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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次口述 (2)

大国学:季羡林口述史 作者:蔡德贵


第十一次口述 (2)

  注释:

  ①详细情况是,季羡林说:我在清华上的是西洋文学系,可毕业证上变成了外国语言文学系,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改的名称。当时西洋文学系?声誉很高,因为教授都是用外语讲课。在一般大学生的心目中,当然是学习外语的极佳场所了。其实,这种说法有点笑话的味道,为什么?这是些什么样的教授啊,什么人啊。有一些就是当年留美预备学校的教师,胡适就是那个学校出来的,是庚子赔款建设起来的学校。当年有些年轻教师,他们在本国,不过是些小学、中学里教英文的老师,教中国人英语,也是说英文,他们不会说中文的。他们的水平呢?也就是英国、蒙古小学和中学老师的英文水平。当留美预备学校完成任务,升格为清华大学时,他们也就水涨船高,也就成为大学教授了。真可谓是浪得大名,是?应该得的大名。至于水平,教中小学英文,还可以,教大学,就不行了。学问则更是谈不上了。所以我们入清华大学时候,那个西洋文学系,我们都认为是第一,教授其实就是这么一批人,学问研究根本做不到。实际上,当时的一些老师,不怎么样的居多。

  当时开的课很多,应有尽有。从古希腊、罗马的荷马史诗、悲剧、喜剧、维吉尔等,中间经过中世纪文学、文艺复兴文学的但丁等,一直到18、19世纪的塞万提斯、歌德等,直至近代和当代文学,无不包罗在内。莎士比亚专门开课,英国浪漫诗人、当代长篇小说包括所谓意识流小说、欧洲文学史、欧洲文?思想史、中西诗之比较、文艺心理学、文学概论等,都有专门课程。但是平心而论,讲课好的老师不多。

  那个时候的系主任,是王文显教授。王文显,字立山,生于英国,伦敦大学文学学士。曾经短期担任过清华学堂时期的代理校长。他的英文是很好的,能直接用英文写剧本,学生们没有怎么听他说过中国话。他是莎士比亚专家,写过有关莎翁研究的讲义,只是没有出版。他隔一年开一次莎翁的课。在教莎士比亚戏剧的时候,每节课不管是念到哪一句,不管是结束没结束都闭上课本就走人。他就是这个样子,他不大会说汉语。

  他也写过戏剧的讲义?讲义大概恐怕也用了十几二十年了,大概也没怎么改。讲戏剧照例是进了教室以后,什么招呼也不打,就念讲义,铃一响,就停下来,不管这句子断了没断,停下来就走,也不跟学生讲话。那时候也没有说是教授进来,站起来,没有这个习惯。王文显的课,每次都让季羡林作笔记,每堂课下来,季羡林的手累得又疼又酸。所以最怕上他的课。戏剧课结束的时候,王文显强调,要求非将他指定的戏本看完不行。王文显教授给学生印象最深的是充当冰球裁判时的洋相,他脚踏溜冰鞋,但是在冰上的工夫明显是不够的,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神态让学生们大笑不已。

  教授里边的外籍人士居多,不管是哪一国人,上课都讲英语。甚至教德语的老师,也是多数用英语教课。只是在大一开始的时候,教了一段德语的课。

  任课的德语老师是杨炳辰,字震文。他当时任北京大学德语系系主任,在清华是兼职教授。他的德语水平应该不错,是在德国学过多年的留学生,并且翻译过德国的名著,如席勒的《强盗》等。

  他没有教授架子,平易近人,常请学生吃饭。1932年中秋节前夕,杨炳辰约学生们到合作社南号喝咖啡,弄了一桌子月饼。吃完了,他又提议到燕京大学去玩,一行便载谈载行到了燕大。看到燕园和蔚秀园?木深邃,庭院幽琼,杨先生赞叹不止,说现在人提倡接近大自然,而中国古人早知道接近自然了。

  但他教课,却不负责任。教第一个字母a时,说a是丹田里的一口气。到教c.b.d,也都说是丹田里的一口气。学生们便窃窃私语:是不是丹田里的一口气我们不管,我们只想把音发准确。从此,“丹田里的一口气”几乎成了他的代号。

  他在生活上也很有趣。他同时在五所大学里兼课,月工资可达上千银圆。他住在北大沙滩,有一处大房子,侍侯他的人一大群。太太年轻貌美,天天晚上要去看戏。

  杨老师推崇佛教的“四大皆空”。这种人生哲学用在教学上,是表现出游戏人生的态度。甚至考试打分,杨老师也不负责任。学生交上卷子,他连看也不看,立刻把分数写上。当时清华的计分方法采取等级制,分为五等:超、上、中、下、劣(用英文字母E、S、N、I、F表示)。学生管E叫“金齿耙”,管S叫“银麻花”,N是“三节鞭”,I叫“当头棒”,F则是“手枪”。季羡林有一个姓陈的同学,脾气黏黏糊糊,交上卷子站着不走,杨老师以为他嫌分数低,立即把S(第二级)改为E(最高分)如此懈怠的老师居然也在北大任教授、系主任,且在五个大学兼课。跟这样的老师学德语,基础自然就脆弱了。

  但是杨炳辰对季羡林还是厚爱有加的。在季羡林的眼里,杨先生是一个十足的好人,虽然有时候的课大发议论,宇宙问题,天人问题,谈锋极健,生气勃勃,但往往也能够自圆其说。他讲《浮士德》讲得非常精彩。拜访他的时候,他也谈到各种学术上的问题,他劝学生们要多读书,还替学生们介绍书,学生们觉得他热诚可感。谈的晚了,就在他家吃饭。

  一次杨先生请客吃饭的时候,季羡林发现巴金也在座,他感到是个意外收获。他平常读巴金的《死亡》,就对他很留心了,觉得他是个很有希望的作家。

  有一次,季羡林和李长之拜访杨先生,他给他们讲了许多话,有很多独到的见解。季羡林觉得他毕竟不凡。而且他鼓励季羡林,叫他不要放弃英文、德文,将来可以靠它们留洋。所以季羡林还是很感激杨先生。

  还有的老师,自己觉得威风得炙手可热,专门给学生打不及格。每到考试,他先定下一个不及格的指标,不管学生多么用功,也不管学生的实际成绩怎样,定下的不及格的指标却一定要完成。这位老师很快就名扬全校,成了“名教授”。

  清华大学当时有规定,教授任职五年,可以有一年带薪休假。这时候,艾克去英国休假,接替他教三年级德语的是德国人石坦安先生,全名是狄特尔·冯·石坦安。他是德国柏林大学哲学博士,在清华讲授拉丁文。他讲课比较认真,要求也严格,学生还学了点东西。季羡林得到过他的指导。

  到四年级,是德国人艾克教季羡林他们。古斯塔夫·艾克,字锷风,德国爱尔冷根大学哲学博士。在来清华以前,在厦门大学工作过一段时间,其时鲁迅也在那里,鲁迅写的文章中,还提到过他。他是季羡林的业师,是毕业论文的指导教师。

  这又是一位马虎先生,对教书是心不在焉。他讲德语只用英语讲授。有一次学生们要求他用德语讲授,他便哇啦哇啦讲一通德语,速度快得如悬河泻水,使学生们谁也反应不过来,还问学生:你们听懂了什么吗?结果这位老师胜利了,还是用英语教德语。学生们自然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但艾克不是没有水平。他对艺术很有兴趣,在德国主修艺术史,拿到了博士学位。他用德文写过一部叫《中国的宝塔》的学术专著,在国外颇得好评。还有另一部专著是明代家具研究的,书中附了很多有价值的图表。

  他在清华任教,但是住在当时辅仁大学旁边的一座王府,就住在银安殿里。他的工资非常高,又孤身一人,家里雇了几个听差,还有厨师。侍侯他的人不少,都住在殿前面的一个大院子里。他对中国名画极感兴趣,收藏了不少名贵字画。坐拥着书城,享受着王者之乐。尤其是他喜欢德国古典诗歌,对季羡林产生了影响。季羡林的学士学位论文《现代才被发现了的天才——德意志诗人薛德林》就是在他的指导下写出来的。

  1933年暑假,季羡林回济南过。艾克到济南来旅游,住在瀛洲旅馆。季羡林请他到唐楼吃饭,陪他去图书馆,逛了大明湖。艾克对张公祠的戏台大加赞赏,说自己要到灵岩寺去工作。第二天,季羡林买了四盒罗汉饼去瀛洲旅馆送给他,结果他已经走了。

  毕业前夕,艾克请季羡林吃饭,饭后送给他一张阿波罗神的相片,季羡林非常高兴。后来艾克成了家,娶了一位中国的女画家,岁数比他小一半,年轻貌美。1946年季羡林回国,看他们的时候,他们请他吃烤肉。

  华兰德小姐大概是波兰人,但是她不是教德语,而是教法语。她年纪很大,头发全白了。由于独身,性情反常,必须叫她小姐,她专在课堂上骂人,以此为乐。一上课,她就骂人。学生越学的好,在课堂上,她问问题,学生答对了,没有辫子被她抓住,学生都会了,她就大怒。她越是挑不出毛病来,她的火就越大,学生挨骂就越厉害。结果学法语的学生让她骂走了一半,越来越少,只有我和华罗庚少数几个不怕骂的留下来了。有一次上课竟然只有季羡林一个学生。他对着她的骂声,始终如一,一直坚持到底。后来她自己也感到没有法子上了,就改变一点,原因是一个学生没有,她就会丢饭碗的。学生们有时候予以反抗,治了她一次,她反而屈服了,从此天下太平。她还请这些学生到她家去吃饭,终于化干戈为玉帛了。她使用的课本是美国人学法语的一种,精装的,一大厚册。翻来覆去,就是讲那么一点点。我学来学去,也就学了前边那么一点。

  跟着她学法文,整整一年,也没有前进多少。浪费了不少时间。到德国的时候,季羡林做毕业论文,必须参考的一本书,是一个法国人编撰的,就是《大事》(Mah āvastu),他在上课和教课之余,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时间,啃那厚厚的三大册《大事》。跟华兰德学的那点东西,根本不能用,他只能硬着头皮把这本书给啃下来了。

  不仅对学生这样,对同伴,她有更狠的。她当时住在清华园周围,清朝军机处旧址的一个大院子里,和燕京大学的一个波兰籍单身女教授,合租一套房子。她们两人轮流当家,每个人管一个月。管家的要做饭,这个管家的人要挨骂,对方每顿饭几乎都要破口大骂。轮到另外一个人当家了,反过来也是做饭和管家的人被大骂。而且是非挨骂不可。做饭的人只能忍气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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