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的样子各不相同，有的是脑壳掀掉了一小块，有的是掀掉了一大半，有的是子弹从后面钻进去把前额掀掉的，还有的只是钻了个眼。这现象好理解。枪毙人毕竟不像流水线生产那么井井有条，子弹打进每个人的脑袋的角度和位置不可能完全一致；再加上每个人脑壳的结实程度也不一样，被子弹打出来的窟窿当然也不可能像工厂里生产出来的产品那样规矩了。

    俗话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到了刑场上也一样。

    该毙的都毙了，该判的也都判了，班长们的任务就基本上是安全完成了。他们全神贯注地拿捏了半天架子，到这会儿也该放松放松了，于是身后的班长们就说起了闲话。觉得班长们不太注意我们了，骨头架子的胆量便大了些，撇起嘴唇得意地笑了笑，小声对我说“我前两天说的没错吧，该让龟儿的脑袋开花了。”看班长没反应，又小声学起了白净子的唱腔：“……那个当兵的，真是好东西，把他送往那土门去呀我说我的大娘……哎哟！”小调还没唱完他就痛得大叫一声，因为他腰眼上挨了班长重重的一枪托。

    “没枪毙你就美了？‘粪坑边上摔跟斗——离死（屎）不远了’，你还唱戏呢！”班长大声训斥骨头架子，一边举起枪做还要砸他的腰眼的姿势。

    “哎哟，不敢了班长我再也不敢了，哎哟，哎哟……”因为双臂是被绑着的，骨头架子赶忙高耸双肩紧缩身子，把头夹在两肩之间摆了个可怜的架式。把班长逗得“扑哧”一笑，不打了。

    从我们的汽车开过的那条土路往沙丘那边数，第二个就是穿大红运动衣的张建华。他脸朝下趴着，就像猪把嘴脸都拱进稀泥里觅食一样。没打准的第一枪只把张建华的腮帮子撕了个口子，补射的第二枪才把他的后脑勺掀开了一个像小孩子拳头那么大的窟窿。

    天上猛一亮，紧接着“咔嚓”一声震耳的巨响，花生仁大小的雨点砸了下来。“雨要是下到张建华的脑壳里，他疼不疼？”天知道我的脑瓜子里怎么会出现这种怪想法？就像雨水已经下进我的脑壳里，已经把我的脑浆子搅乱了一样。

    这个老天爷也真是会瞎凑热闹，电影里都是好人被坏人残害的时候才会乌云翻腾电闪雷鸣，就是要造成一种连老天爷也想为好人打抱不平的气氛。而现在是无产阶级在消灭阶级敌人的时候，应当是万里无云阳光灿烂，让阶级敌人曝尸在光天化日之下才符合情节发展的要求嘛，怎么不分敌我也要搞个狂风暴雨呢？幸亏老天爷不归公安机关军管会管，不然的话，十有八九是要给它扣上一顶“反革命同情阶级敌人犯”的帽子。

    真像那位班长说的“偏方治大病”那样，张建华的脑浆子肯定治好了他的病。他的脑浆子一旦离开了他的脑壳，他就再也不会抽风，就再也不能“危害社会危害人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