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为知己者死,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动人的一句话了。它出自大侠豫让之口,他也确实做到了。豫让生活在春秋战国交替的时代。贵族阶层与贵族精神都濒临瓦解。豫让虽然不是贵族出身,但在他的身上却可以看到行将消失的贵族精神的影子。他看重懂得自己的人,愿意为他付出生命。他最鲜明的人生哲学就是,一般人看待我,我就一般人对他,国士一样看待我,我就国士一样报答他。而国士为了国家安危,往往是不顾个人生死的。豫让言必信,行必果。智伯死于三家分晋的历史洪流中,本是一个狂妄的野心家,但他待豫让如国士,豫让死也要为他报仇。赵襄子虽是豫让报仇的对象,但也堪称豫让的知己。豫让最后自杀,可谓一剑双酬,绝不单单为了智伯。
国士待遇
豫让过着十分苦闷的日子。
他对妻埋怨道:"中行府上的日子越来越难熬了。原想着比范氏府上应该有些起色,谁知道都一个样子。中行氏与范氏一副嘴脸,不把人当人看。"妻疑虑地说道:"不会吧?中行氏、范氏与智伯、韩、赵、魏六家,是咱们晋国最有头脸的公卿,怎么也门缝里看人?他们门面上打着礼贤下士的幌子,你有一身的本领却不被重用,这不是挂羊头没狗肉么?"豫让气愤地说:"我豫让读的书虽少,可身上的本领却不输人,放眼晋国,也难找出敌手来。可惜了这一身的武艺,竟没有识货的!"豫让口中叹气,伸手从墙上取下自己的宝剑。这柄剑名叫青锋剑,鲁地滨州铁锻造而成,又用极地的寒冰淬过,锋利无比,切金断玉。这剑还有一个好处,杀人之后,不见血痕,反而更加锃亮,满泛青色光芒,夺人心魄。豫让曾提着它深入太行山中追杀盗贼,一连七夜,杀人如麻。
自此,青锋剑饮足了血,笼罩着一团杀气,常常在壁间铮铮自鸣。
豫让手抚长剑,喟叹不已。妻安慰他说道:"人这一辈子,七拧八歪,哪有一帆风顺的?暂且忍耐时日,将来必有你的出头之日!"豫让苦笑了一声,说道:"你不用安慰我。我心里明白,如今世上逞口舌之利的人大行其道,我这种人一不会说,二不会昧良心,三不会油嘴滑舌,只有做苦力、挨白眼的命了。"妻也叹了叹,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时豫让穿好了衣服,把青锋剑悬挂在腰间,往外便走。妻知道豫让心中不平,怕他做傻事,追着问道:"天这早,悬了剑做什么去?"豫让没好气地说道:"我能做什么!在范氏府给人看护庭院,到了中行府上,改为照管马匹。都是天大的差使!中行大人一早要到王宫里办事,昨晚吩咐我早早过去伺候,给马填草喂料,饮水刷毛。不敢耽搁呢!"妻又问道:"这些都是些小事,我问你悬剑做什么?"豫让边走边说:"你有什么放心不小的?我佩剑只为了打发无聊而已,你以为我去杀人,还是自杀?我的头脑还清醒呢!"妻子还想问个清楚,豫让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薄雾蒙蒙的晨色中。妻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只得听之任之。
到了中行府上,豫让先打水饮了马,又填了草料。看看天色尚早--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便找来马刷,趁马进食的机会,从头到脚仔细地把马刷了一遍,等一切都收拾停当了,一轮红日才跃出云海,发出万道光芒。
今天又是个好日子,豫让黎明时阴霾的心情也随着喷薄欲出的红日一扫而光。
这时候,中行大人在众多扈从的簇拥下走出中门。早有人过来叫马。豫让准备好了,牵了马从马厩里出来,踏着满地细碎的金波,将马送到了府门首。中行大人腆胸叠肚,神色傲慢。看也不看豫让一眼,鄙夷地接过马鞭,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豫让方才略微转阳的心情再次暗淡下来,似乎,这阳光普照的好日子与他无关。
豫让闷闷地回到马厩,呆呆地坐在石墩上,痴痴地幻想着自己未来的可能的出头之日。迷糊了好一阵子,已然日上三竿了,他才从浅浅的白日梦中醒来。梦里,他成了中行大人的心腹,深受倚重,什么大事都交给他来做,他也做的得心应手,丝毫也没辜负中行大人对他的知遇之恩。
然而,这只是个梦。梦终究是要醒的,醒来后现实的阳光强烈的灼伤了他充满了奇思妙想的心灵。
豫让长叹复长叹,坐下又起来,起来又坐下,百无聊赖。
忽然,豫让感觉到青锋剑又自鸣起来。"铮铮,铮铮……"仿佛青铜乐器低低的浅浅的绵绵不绝的和弦声。豫让哀叹欲绝,兀自说道:"英雄埋没于蒿草之间;长剑闲置与墙壁之上;我与这剑的遭遇没什么不同。悲哀呀!什么时候才是一展雄风的日子?"不行,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非把自己毁了不成。别人视我如空气,自己却不能妄自菲薄--是金子总是要发光的。
豫让心底又升腾起一股希望之光。就在马厩的前面,豫让抛却了萎靡与落魄的神情,虎虎生风地舞起剑来。一边舞剑,一边唱道:
日月流光啊,光阴飞驰;人生百年啊,何遇相知?珠埋于尘啊,重光何日?玉陷于泥啊,再美何时?一朝奋威展翅啊,天地为之变色;得斯明主堪寄啊,生死相报未迟!
剑在风中舞动,万点寒光;歌声从密密匝匝的剑幕中冲透出来,慷慨悲凉。豫让反复地舞,反复地唱,不知疲倦。心中的不平之气渐渐得以发泄。时光也随之流转、消逝。眨眼间,已到了正午时分。可是,豫让犹没有倦意。或许是心里压抑得久了,只顾舞剑唱歌,任凭时光流逝。
不成想,中行大人从王宫归来,与之同归的还有一位大人物。此人是晋国最显赫的公卿,名叫智伯,现在把持着晋国的国政,甚至拥有操纵国君废立的实力。
中行与智伯刚进门首,便听到侧院马厩方向传来歌声,如金石击撞,铿锵悦耳。智伯便说道:"尊府上有这么一位能歌善舞之人,何不让老夫见识见识!"中行氏大为纳罕,心中自忖道,这是谁呢?闲着没事在马厩里唱歌,又是珠玉沉陷尘泥,又是不得明主堪寄,这不是拐着弯的骂我么?这人是不是有病?心中怿然不悦,碍于智伯的面子,只好一起到马厩探看。若是平常,中行氏绝不肯到这种地方来。
两人到了马厩,看见豫让正舞得精彩,唱得嘹亮激昂。智伯心中叹服,也不顾中行氏的反应,高声喝彩,说道:"好壮士!好剑术!好歌声!"豫让听了,才知道来人了,停下来一看是两位大人,慌忙过来施礼。智伯拉住豫让的手,怀着钦慕,说道:"壮士叫什么名字?现在中行府上任何职位?"豫让看了看中行氏,红着脸说道:"小人名叫豫让,是中行大人府上的一个马夫,负责照管马匹。"智伯惊诧,转身对中行大人叹说:"没想到尊府的一个马夫,竟有如此高超本领。尊府上下卧龙藏虎,让人肃然起敬。"中行氏羞赧不已,暗自衔恨豫让。豫让听了智伯的话,知道他是个识货的,但有些话不好说出口,只望着智伯,眼神中流露出无限倾慕之情。智伯会意,转身随中行大人进府去了。
大约一顿饭的功夫,智伯告辞出来,中行氏相送,再次经过马厩。豫让正为马匹准备草料呢,一见两位大人过来,便放下了手中的活。中行氏过来轻蔑地说道:"豫让,你好造化!智伯大人见你剑舞得漂亮,歌唱得激昂,看你是条汉子,想让你到他府上去做事。我已经答应了,你赶快收拾收拾,这就跟智伯大人去吧!"智伯在旁也说:"是啊,壮士,快收拾了跟我走!"豫让求之不得,重新将宝剑悬于腰间,对智伯说:"大人,小人身无长物,只此一把宝剑随身,咱们走吧!"智伯听了这话,觉得十分相投,便与豫让携手揽腕,一同回府上去了。
到了智伯府上,刚进门首,智伯就吩咐下人摆治酒席,款待豫让。席间,智伯以诚相待,说道:"壮士剑术了得,歌声中却似乎有不平之意,想必是中行氏心胸狭隘,不能容人,致使英雄无用武之地。中行氏不识货,绝成不了大气候。如果壮士不嫌弃,便留在我的府上,做我的上宾,出则同乘,入则同席,不分贵贱上下,只以兄弟相待,你看怎么样?"豫让听了这话,眼眶中滚下热泪来,徐徐才说道:"豫让并非贪恋上宾国士的待遇,只恨范氏、中行氏不把我当人看,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与猪狗无异。如今幸蒙大人知遇,瞧得起我,敢不伊斯相报!"智伯拍了拍豫让的肩膀,笑着说道:"何谈生死二字?你只管安心留下,这就是你的家。你的本领我见识过,堪称英雄豪杰,我绝不会埋没了你!"豫让听了大受感动,自此专心为智伯做事。
智伯待豫让如国士,豫让总有以死相报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