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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次口述 (3)

大国学:季羡林口述史 作者:蔡德贵


 第十一次口述 (3)

  在那个环境之下,学术研究谈不到,教授也不知道什么叫学术研究,他们自己也没有干过。

  季羡林这个时候还旁听过俄语课。教员是一个白俄,中文?字叫陈作福,个子极高,一个中国人站在他身后,从前面看什么都看不见。他既不会英文,也不会汉文。只好被迫用现在很时髦的“直接教学法”,但是他的教学又不得法,学生听不懂,所以结果并不理想,季羡林只听到讲“请您说!”,其余则不甚了了。有一次,季羡林去旁听他的课,他把32个字母念了两遍,就写出字来,让学生念。他的字写的倍儿不清楚,弄得季羡林头昏眼花。上了几次课,只能大登其眼,却没有收获。大概只学了一些生词和若干句话,旁听的兴趣也越来越低最后终于放弃不听了,第一次学习俄语的过程就此结束了。

  毕莲是一位美国?教授,是美国斯坦福大学的英语硕士,教英语文字学。在大二第一学期的时候,她拿了一本丹麦语言学家论普通语言学的教材当教本,结果,把本来不是很难懂的,格林定律越讲越糊涂。原来她对古典语言是一窍不通。第二学期,换了课本,她第一堂课讲乔叟的杰作《坎特伯雷故事集》,大出风头,高声背诵了书中的第一段,让学生们大惊失色。课接着上下去,她就只会胡诌八扯,学生才发现她的本领也就会背诵这一段。她不懂中古的英文文法,学生们只得读翻译成近代英语的乔叟的著作。

  教欧洲文学史的翟孟生(Jameson)也是美国人,他用自己著的一部五六百页的巨著当教材。一开始挺能吓唬人,但学生们很快就发现,这部教材除了厚以外,没有任何别的长处。里面涉及到许多世界名著,有一个内容提要,但是却不可靠。原来是他对原著根本就不熟悉,连译本都没有读几本,只是抄了别人书中的一些内容,抄得又极不细心,错误百出。他连抄的耐性都没有,除了中国,不会有人给他出这部书。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成了当时清华的名教授,简直可笑之至。

  温德是教大三法语的美国教授,也教过欧洲文艺复兴文学。他的英文讲得非常好,当时觉得像吴宓这样高水平的中国教授,再读十年书,也讲不到这个水平。他看了不少书,但没有人知道他是否有学术文章发表。他作为美国人,喜欢的是伊斯兰教。他觉得伊斯兰教的天堂符合他的口味。遗憾的是,伊斯兰教戒酒,而他却总是喝得醉眼朦胧,戴着装反了镜片的眼镜,在清华校园里,也算是一景了。后来,他在北大工作,就住在季羡林的附近,我每天去上班的时候,到外文楼是必经之地。他住在一个小平房里,季羡林与他也没有什么来往。抗美援朝的时候,他把自己的美国护照给撕了,不要美国国籍了。但他那时候,也没有加入中国国籍。美国使馆也不联系,他反对美国的侵略行为。他终身未娶,死在中国,死的时候已经100岁了。在中国起码待了70年。

  还有一位吴可读教授,是英国人,教授大三的中世纪文学。他上课不拿课本,顺口讲,学生则顺手记录。他还讲授现代小说,选了《尤里西斯》和《追忆逝水年华》、《还乡》以及吴尔芙和劳伦斯的各一部小说作教材,至于懂不懂,则只有天知道了。季羡林当时的感觉是迷迷糊糊,不知所云。他还经常缺课,学生等半天,也不到教室。他好歹敷衍了一学期,让学生们很失望。而一旦学生到的少了,他就拿考试来吓唬学生。有一次的考试居然考法国作家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我和同学们只得拼命看,看得头晕眼痛。终?看完了,就大骂这位老外老师。

  这些外国教授,除了个别的,大多是草包。他们都在本国大学毕业,但肯定在本国大学当不了教授,有的可以做大学助教,有的可以做中学老师,有的只配当商店店员或者小公务员之类,找不到太好的工作,但到中国来却成为名教授。更为可笑的是,他们在中国并不老老实实当教授,而是来猎奇,看看这个神秘的国度。受好奇心驱使,有的人学了一脸假笑,挤鼻子弄眼,打恭作揖,能说上三句半中国话,便成为中国通,回国去了。不久居然还写出几本大论中国的书,名也有了,财也有了,皆大欢喜。殊不知,这些人花钱雇中?人给他们翻译中国古籍,但是书出版的时候,译者的名字不见了,只剩下他自己的名字。个别杰出者,还靠这本著作在本国大学当了汉学教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在清华,这些非正常途径出身的洋教授,讲课都有点野狐谈禅的味道。所以在规定的所有必修课中,洋教授教的没有一门课让学生们满意。季羡林自己觉得四年下来,收效甚微。尤为可笑的是学了四年的德语,只能看书,却不能听和说,根本张不开口。

  那个时候对老师的教学态度,学校没有一个统一的要求。好像当时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概念。教师也不准备教学大纲和教案。教授在课堂上,可以信?开河。谈天气,可以;骂人,可以;讲掌故,可以;扯闲话,可以。老师愿意怎么讲,就怎么讲,愿意讲什么,就讲什么。天上地下,唯老师独尊,谁也管不着老师。有的老师竟然能够在课堂上睡过去,有的上一年课,不和学生说一句话。有的教授同时在八个大学兼课,必须制定出一个轮流请假表,才能解决上课的冲突。勤勤恳恳的老师不能说没有,但是是少数。老师这样对待学生,学生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所以师生之间不是互相利用,就是互相敌对。没有想到师生关系竟然变成这样子的关系:老师为了混饭吃,学生为了拿文凭。

  杨炳辰当时是?大德语系的系主任,据说在十几个大学兼课,每个月能够拿到1000多块现大洋。他住的地方,就在辅仁大学的旁边,就是现在的北京师范大学附近,一个叫马圈的胡同。他租了一套房子,是原来的一个亲王府。杨炳辰的思想极为复杂,中心是“四大皆空”。教书比较随便,每个学生他都可以毫不吝啬地给高分。他根本没有时间备课,胡乱讲一通。一次考试,考完了,学生赖着不走,他看学生不走,就问,嫌分数少啊,给你增加10分。有一天,他给季羡林和李长之一本德文讲文艺理论的书,书名中有一个德文字“文艺科学”。他们觉得很新奇,玄机无穷。李长之写了?章,称杨炳辰为“我们的导师”。李长之称他自己的文学批评理论为“感情的批评主义”。季羡林对理论一向不感兴趣,觉得直到今天对他的理论还是一点都不明白。

  外文系的学生一共三个专业,英语、德语、法语三个语系。三门外语里,选一门主修。季羡林选的是德文。后来之所以能够到德国去,就是因为季羡林学的是德语。冯友兰当时是文学院院长,他和德国留学生交换处签订合同,选人的时候,季羡林和乔冠华被选中。季羡林是因为学了德文,乔冠华是因为抱着黑格尔全集,看懂看不懂,不知道。同他那时候不是同学,也不交谈,反正他的黑格尔全?起了作用。

  李长之提到“羡林兄当时正在写《现代才被发现了的天才——德意志诗人薛德林》”,说明他们在校期间也有共同的兴趣,都从薛德林的诗中读出了力量和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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