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觑个空,就偷偷地瞄一眼大人,而当大人真的看他,他吓得马上装出一本正经。
周宣王即如此。他威武地坐在朝堂之上,可心里却是七上八下。
终其一生,他没有滥杀过朝臣。
但此次除外,因为他杀了杜伯。
所以,这一次举起的屠刀在他心中留下了很重的阴影:凌厉的寒锋,一直在断断续续地滴血。
有些人心思敏感得像一面镜子,即使只落下一粒微尘,也能明亮地映照在心中,久久不能拭去。
周宣王很自责,自责带来疲惫,疲惫带来精神恍惚。在恍惚中,他入睡;在入睡中,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一个美丽的少女向他走来。
美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而一旦睁开眼,就再也不忍闭上。
可是这个少女并没有走近他,只是停在远处袅袅娜娜。
接着,这个少女笑了;然后,这个少女哭了。
周宣王迷惑不解,他很想走过去安慰她。可是,他走不动。因为,在这个梦中,他丧失了行动的自由。
这个少女却可以健步如飞。
她跑啊跑,竟然一口气跑进了周朝的祖庙中。周宣王大吃一惊,浑身都急出了汗:那里可是一个圣地!
更是一个禁地。
从没有外人被允许进入,尤其是女人。
少女只是安静地站在供桌边,并没有撒野、亵渎。
周宣王暗暗松了口气。
可当他气还没松完,他的心脏就差点被震碎了。
这个少女竟然把祖宗的牌位一搂而尽,然后放进麻袋里,往肩上一扛,朝着东方逶迤而去。
地下,连一个脚印都没留,即使留了也看不见,因为早被周宣王哗哗的泪水给冲没了。
一颗灯苗,在跳呀跳,镂满龙纹的青铜盘在闪着幽碧的光,琉璃覆盖的屏风泛出诡异的、淡淡的萤蓝。
方方的靠枕,很软,很大,很暖和,也很漂亮,可周宣王却觉得他的头异常沉重。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实在嚼不透这个梦的含义,可凭直觉,他知道这个梦不会预示吉祥。
第二天,他遍问朝臣。答案不约而同:微臣不知。
当然,还有他们惶恐的表情。
周宣王淡淡一笑:诸爱卿何必惊慌,夜来荒诞一梦,纵然无解又有何妨?此等无稽之事,无须深究。
可周宣王心里的苦没人能体会。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关键是他并没有任何的所思,这个梦便突然发生,着实令人吃惊不已。
又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越想知道,越不知道。然后无奈,准备忘记,可越想忘记,却又越难忘记。
有时知道真相是一种撕裂的痛,而不知道真相又是煎熬的苦。
人生逃不过的总是负重前行,无边无际的黑暗,单薄之躯如何穿越?像行走在没有任何光芒照进的隧道中,潮湿,阴暗,坎坷不平,却又不知道尽头还有多久才能到来。
唯一的信念就是,光明终会降临。
周宣王决定让自己的光明早点降临。他要调整自己的状态,卸去悲伤和沉痛,猜疑和愧疚,走向轻松和快乐、健康与阳光。
他要与天地万物亲密接触。所以,四十六年(前789年),周宣王出猎。
东郊,对于飞禽走兽来说,是一片自由的天堂。有茂密的树林,有辽阔的草地,还有静如流水的生活。
忽然间,一支箭射了过来,野鸡扑腾着摔下。
它刚刚准备起飞。
野猪立刻察觉出凶险,扭动肥胖的身躯向密林里钻。
一个卡套在那里已等待它很久。
鱼战栗了,它迅速潜水,却被一个网兜温柔地捞起。
前奏已完,周宣王手一挥,清洗开始。
矢如密雨,密不透风;士兵们纵横突击,刀砍斧剁,放眼处,禽兽遭殃,一片血肉纷飞。
青青的草上,踏满了蹄印;高高的树上,飘满了羽毛。
这一役,堪比当年周穆王在黑海、里海间斩草除根的旷原之战。
周宣王的忧郁伤心一扫而空!在辽阔的野外,惬意地看一场血肉飞溅的屠杀,不失为一种刺激性休闲,让每一个毛孔都充分地兴奋与舒展。
春风得意马蹄疾,周宣王正坐在摇摇晃晃的回程辇车中。
他伸出肥嘟嘟的手,扶住绣杆,望着白花花的太阳,准备打一个舒服的喷嚏,可他终没打出来。
对面驶来了一辆兵车。对,只有一辆。
这本身已很奇怪,因为古代兵车都是联排而行,十几辆一字排开,一排后紧跟着又是一排。如此排排相扣,组成方阵,对阵时如泰山压顶一般向敌人阵地摧枯拉朽推移而去。
铁甲洪流,势不可挡。
但一辆兵车,有如一只孤雁,令人闻到了落单的哀号。
周宣王的心突然纠在了一起,撞邪总不是一件愉快的事。这俩兵车竟然是纯白的,白色的马,白色的轮,白色的辐条,白色的舆。外加两个白衣飘飘的人:杜伯,左儒。
一个驾马,一个站立,两个人都翻着白眼珠冷漠地看着周宣王。
在十丈开外,兵车突然停下,杜伯从背后拿出了一张朱红色的硬弓,柘木所制,缠以牛筋和蚕丝,接着抽出了一支朱红的箭,箭头还闪着冷峻的光。
白茫茫中闪出一点红,犹如吊死鬼突然伸出了舌头。
杜伯懒洋洋地搭好箭,扯满弓,瞄准后手一松,“嗖”的一声,应声而至周宣王的心窝。
周宣王很想躲,可终于没躲,因为他的第一反应是被吓晕。
当他醒来的时候,之前看见的太阳早已下山,只有一个太阳般的白碗,碗里面还残留着一些姜汤,那是还没有从他咬紧的牙关中灌下去的。
周宣王叹息了一声,他知道,明天就要来临了。可惜明天他已不能见人,因为,他已被迫长眠于九泉之下。
这一生,起起落落,有对有错,有过风光,也有过走光,国家曾富强过,但终究回落为平常。他从一个圣人终跌为凡人,想来颇多遗憾,但或许这样才更亲切和真实。
周宣王叹了口气,命人把他的儿子宫湦喊来。周宣王看着他,心里忽然有了些安定。
宫湦并不聪明,也不自作聪明。不故意行善,也不刻意作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掉人堆里就找不出来。有时候这反而是一种优势,守江山需要的就是这样一种平淡,起码知道得过且过。
选好了接班人,想来已无遗憾,周宣王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在等死,死神亦如约而至。
可在灵魂熄灭得一刹那,周宣王突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预言,这个预言关乎着大周王朝的兴衰。
周宣王想努力地和宫湦再交代一句遗言,他在挣扎,可正因为挣扎而耗去了他仅存的一点生命。
死了,冷了,硬了。
崩。
宫湦继位,是为周幽王。
周幽王这三个字实在是后代强加给他的外号,他本人也许并不喜欢这个名字。
古时帝王驾崩后,会由后代根据其德行追称谥号。直到秦始皇时才废除此一制度,他认为,由子孙给自己打分实在是荒谬,甚至是大不敬,故而创立“皇帝”号,以自己为始,后面的就接着二三四五六排。可惜,秦朝短命,流星一闪,到汉朝后又恢复了这个制度。
历史,就是这样螺旋上升,或者打圈徘徊。
周幽王的悲剧在于,他并没重视他父亲临死时念念不忘的那个可怕的预言。
檿弧箕箙,几亡周国。八个字,五个常见,三个生僻,组合起来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