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文化研究一直是破坏性的知识力量。这对中国而言,同样具有借鉴意义。其中之一便是,破坏性创新(disruptive innovations)通常引发相当消极的反应,直到有一天,对它们的广泛采纳和拥有,用罗伯特·休斯(Robert Hughes)的话说,会缓和"新事物带来的震撼"。
对于作为知识企业的文化研究来说,这向来是千真万确的。它吸引了众多的热能,因为它常常失口说出知识的实情:科学话语和政策话语往往忽视,甚至刻意保守一项"秘密"(Birchall,2006)。这个处于知识的核心地带的"秘密"便是:全部知识都面临着合法性的危机,因为知识的合法性是无法预先确定的。作者的权威性(专业证人),方法的适当性(科学),甚至观察的显然性(常识),所有这些都被文化研究以其"后现代"模式视作语言(而非现实)的辐射。它们是"建构物",是借口托辞,是权力诡计,是面壁虚构。文化研究不断引来科学家、愤怒的经验主义者的嘲弄(Sokal,2000),他们认为,文化研究"在教育上是腐化堕落的,在专业上是丢人现眼的"(Windschuttle,2000)。文化研究还不断引来下列人士的讥讽,他们只想相信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真实(记者)。
但等热情消退之后,我们可以看到,这只是开业医生所谓的牵涉性痛。病因不在于文化研究,而在现代知识本身。在"知识经济"、"信息社会"和"媒介文化"中,知识现在成了经济增长、公共政策、商务活动以及有知识的市民(更不必提那些老道的消费者了)的发动机。因为知识对于全部生产(包括经济生产、政治生产和文化生产)都极其重要,显然我们必须信任知识。同样"显然"的是,知识是不值得信任的。连续的合法性危机动摇了世界,"大科学"(big science)是否可靠(前苏联的切尔诺贝利的核反应堆事故、印度的博帕尔毒气事件、转基因食品、生物科学),是否实话实说(气候变化)?一个国家是否拥有大规模杀伤武器(伊拉克、伊朗)?政客(Independent,2006)、记者(Danwei,2007)和作者(Age,2004)是否进行了无中生有的捏造?从这些问题到对文化研究进行的小小的局部性羞辱--最著名的就是索克尔〔9〕的愚弄(Sokal,2000),都是如此。
文化研究喜欢对现实主义"文本"进行"解构"性的解读,它不仅活跃于文学虚构的安全护栏之内,而且还更加冒险地现身于现实中毫无掩蔽的海角,即现身于科学和政治之中。真理已经分崩离析,难怪那些在真理中豪赌的人会恼羞成怒。要么它无望地妥协于奠定全部知识根基的非确定性,要么它无望地被多元化,成了经验的财产,而不是事物的财富。例如,有些笃信宗教的人士既认可科学真理,又认可宗教真理,尽管科学真理和宗教真理无法用同一标准来衡量。
由此观之,滑入主观主义,是难以抗拒的。在主观主义那里,只要你喜欢的,就是真理,如同电视喜剧演员斯蒂芬·科尔伯特的著名概念"真理性"(truthiness)所表明的那样(scientificblogging,2008)。尽管有人抗议,但真理只能是偶然的、中介性的和充满争议的。批评者倾向于责备信使,指责文化研究信奉它在文本中揭示的观点。他们有时坐立不安,因为文化研究通常操刀于可敬的知识的边缘,操刀于大众接受教育的学院而不是享有声望的科学部门,或者操刀于诸如媒介、性别或文学研究之类的"微不足道"的题目,而不是医学院。简言之,文化研究被视为令人讨厌的家伙,只会把后现代理论家兜售给二流大学里天真无邪的大学生。
不过,正是处于边缘地带的破坏征兆,使得观察者理查德·李(Richard ELee)宣布,文化研究是更大规模的知识合法性危机的一部分。在那里,文化研究对于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发挥的作用,与复杂性研究(complexity studies)对"严格意义"上的科学发挥的作用完全一致(Lee,2004)。理查德·李认为,文化研究与复杂性研究合在一起,标志着"不再强调均衡与确定"。在它们那里,因果性被加界定为"服从实验重复(experimental replication)和假设检验(hypothesis testing)的先决条件以及后发事件的持久联合"(Lee,2004)。换言之,文化研究和复杂性研究分别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中,各自发挥着现代主义知识范式的"创造性破坏"(creative destruction)的作用。"创造性破坏"是熊彼特的著名短语。
熊彼特(Joseph Alois Schumpeter,1883-1950),美国经济学家、社会学家。1948年当选为美国经济学协会主席。主要著作有:《经济发展理论》、《经济周期:资本主义过程的理论、历史和统计分析》、《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主义》等。
此举正在激发对全部知识领域的重新排序,在那里,实证主义的价值中立的科学,承载价值(valueladen)但又在经济上中立的文化,均告土崩瓦解。科学和文化全被抛离了牛顿式均衡,并被重新置于无可逆转的历史变革的"时间之箭",现在它们既需要注意历史的偶然性,还需要关注个人定位。理查德·李写道:
在20世纪60年代后期的那段时间,"新科学"强调复杂性、不可逆转性和自我实现,实际上已经放弃了知识中的真理保证人的角色,并把时间之箭重新引入自然科学。与人类世界一样,自然世界现在已经拨乱反正:它是创造性的,未来是开放的未来(当然不是可预言的牛顿式的未来),只有创造性的选择和处于不稳定的转变时刻的偶然环境,才能决定它。它具有这样的效果,即把知识生产从下列难题中解放出来--寻求不可能的宇宙时,一一剥离支离破碎的细节。在一个被视为具有全然创造性的世界上,价值和知识,Wert(意义与价值)和Wissen(有关现实的体系知识),是必然融为一体的。(Lee,1997)
早期文化研究导致的这些广泛深远的结果,并没有直接摆到观察者面前(尽管某些卷入其中的人可能激发了他们的热望),但是从这些琐碎而简单的开始,在试图理解文化追求(cultural pursuit)是如何战胜了社会-经济的基础的同时,具有体系性意味的某物(something of systemwide significance)还在一直繁殖,它跨越了学科、机构和问题框架(problematics)。
牛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