个一二三四。"韩复榘随口说个"东",又说了个"二"。济慈扭身向站在一旁的一个小和尚吩咐道:"你往东走两千步去,细看有些什么,速速回来答话。"小和尚答应一声去了,济慈见韩复榘露了诧异神色,便道:"韩主席且用茶,等到徒儿回来,便知分晓了。"韩复榘觉得有趣,便问:"我说老黄,你这是要演哪一出呀?"济慈正色道:"韩主席可曾听说一个故事?元朝坐天下的时候,在如今的淄川县--那时叫做般阳路,有一户姓秦的人家,平日里横行霸道、无恶不作,百姓恨得牙根儿疼。这一年,姓秦的儿子要娶亲,便寻个先生选日子。这先生对秦家也是极为痛恨,便有意给他选了个红煞日--韩主席知道的,红煞日里办红白喜事最是忌讳,要遇血光之灾、断子绝孙的--这先生也是存了心要破秦家的运道。可就蹊跷了,秦家红煞日里娶了亲,日子却过得一天比一天红火。过了几年,一连添了三个孙子。到了朱洪武坐殿的时候,这秦家倒成了般阳路里头一份的有主儿了。那位选日子的先生越想越糊涂,便找个因由到秦家去,仔细看了宅基,又查问了一番生辰八字,回到家细细掐算一番,这才明白了根由。原来秦家娶亲那天,有一个小乞丐上门讨饭,秦家人好歹大方了一回,舍了一碗剩菜给他。你道这小乞丐是哪个?正是大明开国皇帝朱洪武!当年讨饭正好到了他家。主席想想看,一朝天子上得门来,什么邪气压不住呀--这个便是机缘了,有了这机缘,运道便变了。有没有机缘,就全看各人造化了。"韩复榘听了笑道:"好,有点儿意思,今日就看咱爷们的机缘了。"说话间,那小和尚跑了进来,将所见的事儿一五一十说了,众人听了觉得确实有些蹊跷。

  适才,小和尚依了师父吩咐,数着步子一路向东走去,过了小石桥,到了两千步的去处,路边正有一块三丈高低的山石,石面刻了"见龙在田"四个篆字。这里小和尚常来的,四周看了与往日无啥不同,只是眼前多了一人,身上破破烂烂,怀里抱个破碗,旁边扔着一根棍儿,正倚在大石的"田"字上,歪了脑袋睡得正香。这人是个老要饭的,小和尚与他极熟络,平日里都叫他老吴。

  小和尚看老吴睡得香,便动了捉弄一下的念头,掐了一段草秆儿蹑手蹑脚向老吴走过去。离了还有三五步时,那老吴猛地蹦了起来,咣地把碗摔个粉碎,在太阳地里愣怔了半晌,才还过魂来似的拍手大笑,又手舞足蹈对着小和尚叙说起来。

  原来,老吴讨饭走到这里,有些累了,便倚着石头坐了,将讨到的半块窝头填了肚皮。这时,明晃晃日头照着,身上暖洋洋的,老吴一阵高兴,放开喉咙唱将起来:

  想当年,牙似铁,生吃牛肉不用切。到如今,不行了,光吃豆腐与猪血。

  唱了一会儿,老吴觉得有些困意上来,便眯了眼打盹儿。正睡呢,就听得呜哩哇啦一阵唢呐声响由远而近,睁眼一看,一队人马来到眼前,一个领头的躬身说:"驸马爷你咋在这儿躺着?快快起来跟我上马。"说着伸手拉他起身。老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坠着屁股不起。那人道:"万岁招你做了驸马了,宣你进京成亲呢。"老吴一听直跳起来,喜滋滋随了众人一路吹吹打奔了京城。进了皇宫,来到一间宽敞屋里,一个美貌女人花枝招展迎上前来道:"相公一路辛苦,怕是肚子饿了,先吃了这碗肘子。"老吴知道这便是公主,也就是自己的媳妇了,便不再客气,接过肉来便吃。哪知这肉吃到嘴里,却与糠窝头一个味儿,顿时生起气来,骂道:"什么猪食?也拿来给老子吃!"抡了碗便向地上摔去。咣的一声响,惊天动地,倒把自己吓了一跳,睁眼看到,讨饭的破碗已在地上成了碎片儿,旁边站了张着大嘴的小和尚。这才明白,适才做了个好梦。

  老吴想想梦里情景很是得意,指手画脚、有枝有叶地说与小和尚听了。

  小和尚跑回庙里,把事儿说罢,韩复榘听了觉得有些不祥,心下气恼。济慈沉吟了半晌,道:"一人躺在'田'字上,正是一个'困'字。泽无水为困。困,刚掩也,阳刚被遮不能伸展之意也。"韩复榘打断济慈的话头说:"少在咱面前文绉绉的,一斧子到墨,啥意思?"济慈徐徐道:"就是说眼下主席诸事不顺,或许正在险处。"韩复榘心里一动,斜了眼紧盯着济慈。

  济慈微微一笑道:"主席大可不必为此挠心。如若只按这老要饭的躺在'田'字上断来,事儿自然是凶险万分的,可那要饭的将破碗打碎,正是破了'困'字的意思,便是大吉了。更要紧的是石上刻的'见龙在田'四字,易经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此意为龙露腾达之相,正在田野将要飞升之时,正好有利进见大人--这便是机缘了。"韩复榘脸上舒展起来,大笑道:"不管你老黄说的是不是瞎话,咱听了浑身上下舒坦得很啊。"又问道,"老黄,咱眼下还有一件事拿不定主意,你给断上一断。"济慈露了一派庄严模样道:"主席心中所问之事小僧早已了然,可是问宜出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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