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一种东西在无限膨胀。不是肚皮,是肚皮里的信心。
周宣王决定再次出征,扩大疆域。三十八年,周宣王率领晋穆侯等直伐西北方的条戎、奔戎。
结局很惨不忍睹。没捞到好,却折了本。
周宣王不服气,于是在第二年重整旗鼓改变方向对姜戎发动攻袭。双方战于千亩,史称“千亩之战”。
这一战几乎让精锐的六师损失殆尽,中央军自此一蹶不振。
周宣王恨得几乎连牙齿都咬碎了。当年的淮夷、徐夷之战尚在闪光,近日的犬戎之战亦大获全胜,为何偏偏在一个小小的姜戎手里阴沟翻船?
人一旦钻入牛角尖后,后果是极其可怕的。如不幸是领导,那更是毁灭性的。
周宣王决定积蓄力量,以图翻牌。可问题是,军队皆已折没,必须加紧补充兵源。
自从强立鲁懿公并诛杀伯御后,周宣王在诸侯中的操控力就开始下降。而鄙弃劳动的形象曝光后,百姓也怏怏不愿为其卖命。所以,征兵开始变得艰难起来。
周宣王这时却又很着急,他恨不得连夜把姜戎的老巢就给掀掉,一刻等不得一刻。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不是速食时代的口号。
困难终于阻止不了周宣王,掌控国家利器几十年,这点小坎坷若迈不过去,在逻辑上是讲不通的。
料民太原。美妙的政策华丽地出台。
太原是最靠近姜戎的边邑,料民是指挨家检查户口、登记人数及所有的家庭财产,以便战时抽调人力与筹备军需。
这招之毒辣可想而知。
就地取材。取完后,则太原即夷为平地。但这并不在周宣王的考虑范畴内。他只要胜利的结果,而不忌讳于手段的粗暴。
四十年,周宣王太原料民完毕,回到西周国都丰镐,准备稍作休整后,再上火线冲杀。
这个时候出事了。周宣王可以没心没肺,但手下总还是有两个股肱之臣的。
第一个是仲山父。
他泪流满面地对周宣王道:陛下,民不可料!
周宣王道:为何?
仲山父道:有三弊。一,如此料民,则各诸侯必知王室空虚,从而助长异心。二,陛下如此作践民命,又何能忍之?己之心,人之心,陛下难道就无一点同情和怜悯吗?而从此之后,天下百姓又将如何看待陛下?恐怕再难找到归顺和忠诚,只有恐惧和仇恨了。三,千亩之败源于我们讨伐,此事宜化干戈为玉帛,握手言和,至少需稍待冷却,陛下如此急于报复,姜戎必大惊,倾全国之力抗拒,如此无论胜败,对大周王朝岂不都是雪上加霜?
周宣王略一沉吟,道:爱卿所说亦有道理,但民已料完,朕意已决,于此事希望不再复议,朕自有区处。
仲山父只好告退。周宣王入内宫休息。
这一夜,周宣王翻来覆去睡不好,一会儿想着千亩之战的奇耻大辱,梦中都怒发冲冠,一会儿又想着仲山父的耿耿忠言,自己是否已矫枉过正?
在一片连枪带刺的迷迷糊糊中,他被人喊醒了:早朝时辰已到。
洗漱完毕,周宣王强撑着坐在了龙位上,听大臣们的例行工作汇报。
第一个走出来的竟然是他,一位即将被索命鬼套走的同志:杜伯。
杜伯一走出,立刻让人感觉到一股凛然正气在四周回荡。
他的奏章更是正气凛然。
杜伯禀道:启奏陛下,太原料民虽已完结,但姜戎万万不可再伐。
周宣王脑子嗡的一声,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冷哼一声道:爱卿此言何意?
杜伯道:再伐必败!
周宣王眼一瞪,但终哼了下道:请爱卿详细言之。
杜伯道:太原之民未曾尝陛下仁义而先遭兵戈荼毒,其又怎会为陛下用心用力?纵能侥幸得胜,民心却已尽失,又何来成功?
周宣王忍了忍道:以爱卿之意该当如何?
杜伯道:陛下立散太原民众,令其各归本业,并下旨安抚民心,告之以和平,并遣派特使逐户慰问,予以贴补,如此民心方可重聚。
周宣王嘿嘿冷笑道:只怕民心尚未聚,朕心早已枯死。
杜伯大声道:民为天下之根本,陛下为适一己之意而置百姓生死于不顾,现悬崖勒马,善莫大焉,又何来枯死之说?
周宣王“嚯”的一声站起来咆哮道:天下到底是朕的还是你的?天下事到底是朕做主还是你做主?
杜伯昂头响亮地答道:天下为天下人所有,天下人莫不可一抒己言,陛下又为何自取暴虐之态?
周宣王连连点头道:好,好,你既说朕是暴虐之君,朕就暴虐一次,先拿你这个不忠不敬、破坏朝纲礼仪的乱臣贼子开刀。
说完,周宣王大喝一声道:甲士何在?将此逆臣即刻押出朝门斩首。速速来报。
殿外执戈甲士轰喝一声,立刻进殿将杜伯架起,向宫门外拖去。
事发突然,每个人都蒙了。
整个大殿一片冷静。阴森森的冷静,连呼个大气声都没有。
杜伯眼看要被拖出,这时文班内忽走出一员大臣,连连叩首道:陛下息怒,微臣有话要奏。
周宣王抬眼一瞧,原来是杜伯的朋友下大夫左儒。
周宣王嘿嘿一笑道:左大夫有何话要奏?是为杜伯求情吗?
左儒不答反问道:陛下认为杜伯所说有理吗?
周宣王气愤道:简直是一派胡言。
左儒道:陛下既已辨出是一派胡言,又何必定要将其斩首?宽赦他,岂不更符合陛下一贯的仁义胸怀?
周宣王道:若如此,以后臣子谁还忠心待朕?岂不都可任意地满口胡言而无所顾忌?
左儒道:陛下若担忧如此,何不暂将杜伯收押,以令其自省,稍后谢罪于天下,岂不更胜于血光之鉴?
周宣王想了想,没有说话。
杜伯恰被甲士拖在门口停下,听左儒如此为其求情,忙疾呼道:左大夫慎勿多言,暴君若不悔改,我杜伯愿以这颗头颅勒证其过,令后来者永不忘记。
周宣王忽神经质般哈哈大笑道:杜大夫既有此雄心壮志,朕又岂可埋没?
说完,向甲士手一挥,迅速将杜伯推出。
左儒立刻匍匐叩头道:陛下之胸怀浩瀚如江海,又何须计较杜伯失心疯言?只要假以时日,臣必令其谨识己过,向陛下袒身谢罪。
周宣王嘿嘿冷笑道:左爱卿又何须计较于杜伯同朝举荐之情而忘国家社稷于一旁呢?
左儒立刻冷汗如雨,忙道:臣一心为国,日月可鉴,请陛下明察。
周宣王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甲士进门回报,将杜伯首级献上。周宣王扫了一眼,点了下头。
当晚,左儒伏剑自杀。因为,他可以容忍营救杜伯失利,但却决不能容忍周宣王对他的讥讽。
有些人把名誉看得比生命还重。
左儒就是,杜伯当然也是。
不过他比较死脑筋些,因为一句话不但断送了自己,把至忠至诚的好友的命也给顺带捎上了。
可不叹哉?伟大的友谊,不值的生死。
但他俩的死却也并非轻如鸿毛。周宣王在听到左儒的死讯后,心中忽然咯噔一下。
他没想到此人性子如此刚烈、如此无所畏惧。
浊者自浊,清者自清。在清浊之间,周宣王陷入了深深的苦恼。正如杜伯所说,太原料民既已错误,难道他还要一错再错吗?难道他真的不在乎世人的非议能够潇洒坦然地戴着暴君的帽子留存于后世史册中吗?
答案是,他不能。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往往用来形容坏人。
事实上,用来形容好人也恰如其分。周宣王决定即刻刹车,亡羊补牢。
他当然不会当众宣布自己的错误,但他可以悄悄地弥补,方法就是他从此后在朝堂上再也不提征伐姜戎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