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言(2)

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与苍凉 作者:史景迁


  即便许多方面摆脱不掉历史的承袭,但明代的文化领域可不是如此停滞不前。张岱成长的年代,明代政经虽积弱不振,社会风气却活泼奔放,逸乐和标榜流行的气氛,弥漫在16世纪末、17世纪初的文化活动中。1这是一个宗教和哲学上所谓折中主义(eclecticism)的年代,所以我们看到佛教改革派别及慈善事业大为兴盛,女性受教育者日众,同时一方面深究个人主义为何,却也在扩大检验道德行为的基础;大胆创新的山水画,最知名的戏曲,最有影响力的章回小说,细腻非凡的治国方略和政治理论,以及植物、医药、语言事典的编纂,这一切都构成了张岱的童年世界。正因为对知识和个人可能性的狂热感,连来自欧洲的天主教传教士也被社会接受,吸收信徒,把宗教教义和道德哲学的作品,连同天文、算术书籍翻译成中文,结交来自北京与各地官宦人家的文人。这些跨文化的冲击体验,张岱或多或少都了解,也留下不少他自己的思索看法,除了小说和短篇故事以外,他写过很多当时流行的东西。
  
  不过虽说是一切照旧,有些变迁已在悄悄冲击张岱的世界,其中之一就是明代人口的大幅扩张。虽然没有精准的数据,但地方和朝廷的各种记录显示,明朝肇建时(1368)的人口数大约是八千五百万,到张岱出生时,人数已攀升至一亿八千万,或许还不止。3这无疑给土地和农耕带来新的重担,于是改良稻种使田地能一年收成两次甚至三次,针对沼泽、沿海平地进行排水改良,砍伐高山森林,同时将人口刻意朝西南和东北地区迁徙,以减轻部分负担。此外,西班牙人、葡萄牙人深入南美洲大陆和加勒比海地区,连带把各式各样的新奇作物横渡太平洋带到中国,只是当时少有人能感觉到它们对未来的深远影响。其中包括地瓜、玉米和花生,被发现能有效医治疟疾的奎宁等药用植物,以及烟草等其他适合中国土壤的作物。有些西方贸易船只带来的是美洲大陆的白银,用来购买中国的精美商品;当然也不乏船只运载着香料和稀有的药用植物,如主要用于医治痢疾的鸦片。
  
  张岱的祖先或许是在一个世纪前,也许更早,从与西藏交界的四川往东海迁徙,定居在上海西南二百里的绍兴城。当时上海市镇虽称繁荣,但还谈不上商业中心,而绍兴已是一个文化与经济的重镇。张家迁往绍兴时,正巧遇上16世纪农耕和土地所有权在地方的重大变革:人口迅速攀升,同时挖沟疏浚以开垦利用的新地也不多,造成人均农业所得下降,有鉴于此,许多在家乡属经营地主(managerial landlords)的大户人家,开始往城市移动。这个阶层原先在农村还能扮演领袖,成为小农和贪得无厌的朝廷之间社会和经济冲突的缓冲;迁居城市后,他们渐渐脱离农业经营上的现实与挑战,反而一头栽进不在地地主(absentee landlords)那种惬意但只坐享其成的角色,把地产交给专门管理人与管家这批新的中间人管理。张家可能也遵循类似的模式,因此张岱从小生活锦衣玉食,但社会责任感也相对薄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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