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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人生之乐乐无穷(7)

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与苍凉 作者:史景迁


  六年后,也是在腊月,又下了一场大雪,纷飞三日不止。这回张岱自绍兴渡河过杭州,张家和一些亲友在西湖畔都有房舍。天色渐暗,张岱着毳衣、举火炉,登小舟,要船家往湖心亭划去。此时人声鸟鸣俱绝。霜降罩湖,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应俱白,此番变貌令张岱欣喜:“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了亭上,居然已有两人铺毡而坐,奴仆正在温酒。这两人是从两百多里外的金陵而来,张岱跟他们喝了三碗酒才告辞。船家驶离湖心亭时,张岱听到他喃喃嘀咕:“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出游时,主要是张岱与亲友之间在交谈,向来没有仆侍与船家开口的份。但有时虽然仆役船家在一旁张罗,并不言语,但也是此情此景所不可少的。张岱少时曾在绍兴城内庞公池附近读书,总会在池中留一小舟,兴致一来便可外出。池水入溪流,纵横交错,穿越城镇,旁有屋舍巷弄。无论月圆月缺,也不论什么时辰,张岱总会招舟人载他盘旋水道稍游一番,舒展身心,慵懒欣赏夜色在幽冥中流逝。
  
  有次出游,张岱如此写道:“山后人家,闭门高卧,不见灯火,悄悄冥冥,意颇凄恻。余设凉簟卧舟中看月,小船头唱曲,醉梦相杂,声声渐远,月亦渐淡,嗒然睡去。歌终忽寤,含糊赞之,寻复鼾。小亦呵欠歪斜,互相枕藉。舟子回船到岸,篙啄丁丁,促起就寝。此时胸中浩浩落落,并无芥蒂,一枕黑甜,高舂始起,不晓世间何物谓之忧愁。”
  
  如此宁静片刻虽然只有自己能细细品味,但张岱总相信,就算处于最陶醉忘我之时,也仍保有自觉。他知道,人在内心深处时时都在留心自己给别人的形象,即使在中秋赏月时也不例外。秋节可玩的事物不少,但张岱在西湖畔赏月,却特别爱看湖畔的赏月之人。
  
  张岱把赏月之人分成五类,一一细说。有人腰缠万贯,绫罗绸缎,冠盖盛筵,伶人唱曲助兴。声光缤纷,令之意乱情迷,虽于月下,“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第二类纵情邪淫逸乐,左顾右盼,名娃童娈,环坐舟船甲板上,“身在月下实不看月者”。还有斜倚船舱,名妓闲僧为伴浅酌,丝管袅绕低唱,相谈轻声细语。“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还有人在岸边呼群喧嚣,这类人无舟,但沿湖吵嚷,吃得饱饱,借酒装疯,啸呼嘈杂,较为折中,“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心一看者”。最后一类是故作优雅的唯美派,小船轻荡,净几暖炉侍候,素瓷煮茶,佳人为伴,匿藏踪影而静静赏月,“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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