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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人生之乐乐无穷(14)

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与苍凉 作者:史景迁


  彭天锡是江苏人,家住绍兴北边,与张岱论交多年。他跟其他爱看戏的文人雅士一样,既精于品评、出钱赞助,也演戏、教戏、爱看戏。张岱写了一篇文章称赞彭天锡,说他唱戏、导戏的功力“妙天下”。51彭天锡的规矩很简单:他从不按自己的意思修改本子;为了准备演出,他会不计代价,把整个戏班请到家里排练,排练一次就要花个十两银子。彭天锡不断增加自己会唱的剧目,几年下来,他可以在张岱家里唱个五六十折戏而不重复。彭天锡尤其擅长演奸雄和丑角,刻画佞幸入木三分,无人能及:“皱眉眼,实实腹中有剑,笑里有刀,鬼气杀机,阴森可畏。”张岱认为,彭天锡天性深刻,胸怀丘壑,灵活机变又浑身是劲,唯有借着演戏才能完全展现。张岱最后说,彭天锡的表演精妙,为前人所未见,“恨不得法锦包裹,传之不朽”。
  
  依张岱的看法,女伶中唯一能和彭天锡并驾齐驱的只有朱楚生一人。朱楚生投入宁波姚益城门下,擅长绍兴派。姚益城教戏一丝不苟,讲究音律纯正,拿朱楚生当作评判戏班唱功的标准。朱楚生献身戏曲,毕生心血尽集于此。要是师傅指出唱腔口白有何可改进之处,朱楚生非得练到毫无瑕疵才罢休。张岱说:“楚生色不甚美,虽绝世佳人无其风韵,楚楚谡谡,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烟视媚行。” 53有天傍晚,张岱与朱楚生同坐在绍兴附近的河边。暮日西斜,水波生烟,林间冥,朱楚生突然默默哭了起来。朱楚生不同于彭天锡,无法尽释心中的力量,反倒被其消磨。张岱以为朱楚生“劳心忡忡,终以情死”。
  
  在张岱眼中,生活多是光彩耀目,审美乃是人间至真。在精神的世界一如舞台生活,神明的无情操弄和人的螳臂当车之间并无明显区别。我们所称的真实世界,只不过是人神各显本事,各尽本分的交会之处而已。张岱一生都在探寻这种片刻。崇祯二年(1629)中秋翌日的深夜,张岱把船停在金山山脚下。他走大运河北行去探望父亲,才过了长江而已,月光皎洁,照在露气凝漩的河面上,金山寺隐没林间,四下一片漆黑寂静。张岱入金山寺大殿,历史感怀油然而生。此处正是南宋名将韩世忠领八千兵力,力抗金人南侵,鏖战八日,终将金人逐退过江的地方。张岱要小仆把灯笼、道具从船上拿来,灯笼挂在大殿中,就唱起韩世忠退金人的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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