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贺告别潘谷,匆忙赶回家中,打开潘谷所赠墨包,竟然发现墨只有两条,剩下的全是银子。这时唐贺才明白大哥适才不让自己久留的良苦用心,他实是怕自己发现后又将这银子还回去。
唐贺长叹一声,对着潘谷家的方向拜了几拜,心中已是百感交集。
有了潘谷的这些银子,唐贺便专心抄写起佛经来,暂时不必再为生计发愁。
“墨仙”的称号果然名不虚传,那小小的两块墨,竟然如此耐用。佛经已抄写一半,那墨却只耗去少许,再写万卷只怕也难以用完,难怪世人趋之若鹜。
却说这唐贺天天抄写佛经,竟已背得滚瓜烂熟。他边写边背,边背边写,老父天天耳闻,也随着唐贺颂经,谁料想,那病居然一天天好转起来,实在令父子二人欣喜若狂。
却说那唐贺见佛经已近完成,老父的病也已好转,心情欢喜得紧,抄写也更加勤奋,未到约定的日期,他便已高高兴兴抬着一捆佛经去找那两个小和尚了。
再说那周流寺中两个小和尚眼看时限已一天天逼近,自己抄的那些经文还不够所罚之零头,心下惶恐不安,又怕唐贺不能如期完工,因此,整天就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焦急之下,很想跑出去看看唐贺的进度,怎奈那方丈又天天守在寺中,不得其门而出,故此,索性听天由命。那佛经,竟一个字也不愿再写了。
再说唐贺到了周流寺,不见那两个小和尚,便四下里寻人打听,不想寺中僧人见他各处询问那二人,便思量定是那两个小和尚又做下了什么龌龊之事,便如飞般奔去,将此事告知了方丈。
方丈听闻,立即便叫僧人把唐贺请来问询。这唐贺哪里知道两个小僧先前的龌龊,不明就里,便一五一十地将和尚求字一事原原本本告知了方丈。
话未讲完,唐贺便开始觉得后悔。只因他见那方丈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直到最后简直是勃然大怒。只听方丈一声令下,众僧人立刻把两个小和尚提来对质。
那两个小和尚起先不知何事,战战兢兢地跟着来到后殿。但当他们抬头一见唐贺,遂知事情已经败露,两腿一软,像无骨的麻绳一般,径自瘫了下去。
方丈怒道:“你二人斗胆喝酒吃肉,败坏我佛门清规戒律,本当重罚,但我念你二人是初次犯戒,且年纪又小,所以才罚你们一月闭门、抄写佛经,原是为了让你们净心自修,悔过自新。即便你们真的不能全数抄完,那又何妨?不想你二人竟错上加错,先犯饮酒戒,又犯妄语戒,谁知今后你们是否还要邪淫、偷盗、杀生啊?今日我若不严惩尔等,岂不是纵容了你们?拉下去!寺规处置!”
唐贺一见这阵势,心里暗叫一声苦,都怪自己多言,不但二十日抄经辛苦白费,还害得这两个小和尚受罚。想那寺规森严,百十戒棍下去,这两个小和尚哪里还有命在?心下自是大大不忍。
“方丈且慢!”唐贺叫道。
“不知施主有何指教?”方丈问道。
“请容小生说几句话,方丈再打不迟。”唐贺上前一步,朗声说道。
“素闻方丈为人慈悲,可是今日这百棍之令却着实让小生寒心。试想这两个小师傅年纪还小,要真是百棍打下去,他们也得去见阎王了,那方丈岂不是也犯了杀戒?方丈几十年修为,不就毁在自己手上了?出家人当戒嗔念。方丈如此动怒,可不是违背了大悲的真义?”唐贺侃侃而谈。
唐贺自天天抄写佛经之后,已深受佛法熏陶,心中早已对佛家百千妙法心生热爱,见方丈如此行事,便鼓足勇气抢白了方丈一通。
那方丈自来受人尊敬,不想今日竟被一少年书生教训,老脸登时憋得猪肝般酱紫,却又无半句话应对唐贺,只要他一开口,那岂不正应了唐贺所说“犯了嗔念”了。好在这方丈修行数十年,倒是也得了一些真义,回头一想唐贺说的不无道理,自己险些坠入业障,因此,不但不怒,反而对唐贺另眼相看。
“阿弥陀佛!施主教训的极是!老僧修了几十年,倒不如施主这般明慧!可是这二人犯了戒律,若是不罚,那我寺清规岂不成了空谈?如人人学他二人,那这寺规又有何用?”方丈轻言道。
“小生倒有一法,不知可行否?”唐贺略一沉吟,开口道。
“施主请讲!”方丈一甩袍袖,做了个承让的手势。
“佛经有云:佛度有缘人。这两位小师傅既然屡次犯戒,看来并不是我佛道中人,若是有心修佛,哪里会因小小诱惑而就此沉沦?既然如此,那就不妨让他们还俗,从尘中来,还回尘中去,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由他们自己选择好了。而方丈您尽可以公告众僧,就说此二人因犯寺规,已被逐出佛门,这也就算对大家有个交代了。两全其美,岂不妙哉?”唐贺妙语连珠,一番话说得方丈是心服口服。
“也罢也罢,施主所言极是,只是此二人六根实在不净,只怕以后会免不了频生事端啊……唉!”方丈叹道。
“方丈不必过虑,有道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他们俩自己的造化,就由他们自己来承担吧!”唐贺开解道。
方丈命人收了两小和尚的袈裟,戒牒,不由分说地将他们赶出了周流寺。那二人出寺后,命运几经变故,谁知他们不但不思自省,反而将所有情由怪罪于唐贺,以至于后来终遭恶报,这是后话。
唐贺见二人已被逐出山门,讨要那抄经余银之事也不好再提。可转头一想,老父病已好转,也是自己抄写佛经得来的善果,本来自己赚银就是要为老父治病,既然老父已好,那要钱又有何用?心念一转,便茅塞顿开,欣欣然去找大哥潘谷了。
一路上,流民如潮,各个是骨瘦如柴,破衣烂衫。
寻至城外,唐贺只见几百号饥民正将那潘谷围在当中,潘谷面前一个硕大的铁锅正冒着白乎乎的热气,里边是满满一锅黏稠的白粥,此刻他正拿个铁勺子在大铁锅里用力搅动,一脑门儿的汗珠。
见此情景,唐贺连忙大步上去,挤开人群,冲到了潘谷面前。
“好贤弟!好些日子都不见你来了。我思度可能你的佛经还没抄完,就没去打扰你。不想闹饥荒的流民来了,官府却迟迟不肯开仓放粮,非要等皇上的拨款下来才来救济灾民。可是,等那皇帝老儿的钱下来,那灾民早就饿死了!我把墨全部都卖给了那个李公子,银子全都换成了米,在这儿熬粥救民。你来了正好,帮我接一下手,我的胳膊酸得实在是抬不起来了。”潘谷喘息着说道。
“大哥你快歇着,有我呢!”唐贺抢过铁勺,把熬好的粥一碗碗分给流民。
到了傍晚,那仅有的十多袋米也已用完,可灾民还是如潮水般涌来,他们这一口锅,哪里够几千灾民分的?唐贺和潘谷不免忧心忡忡。正苦闷时,只见周流寺老方丈带着僧众赶来,抬了寺里的几口大锅,一车粮食,到了城门口就地起灶,煮起粥来。
唐贺潘谷一见大悦,方丈见到唐贺,也甚是惊喜,一边指挥僧众,一边走上来说道:“唐施主果是菩萨心肠,我佛慈悲,能有唐施主、潘施主这样的善人,真是众生的大德啊!老衲这里锅不够用,不知能否借二位的一用?”
二人求之不得,连忙生火,拿了粮食一起和众僧煮粥分粥,救济灾民。
连着三天,寺里的粮食已快吃完,而皇帝的拨款却还迟迟未到。灾民里三层外三层聚在城门外跪拜磕头,乞求县令打开粮仓分发粮食。谁知县令不但不为所动,竟还派兵守住粮仓,坚决不肯放粮。
老方丈终日愁眉不展,只因寺中已经无粮,如此下去,恐怕饿死的灾民还要多一倍啊。万般无奈,老方丈便叫唐贺写书请县令开仓放粮,可唐贺连写三遍,托衙门口的衙役传上去竟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潘谷长叹一声道:“老方丈不必再费心了,世事如此,你我都无法改变,且听天意吧!”
话虽如此说,可那方丈怎忍心眼睁睁看饥民饿死,实在无法可想,只好率众僧人对着城楼盘地而坐,口念佛号,以期感化县令。
唐贺、潘谷和众灾民也只有跟随老方丈静坐求告,一时间,只见浩浩然几千人坐于城门之下,高声念诵佛号,慷慨悲壮,声震长空。
如此又过了一日,始终不见放粮,更不见拨款,灾民却因饥寒交迫倒下十之有二。老方丈已是三天水米未进,却依然双目紧闭,念经不止。待到傍晚时,那方丈突然叫过唐贺和潘谷,气息微弱地说道:“老衲已快不行了,只是尚有一事要拜托二位施主,望二位施主莫拒。”
唐贺、潘谷大惊,摸了摸老方丈的脉搏,果然已是细若游丝,连忙说道:“老方丈请讲,唐某潘某自当尽力而为,决不辜负老方丈心意。”
老方丈喘息着说道:“老衲有一夙愿,就是要将藏经阁所藏经书抄写数万份,分散各寺,弘扬我佛法,以救世人不古之心。那日得见唐施主妙字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抄经一事,唐施主应是最佳人选,而潘施主制墨又是天下第一,若得你二人相助,我藏经阁所收妙法经书便可公告天下了,老衲这边跪谢二位了!”说着,那老方丈就颤颤巍巍起身要给唐潘二人磕头。
唐贺潘谷正要去扶,见老方丈微笑一下,竟自没站立起来,唐贺伸手一摸,方丈竟已圆寂。
旁边几个僧人一见,失声痛哭道:“方丈归西了!”其余几十个僧众一听,顿时大哭,纷纷围了上来,齐声念诵“阿弥陀佛”助老方丈往生。
几千灾民本已昏昏欲睡,忽听念佛声阵阵,又闻说老方丈已归西,便想起这几日方丈为他们送粥解难,不遗余力,最终竟为他们这些灾民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都忍不住齐声痛哭,几千人对着老方丈跪下,随着僧众一起大念佛号。
正在这时,傍晚的天空突然霞光万丈,亮如白昼,五色彩云一起涌来,那云朵瞬息万变,竟化出地藏菩萨身形,手持法杖,眼中似有泪光闪动。
城楼上守军吓得丢下兵器,倒头就拜,城下灾民见状,无不欢欣,念佛声势更大,那县令看到如此景象,也不免心惊肉跳,当即下令,开仓放粮!
不过几日,皇帝拨发的银两也到了,灾民这才获救。
却说唐贺、潘谷二人几日后到周流寺随众僧安葬了老方丈,便到藏经阁查看经书。一青衣僧人打开经阁,只觉一股霉味迎面袭来,原来这藏经阁经书因年代久远,大部分都已长出霉斑,若不及时抄写更换,只怕再过几年都已腐烂。
唐贺见状便对潘谷说道:“大哥,要抄完这些经书,非我一人之力可为。抄经所需宝墨须由大哥亲制,才能确保墨色千年不褪,而所用纸张,也须确保千年不被虫蛀,还要能够防潮才行,只是名墨易求,好纸难寻啊!”
潘谷沉思一会儿,对唐贺说道:“贤弟不用担心,贤弟只知我会制墨,却不知我对造纸也有些研究,或许我可以造出更好的纸,以保贤弟顺利抄写经书。”
“啊!想不到大哥还有这般手艺,那我就可以安心抄经了!”唐贺大喜过望道。
“嗯,说起这好纸,当数‘凝震’,它是六朝时期优质宣纸,但写经却不大适合;还有‘金栗山藏经纸’,此纸莹白可爱,有黄白经签,非常适合书写经书,不过它却不耐磨损;要说能长久保存的,还数唐代的‘硬黄’,此纸以黄檗和蜡染熨而成,质切坚韧,透明性强。不过因纸质过于透明,故需再加工方可使用。这样吧,待我回去想一想,能否制成一种更好的纸,使其兼具几家之长;另外墨也须特制,恐怕一时半刻不能定度。你先回去照顾好老父,等我琢磨出来再告诉你。”潘谷道。
“大哥这段日子实在是累坏了,快回去好好休息几日,造纸制墨的事不用着急,等我们商量好再做不迟。”唐贺道。
离寺之后,潘谷拜别唐贺,先行回家了,而唐贺不知不觉中,竟然走到了紫蝶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